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看做“异类”的中学生(1)
      
          张耀先的“大爪子”改变了我的人生
      
          大军在大百尺村的老街上前进,满眼是黄呼呼的军服,骡马车上满载着小钢炮
      和歪把子机关枪。村里的孩子谁见过这样的阵势?真神气,真威武!我被夹在骡马
      和人流之间,害怕极了,可是左奔右突就是挤不出去,急得差一点就要哭出声来。
      而那些大兵们觉得我这狼狈相怪好玩的,咯咯地笑。
      
          从他们的笑声中,我感觉到这些当兵的相当友善。我从长辈嘴里得知这支队伍
      叫“解放军”(许多老百姓还是习惯沿用“八路”的旧称)。
      
          逐渐地,隐隐约约觉得世道不一样了。吃大米饭、吆五喝六的“国军”来得少
      了,后来干脆消失了。“八路”来得多了,后来听说大百尺村改名为“蠡县第五区”
      了,我们这条街也成为第五区政府所在地,在我们那个集镇上,老百姓眼里,区政
      府已经是很大的“衙门”了,进进出出的那都叫“干部”,腰里别着盒子枪,又神
      气又威风,令我们羡慕不已。天下已经变成了共产党的天下了。
      
          街面上的演出多了,那真是叫锣鼓喧天,秧歌动地。小孩子在游行的队伍中欢
      天喜地地跑来跑去,最受欢迎的是“斗地主”的节目,游行队伍中,演员扮演的
      “地主”戴着纸糊的帽子,被绳索牵着走。后面跟着一个“狗腿子”——老乡们又
      叫“二地主”的——嘴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纸做的“舌头”,那“舌头”怪模怪样地
      舔着“地主”的屁股,那模样看上去煞是好玩。
      
          解放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意味着有更多的热闹可以看。
      
          记忆中总是不断地游行、喊口号,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镇压反革
      命,总会伴着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外界的信息不断来到我们这个相对封闭的乡村。
      
          记得小时候,史家大院的大槐树底的读报活动是每天必做的“功课”,每天都
      能从读报班听到很多新鲜的事、接触到很多新名词。这一切,对一个乡村的孩子来
      说无疑是具有吸引力的。为这,我午觉也不睡了,竖着耳朵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大事。
      抗美援朝的战讯更是每天必听,每当听到又打下若干美帝飞机、攻占了什么高地时,
      孩子们便不由自主地兴奋,高兴极了还要欢呼一阵子。
      
          共和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虽然生活条件没有什么改善(我们家被评为中农,
      仍是自耕自食),但社会上呈现的新气象仍让我们感到:这世道确实不同以往了。
      
          40多年后,我身系牢狱时,竟会时不时联想到儿童时代在大百尺村参观法庭审
      人的情景。
      
          当我好奇地参观法庭的审判时,我是万万没有想到我郭光允多少年后也成为受
      审对象的。
      
          我们郭家虽家道贫寒,但祖祖辈辈都是守法良民,别说犯法了,连别人的小便
      宜都不会占一占的。像“经官动法”那类事情,在我的意识里,是绝不会跟我们家
      发生什么联系的。
      
          每当法庭审人时,就会有大车拉来一车犯人(身上系着绳子),次第押入法庭。
      审判的方式也很简单,通常是这样一通问话:
      
          ——犯了什么罪?
      
          ——在哪个村作的案?
      
          ——你认不认罪?
      
          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律师、举证什么的。审判的程序也极其简单,只要人民检
      举、侦查坐实、犯人认罪,庭长便可当场定罪。需要判刑的,好,押下去,送蠡县!
      甚至还有当场由群众表决给人犯定罪的事发生。
      
      
      
          送蠡县大牢的是普通的刑事犯和判了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那种罪大恶极的匪
      首特务汉奸在大百尺公审后毙掉的也不少——那阵还有一个很特别的惯例:死刑犯
      在哪个村作的案,游斗之后就在那个村枪毙。那情景就像小说《敌后武工队》描写
      公审场面一样,戏台子上的人犯被反绑着,面无人色,台下的老百姓群情激奋,呼
      喊着口号……
      
          小时候所目睹的惩办罪人的场面,自然让人感到国家机器的严厉和王法的威严。
      随着时代的进步和法制的完善,带有特定历史时期暴力革命色彩的审判方式,如五
      花大绑、挂牌游斗、公审立决等,今天已经成为历史。当年的我纯真、年少,只知
      道人做了坏事一定要受惩罚遭报应的,凡是被绑被斗的人,那一定自有他挨整的理
      由。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以后自己在民主和法制已经逐步健全的时代里,竟然会成
      为“专政”的对象,成为河北的“第二号政治犯”!
      
          解放对我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改变,就是我能够上学了。
      
          说起来,还是应当感谢人民政府“发展教育”的好政策。
      
          前面说过,我曾祖父郭行善虽也曾经振兴过郭家的祖业,但他最大的失误就是
      没有让儿女辈读书上进。因此当曾祖父撒手人寰的时候,郭家的事也无以为继,又
      沦落到看天吃饭的境地。庆幸的是,父母亲短暂的读书经历使他们具有了与一般庄
      户人家不同的眼光。我能够维持学业而未曾辍废,除了我本人具有一点聪颖的资质
      外,还得感激父母大人的不凡的见识与鼎力支持。
      
          从我爷爷到我父亲,辈份上都属家族中的“老大”,他们都是苦苦地支撑着一
      大家子的生活。然而再苦再累,命运也没有些许的改变。永远是穷愁、困顿,全家
      总是挨饿。因此我日后形成了一个顽强的信念,再怎么苦,也要把学业坚持下去—
      —这是一种极其朴素的愿望,我甚至从来没想到过读书去“出人头地”,只是想今
      后能改善自己的境遇,让一大家子人能吃饱饭。也许,这种意识同从我爷爷辈沿袭
      下来的长子的责任心有关。
      
          在解放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乡村孩子,除了种地、捡柴禾、
      烧火、带弟妹,其他时间只知道在街上乱跑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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