一个被看做“异类”的中学生(5)
      
          大百尺村剧团的悲剧
      
          陈云同志曾说过这样的话: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左倾路线最大的危害是“对生
      产力的破坏”  。作为亲历那段历史的劳作在生产第一线的人,作为一个见证了从
      合作化到大跃进的新中国第一代青年,我对陈云同志的话是深有同感的。 
      
          在我沉重而凄凉的少年记忆中,从小妹的死到家境的一天天艰难,不愉快的事
      情可以说是一桩接着一桩,然而最能反映出大百尺村萧条、破败的代表性事件,是
      村剧团的解散。
      
          我之所以特别抒笔写到大百尺村的剧团,不仅是因为它给我的少年时光带来了
      少有的欢乐。更重要的是想反映一种过左的、强横的政策是怎样剥夺了人们的欢乐
      的,这是这个时代不应该发生的悲剧。新中国,艳阳天,理应是万象更新,理应让
      年轻的一代在阳光雨露下编织美丽的梦想。然而,在合作化的时代大潮下,却出现
      了不和谐的一幕:被过头的“统购统销”等过左路线的干扰,百姓的口粮日期紧张,
      村里的百姓们无力供养一群灵活生动的演员,剧团终于作鸟兽散。大人们发牢骚说
      :“这是咋搞的,怎么连剧团都留不住?”这句话是很值得思索和玩味的。
      
          大百尺村的不同凡响之处,不仅在于它地处交通要冲,是蠡县的重要集镇,也
      不在于它有多么神奇的人文风景(奶奶山不过是一座俗不可耐的大土堆罢了),而
      在于它拥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大百尺剧团。
      
          我至今认为,大百尺村之所以有不同于一般乡野的灵秀之气,就在于拥有了这
      么一个剧团。这个剧团的许多角儿,后来在天津、保定成为名角,可见大百尺村的
      人物风流、风俗俊秀。
      
          从民国时起到解放后一段历史时期,淳朴、勤劳、善良的大百尺村百姓不仅养
      育着一方水土,而且还养育了一个给他们带来欢乐的优秀剧团。这个剧团兼演京剧、
      评剧和河北梆子,老百姓虽然过得不易,但还是懂得文化生活的重要性的,在我记
      忆中,每逢春节,每个村都要搞演戏比赛。每家每户出粮出钱供着剧团——光从这
      一点来看大百尺村的乡亲们确实见解不俗,我甚至觉得这是我们老家骄傲的活动。
      
          每逢年节和赶大集的时候,村头戏台的锣鼓喧响,我们就知道:乡村最热闹、
      快乐的一天开始了。
      
          我无意粉饰当年乡镇上的祥和太平光景,但用辛弃疾的词“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来形容乡村演大戏时的温馨和美丽时光,真是一点都不夸张。在
      那个生活匮乏的时代,我能留存下来的最动人、最快乐、最幸福的印象,就是当年
      村剧团演戏的热闹场面。
      
          五颜六色的戏装、令人眼花缭乱的脸谱、精彩纷呈的唱念做打……大百尺村剧
      团的一幕幕好戏,给这个贫瘠的市镇带来的欢乐和勃勃的生机,让我终生难忘。演
      戏时,场院上挤满了嘻嘻哈哈的观众,各种吃食小摊也在吆喝生意,卖糖炒栗子的、
      卖馅饼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散布着丰收的甜丝丝的香味。台上火烛通明,
      锣鼓震天,九龄童的一连串跟头更是博得众人的阵阵喝彩。我认为:鲁迅小说中意
      境最优美的一篇是《社戏》,而大百尺村当年的戏场,虽然没有鲁迅笔下的清幽深
      远,但也洋溢着祥和喜气,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家乐,但给我们这些孩子带来了
      最初的艺术陶冶和快乐。
      
          这个剧团平时吃住在大百尺村,不仅在村里演出,而且经常被邀请去邻近的村
      镇演戏,我至今都怀念这个剧团。别看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剧团,能演戏的
      可不少,团里也有许多名角,武生是谁,小旦是谁,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叫不出他
      们的名字。在我们眼里,这个剧团顶了不起的一点是,能上演一幕幕的“大戏”,
      鼎盛时居然能演整本《呼延庆打擂》。至于为什么一个乡村剧团能演《呼延庆打擂
      》这样的大戏,这跟团里的一个外来名角九龄童有关。
      
          我也记不得九龄童是什么来历。有人说他是从石家庄来的,还有人说他从别处
      什么地方来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天才的演员,我们村
      从老到小都佩服他,还有不少女孩子爱慕着他。九龄童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到我们
      大百尺村剧团的,他从外地来大百尺村寻找一个师弟,正值过春节,演出活动不断。
      九龄童一高兴,也跟着上台演出了,扮的是关云长,行话叫“红头戏”。哎呀,那
      个扮相漂亮、演技精湛,看的人纷纷叫绝。九龄童演完关云长,麻烦来了:村里人
      不让他走了。“不行,九龄童,你不能走!就给我们村剧团当教练吧!”九龄童也
      好说话:“行,我教你们一出戏,就能保证你们吃喝不愁!”
      
      
      
          他教的是什么戏呢?就是选材于杨家将故事里的《呼延庆打擂》。单是这部戏,
      就能唱上一个月,九龄童说:“你们学会了这出《呼延庆打擂》,别说在村里演了,
      到附近各县‘卖关子’(行话:指卖艺)也能让你们挣不少外快,你们也不用光靠
      村里乡亲们凑的粮食养活了。”听到九龄童的话,大伙怎能不高兴?就这样,一出
      热热闹闹的大戏《呼延庆打擂》就在我们村开排了。
      
          我也是个戏迷,白天上学,晚上就泡在剧团里看九龄童教戏。兴趣浓厚时,还
      “客串”两出戏,我脸长,因此扮的是小生,虽然只是闹着玩,但我觉得有无穷的
      乐趣在里头。有段时间几乎患上了“魔症”,坐在课堂上,心里却在剧团里。有些
      孩子更是迷学戏,连课也不上了,惹得教导主任王老师大光其火:“谁再去剧团就
      开除谁!”在这样的严重警告下,同学们的这股“歪风”也未能有所收敛。可见这
      个剧团是多么的吸引我们。
      
          大百尺村器重九龄童,九龄童也爱上了这个村子。终于有一天,一个名叫吴桂
      枝的本村女演员找到了九龄童,说:“我要嫁给你!”好了,九龄童这下成为大百
      尺村的女婿了,娶妻成家,不久,桂枝也怀孕了。
      
          可是还没有等到小孩出生,九龄童就被排挤走了。
      
          是谁逼走的九龄童呢?就是在上文提到的陈秘书。这个连小孩听到名字都害怕
      的陈秘书,也不知道是谁赋予他的那么大的权力,走路、说话,都透着一股横劲,
      仿佛他就是权力的化身,在大百尺村,他就代表着王法。只要他看不惯谁,那这个
      人注定没有好果子吃。
      
          这一天,九龄童在街上遇到了陈大秘书。
      
          陈秘书那天心情似乎很好,见到九龄童,大咧咧地招呼道:“喂,九龄童,给
      你一盒烟,你翻几个跟头让我瞧瞧!”
      
          其实呢,九龄童平时性格是很随和的,他高兴起来,哪怕是小孩子让他表演,
      他也乐呵呵地当众展示一把。可是九龄童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霸道惯了的陈秘书,
      再加上他那天喝了两杯酒,说话口无遮拦。他一开口就把他给戗了回去——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秘书?我认识你!你不就是当年那个死皮赖脸地纠缠我
      师妹,被我们团长开除的那个演小丑的陈×吗?嘿嘿,你在我面前抖什么威风?”
      
          这一下揭了陈秘书的老底,围观的人哄笑声一片,陈秘书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你等着!”一顿脚,走了。
      
          九龄童的当众揭底,虽然帮村里的老百姓解了气,可接下来他的日子就不好过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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