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看做“异类”的中学生(3)
      
          1954年的灾荒
      
          读小学让我懂得了许多道理,但是并没有因为我具有了学生身份就摆脱了生活
      的负担。
      
          种地、打柴、推磨碾粮食、烧火、照顾弟妹,依旧是我课余之后必做的事情。
      
          那个年代农民维持一家的生活是很艰难的。
      
          如果遇到天灾,对老百姓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1954年发大水,在我的记忆中是难忘的。
      
          那个时候,我们地区遭遇了罕见的水灾。庄稼都淹在了地里,大人们整天愁眉
      不展:“今年的收成完了,又没饭吃了!”
      
          不好的消息不断传来。这天晚上,乡亲们奔走相告:猪龙河要决口了,准备逃
      命吧!
      
          猪龙河在我们村南边,小说《红旗谱》曾写到这条河。这条河真要决口了,对
      我们村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里有数。
      
          那个晚上,全村的人都不敢睡觉,彻夜坐在家里,随时待变。
      
          雨声、水声、风声,那种恐怖的感受,真是难以言表,令我终生难忘。
      
          我和弟妹们坐在屋里,全都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大水进村啦!……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院外狂喊乱叫。
      
          呼啸声由远而近,听上去真是骇人。
      
          我不能确切描述当时的感受,只记得奔走在水中时,四周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只看到水一个劲在涨。完了,完了!这下可怎么办?这种恐惧的感受没有维持多久,
      水势又变得平稳了,后来又哗哗流出了村子。
      
          大水只是在我们村里“过”了一下。
      
          后来听长辈说,猪龙河横溢四野,然而白洋淀是个天然蓄水池,因此洪水只是
      肆虐一时,最后被白洋淀“收编”了。
      
          洪水虽没有毁灭村庄、夺走性命,可造成了庄稼颗粒无收。
      
          天明的时候,乡亲们看着被洪水冲毁的田垄和东倒西歪的庄稼,那种凄凉的表
      情和绝望的呼天喊地声,是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
      
          在我记忆中,全家的第一次生离死别就发生在那一次饥荒之后。
      
          地也荒了,家里的粮食也不够吃,春种的种籽农具也没有着落,没有办法可想,
      母亲决定去保定找事做。
      
          永远无法忘记母亲离家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场面。小妹妹们牵着母亲的衣襟哇哇
      大哭,奶奶和我也哭个不停,想到那种凄惶、悲哀,今天提起笔写来都难以自抑!
      母亲是一个不太容易在儿女面前动感情的人,因为她养育的儿女太多,整日价灰头
      土脸地带拖着全家七八张嘴,已经是够遭罪的了。也无暇在儿女面前流露更多的温
      情。母亲惟一一次为我哭,就是得知我饿了两天饭之后。那是一次母亲回娘家,忘
      了给我留吃的。我也不哭不闹,一个人在屋里,倒在一口黑柜子上闷头大睡了两天。
      母亲回家后,为这件事哭了——作为一个成天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劳动妇女,平时的
      母亲甚至显得有些“忍”,我的妹妹8 个月,母亲无奈地狠心地给她“掐”了奶。
      在我的苦难记忆中,母爱的表达,只能是坚忍、奋斗、苦干、无奈。然而,1954年
      母亲离家远行,全家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感情,那种难舍难分的伤心和悲痛,却是
      实实在在的,这也是一种难以用文学语言描摹的人间至爱,虽然浸润了太多的苦难。
      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最珍贵最真切的爱。
      
      
      
          母亲去保定,找到了一个做保姆的活,主人是一个军官(我们叫他“大营长”),
      主妇是一位省建材局的干部,名叫刘佳玉,当年24岁,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母亲
      每月挣18块钱,刨去吃饭花掉五六块,能剩下十来块。母亲决定存下这笔钱,待开
      春的时候置办农具、种子,运气好的话,这钱还可以买到1/4 头牛。
      
          母亲在保定做保姆,使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更广阔的天地。到当时的省会保定
      “游历”一趟。
      
          我和父亲足足走了一百多里去保定看我母亲。一路上父亲给我讲着家史,讲我
      的做医生的老爷爷是怎样的和善,医术是怎样的高明,怎样得到乡民的尊敬;给我
      讲述他的外祖父是我们村拳房的教练,武术是何等高明。父亲给我讲了一路,几乎
      家族及亲戚的事讲了一个遍,我非常高兴,也懂了许多道理,初悟做人的艰难。
      
          这一次远行,我享用了人生第一顿最美好的饭食——路途中饥肠辘辘,父亲第
      一次带我进小饭铺吃饭,父子俩花了2 毛5 分钱买了4 小两(合今天的125 克)烩
      饼,虽然绝不能吃饱,但毕竟是第一次吃到用猪油烹出的美食呀!为此,还遭了掌
      柜的白眼,掌柜的扯着嗓门奚落道:“两个人吃一小盘炒饼?一个人起码能吃三大
      盘!啧啧!这爷俩也太抠门了吧?”
      
          我第一次来到了省会,可开眼了!大楼房、大马路、电灯、汽车……人世间竟
      有这般的热闹地面!我们那个大百尺村的集市再热闹,也不能跟保定的一条马路相
      比呀!
      
          然而这样一个显赫地面,实在不是我们这种乡巴佬能待的地方,父亲和我穿得
      像个叫花子,看着城里的西洋景,只有缩头缩脑茫然无措的份。父亲还妄想着做点
      小买卖——从铁路西买一挑大白菜,到保定东市区去贩卖,累得半死,每天只能赚
      几毛钱,后来索性不干了。
      
          回乡时,我走的是大公路——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走公路,从保定到高阳,再
      返回大百尺村。为什么要选择走公路呢?身为乡下人的父亲打着一个狡黠的小算盘
      :兴许我们可以爬汽车返回老家呢。
      
          每当大汽车轰鸣着驶过,父亲就喊:“光允,快!”可是我那瘦弱的小身子骨
      哪里追得上汽车呢?我当年满12岁,可是个头只有同龄儿童的一半高。追汽车追得
      上气不接下气,父亲看着我的狼狈相,也不禁苦笑。想起来当时的举动,那实在是
      无知,就算爬上汽车,又能占到什么便宜呢?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呀。
      
          母亲在保定做保姆的时间没多久,初春又回到了大百尺村。
      
          母亲辞活的原因,除了不太适应城市生活之外,跟她骨子里的倔强也有关系,
      这种倔强的性格,也许在我身上发生了影响,为什么我从初中开始屡遭挫折,回想
      起来,跟这种“拧”劲也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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