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黑(6)
      
          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那几张脸:那殴打我的一群人狞笑着的脸,李山林紫黑色
      的被欲望支配着的亢奋的脸,市纪委书记见到我递检举信时惊恐万状的脸……这些
      脸搅得我心烦意乱,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在想,这张让我窒息的“网”是不是我
      碰壁太多以后主观想像出来的?是不是我太偏激了,以至于把形势看得“一片黑暗”?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我想起了父亲给我的“遗训”。
      
          那还是困难时期的事,我们全家都出门讨饭去了,父亲已经断炊数日,躺在炕
      上等着饿死。
      
          幸亏我从保定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用积攒下来的一点粮票买回棒子面救了父
      亲一命。缓过气的父亲苦笑着拿出一张写着“忍为高”的字幅,说:孩子,爹还以
      为这回扛不过去了,把遗嘱都给你准备好了。
      
          然而我今后几十年的经历,表明我并没有完完全全遵从他老人家的“遗训”。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个“忍”字的含义。这个“忍”,如果是指在面临艰难
      困苦时,生理上、意志上的“忍耐”,这一点我相信我是继承了父亲的禀性的。冻、
      饿、劳累、病痛,这几十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对我的眷顾,吃苦耐劳对我的磨炼,这
      些都教会了我面对各种生活难题的“忍”之道,在这个意义上,我是感谢父亲对我
      的教益的。
      
          然而,受过几年蒙童教育的父亲所书写的“忍”,毕竟是在沉重悲惨命运压迫
      下总结出的一种放弃抗争、期望灾祸自然化解的自保之道。用毕生的血泪写就的
      “忍”,只不过是一种心酸的人生总结、一种无奈的告白、一种穷人的节操、一种
      看不到希望时的自我勉励罢了。这种“忍”,在我看来既救不了社会,又救不了他
      自己。如果我照着他的训示去办,我郭光允就不成其为今天的郭光允,也许,我会
      平平静静地养家度日,仕途平稳,随波逐流……
      
          正如人们现在所知道的那样,我所选择的路决不是一条收敛锋芒的、求自保的
      “忍为高”之路。多年以后,我有一种奇怪的联想,父亲所写的“忍为高”条幅,
      会不会是一句“谶语”?“为高”,“维高”也。而且在江苏方言中,“忍”和
      “程”的音也很相近,程维高又是江苏人!莫非冥冥之中,会有一种感应,能预示
      我在20世纪90年代会同一名叫“维高”的大官交恶?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是不该
      相信这一切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斗争的第二阶段,我选择了义无反顾。
      
          只有揭发程维高,才能揭开这鬼魅横行的谜底。
      
          只有揭发程维高,从河北省到石家庄建委的许多不正常现象才能得到最根本的
      澄清。
      
          只有揭发程维高,才能给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记当头棒喝。
      
          这封给我带来牢狱之灾的信是我在养伤的情况下写成的,然而匿名揭发信的腹
      稿则早在几个月前就形成了。
      
          我写这封信是经过了前前后后的反复考虑的,可以说,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
      艰难的决定之一。
      
          最初直接写信给程维高劝诫他不要重用李山林时,我其实已经心里有数:省委
      书记和李山林及南京二建的关系绝不简单。那封信里,我斟词酌句,意图上还是想
      极力避免激怒他本人,以免给我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尽力想把话说得委婉一
      些,遣词造句上费了不少心思。当时的心态就是如履薄冰的:又怕捋虎须,又想让
      程维高这只“虎”有所感悟。然而事实证明那封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我虽不能把
      之后的“挨打”与“车祸”简单地与这封劝诫信联系在一起,但事态发展的内在逻
      辑,说明“挨打”“车祸”与上书是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的。
      
          一个善良的机关小干部的人生逻辑同腐败分子的强势逻辑势必是水火不相容的。
      
          两次重创,确确实实敲醒了我,这种斗争,是来不得半点“婉转”和含蓄的。
      
          我思想上形成了这样一个概念:所有的“古怪”和不正常的现象,根子和关键
      在程维高那里。在住院的那个月里,我开始认真考虑直接检举程维高,得让中央知
      道河北的真实情况。
      
      
      
          出院之后的8 月17日,我用颤抖的手写下了《程维高、李山林是搞乱河北建筑
      市场的罪魁祸首》这篇检举材料。
      
          这个标题在当时的形势下看,还是充满了火药味的。就连老伴看了以后也倒吸
      了一口冷气,皱着眉头认为不妥,可是,她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标题来(因为事情的
      本质就是如此),只说了一句“先这样吧”——以后河北省某些人磨磨蹭蹭地给我
      “平反”时,也吞吞吐吐地指责这个标题“过头”、“过火”,是“造成矛盾激化”
      的原因,为这个细节,我和老伴还同有关部门打了一场“笔墨官司”,引经据典,
      为这句“过头话”进行了不少“辩解”。
      
          现在看来,这个题目不但不过火,而且是非常正确的。
      
          我不会事后诸葛亮式地标榜自己“一贯正确”。我当时的犹疑态度并采取匿名
      方式,就是因为这个题目是一针见血的,是尖锐的,所以直至我们老两口在漫长的
      平反过程中为这个题目费了不少口舌来解释,都证明当时廓清是非曲直的艰难程度。
      
          这封揭发信,没有写程维高有经济问题,只是说他是“罪魁祸首”,有一种想
      “拼”的义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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