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5)
      
          苦中作乐
      
          过了约两个月,管教准备将我们这个新班的人往老班分的时候,所里领导决定
      把我单独关押在牢房所在的大楼西侧的平房里,还说不能让我这样不安分的“政治
      犯”到一般劳教人员中间搞“反党”、反程书记的宣传——也真承蒙他们这么看得
      起我,这么抬举我的策反水平。
      
          不过这下我倒是相对自在点了,至少不用打地铺睡床板挨冻了。跟我住在一起
      的两个人是专门负责养狗的——那些狗是用来防止劳教人员逃跑的,一个个小牛犊
      子般大小,而且都很凶。到了晚上,劳教所就把这些狗放出来,以防劳教人员逃跑。
      另外,这两个人也是奉命(具体是奉谁的“命”我就不知道了)负责监视我一举一
      动的。
      
          但是平房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报纸和杂志,因此我在精神上反而比被关在楼
      里面的时候更加痛苦、寂寞了。
      
          4 月底的一天,我趁他们不注意,跑到楼里去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河北的新
      闻节目。这时候恰巧播到国家在河北召开整顿建筑市场的会议,我边看着电视边和
      身旁其他劳教人员议论起此事来。
      
          那两个负责监视我的人听说我在“搞反动宣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立
      功机会,马上向所长揭发我的“不轨”行径。
      
          领导立刻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你刚才不在屋里老实待着,干什么去了?”
      
          “我没干什么,就是想看看电视。”我说。
      
          “看电视?那你跟其他人瞎说什么?我看关你一点都不冤枉!”他一拍桌子,
      气愤地吼起来。
      
          “我看新闻,学习中央文件政策和相关精神,有什么错?我说了几句实话,有
      什么错?”所长最后一句话把我激怒了,我也不客气地反驳。
      
          “你们俩给我听着,以后郭光允要是再跑出来搞阴谋搞策反,我惟你们是问!
      你们俩整天都是干什么吃的!滚出去!”所长开始迁怒看守我的两个人,大发雷霆
      道。
      
          从此我几乎被剥夺了全部获得消息的权利,在信息上完全与世隔绝了(除了让
      我利用出黑板报的机会看几张旧报纸以外)。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被剥夺了和其
      他人聊天的权利了。这是无形的折磨,无形的摧残啊!
      
          幸亏家里想方设法给我打通了劳教所上上下下的关系,才给我捎来一个小收音
      机,否则这样下去我肯定要得精神病的。彻底被剥夺精神生活对于我来说,绝对不
      啻于判处我精神上的死刑,这比在肉体上消灭我差不了多少。
      
          原来,他们倒不是怕我了解新闻动态,而是怕我“策反”、联合其他劳教人员,
      搞乱劳教所的正常秩序。
      
          我拿到收音机时的心情,不亚于孩提时代从奶奶那里得到一颗青枣作为奖赏时
      那样高兴!我甚至顿时感觉自己已经飞出了劳教所的高墙,获得了“解放”——有
      了这个宝贝,我的监禁生活从此不再那么可怕了。我只要不睡觉,就一定把它开着。
      通过它,我才可以了解国家大事和社会动态,把握世界风云,享受娱乐生活——它
      成了我最亲密的伴侣。通过它,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现实世界,又恢复了正常的精
      神生活。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收音机据说是被缴上去拆开检查了一遍后再交给我
      的——他们害怕我在收音机里装小电台搞“地下”阴谋活动。所领导每当看见我在
      收听广播节目的时候,都要上来叮嘱我一句:“只允许你听文艺节目,要是让我发
      现你听新闻,马上没收!”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我由于长时间不洗澡、不洗脚、不理发,身上很不舒服。
      实在受不了了,我跑去向管教要求:让我出去买一个暖水瓶洗脚,并且理一次发。
      
      
      
          “我不会跑,也没有阴谋。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让管教腰里别着枪押我去。”
      我对科长下了这样的保证。
      
          科长盯着我看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而且因为我是特殊的犯人,
      是“省纪委的人”(某省纪委领导语),所以勉强同意并安排管理科的司机开上所
      里的北京213 吉普车,押送我出去办这些事。
      
          上了车,我注意到,车窗被蒙上了墨绿色的帘子。
      
          难道他们害怕吗?
      
          到了商店门口,那个科长不放心我,于是便派同去的另一个管教去买暖水瓶,
      让我在车上等着。当我拿到那个红色外壳的暖水瓶时,真是百感交集。回想一下那
      4个月洗不上脚的日子,现在我捧在手中的东西真的不啻为一个宝贝、一件奢侈品了!
      
          这时车子开到了劳教所附近一家门脸儿很小的理发店,科长朝我努努嘴说:
      “快去快回,别磨蹭,也甭想耍什么花招!你要是敢逃,我可不饶你!”
      
          我往哪逃啊?就算逃,我一个糟老头子也跑不过你啊。
      
          我推开车门径直走进理发店。招呼我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穿着红毛衣的女孩子,
      她看到我乱蓬蓬的头发和脏兮兮的一脸大胡子,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笑着招呼我坐
      下。
      
          她的技术很好,并且是全套服务:理发、刮胡子、按摩头部。最后这一项服务
      让我很舒服,让我紧张了4 个多月并接近崩溃点的神经得到了难得的放松,按摩完
      头部,脑子里一片轻松,似乎又恢复了生命的活力。
      
          做头部按摩的时候,我看着镜子,感觉很满意:“你这理一次发多少钱啊,姑
      娘?”
      
          “3 块钱,大爷。”
      
          “咦?怎么这么便宜啊?”
      
          “这里地面挺偏僻的,人不多,我这样还不是为了多找几个回头客。”姑娘打
      量了我一眼,笑着问道,“大爷,我多问您一句,我看您刚才胡子拉碴的,您是做
      什么工作的?”
      
          “啊,我,我是国家干部,我是市建委的。”我有点尴尬——我总不能对她明
      说,我是国家干部,但是现在被冤枉了,在劳教所里关着呢。
      
          “哦,”姑娘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车身上印有“司法”二字的213 
      吉普车,怯生生地问道,“您是坐门口这车来的吧,这车是劳教所的,我认识。我
      每天都看见这辆车打门口经过的。难道您是司机的亲戚?哎,怎么有个大盖帽老是
      站在门口盯着您呢?他想干什么?”
      
          “是,我是坐这辆车出来的啊。我到劳教所来公干,哈哈……”我开始打着哈
      哈,我不忍心骗这样纯真的孩子。
      
          小姑娘看着我难为情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便没有再追问下去,代之
      以善意的浅浅一笑。这次理发是我一年多的囹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愉快记忆之一,
      至今我还很惦记着那家小小的理发店和那个穿红毛衣的善良纯真的姑娘。
      
          理完发后,顿时觉得精神为之一振,整个身体都轻松了许多。回劳教所的路上,
      坐在车里,看着反光镜中的自己,感觉自己似乎又能重新开始战斗了。
      
          洗了脚,又理了发,感觉清爽之余,我想起来我有4 个多月没洗澡了!要不是
      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气味和脏得发黑发硬的内衣裤,我在基本的卫生要求得到暂时的
      满足后,或许还想不到我已经不可思议地这么长时间没洗澡了!我平时很讲卫生,
      这种状况我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
      
          劳教所里有澡堂子,但是一般都是管教和内部职工去洗,犯人们只能定期去洗,
      不能想洗就洗。理完发一星期后,趁着身体情况还不错,还不至于在洗澡的时候虚
      脱,我终于幸运地洗上一次澡了,但是管教规定,只能洗淋浴,只许洗15分钟,洗
      完后马上集合!
      
          尽管只有15分钟,我还是争分夺秒地把身体冲洗了一遍,那叫一个轻松啊!至
      于因匆忙没洗干净的地方,我就在晚上洗脚时慢慢地以“蚕食”的办法一点点再洗。
      换上家里捎来的干净衣裤,我觉得自己又可以精神抖擞地重新开始生活、开始斗争
      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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