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不可得罪(8)
      
          更多更多的是难堪的记忆。
      
          在前8 年,我希望告诉读者多一些“针尖对麦芒”式的故事,哪怕是专政机关
      对我下手,哪怕是李山林雇人殴打我的故事发生,都会带来一种血淋淋的快意,可
      是,更多的是压制和威胁。
      
          我不讳言一个中国公民自身的局限:我动摇了,想和和气气地化解矛盾。
      
          历史应该感谢李山林,倒是他老人家的不宽恕使我恢复了决心和勇气。说起来
      像个笑话,但确实是事实。
      
          一段时间里,我也试探着另一种可能性:能不能同这个李主任实现某种沟通?
      一个主任,一个主任手下的处长,老是这么搞摩擦,把单位内部的矛盾搞得这么白
      热化,这么你死我活,而且带累了不少同志。当然这一切是李山林引起的,他的目
      的是要排除异己。一种灰溜溜挺失败的情绪支配着我,我想:算了吧。我还找出理
      由来宽慰自己:能否在求同存异的清况下“向前看”?且不要说“求大同存小异”,
      因为我不可能认同他为人处世的方式,不可能认同他的世界观。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样,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求小同存大异”了。即使是这样,也是有一定的积
      极意义的——因为我们都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两家孩子又同在天津上学(是同班
      同学),如果把精力耗在闹不团结上,心情不舒畅、工作没法做不说,给孩子的影
      响也不好。
      
          这期间,李山林也托我老伴办过事,李山林的两个孩子都在外地读书,我爱人
      就在坐火车上给予他们某种方便,比如安排铺位、吃饭什么的,我跟李山林虽有矛
      盾,但这种事只要他说了,我和我老伴就尽心去办,而且办过不止一两次。我的二
      儿子跟李山林的女儿是同班同学,有一次李山林打电话给我,说他的女儿要返校,
      但孩子身体不好,又晕车,能不能在路上给她安排得舒服一点。我就让我的儿子退
      掉了本来订好的车票,让他们俩同车返校,路上照顾好李山林的女儿。我也不讳言,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心里甚至有了某种“巴结”的意味——但想起来可怜,这种
      “巴结”,并非想改变乾坤,攀附上李山林,从此成为他的“门下走狗”。我只求
      能唤起他某个层面上的“良心”,或者说激醒一个国家干部的正常思维模式,别一
      味整人,而应该用全部精力“整工作”。
      
          李山林的女儿写信回来,说这是她最愉快的一次旅行,没有晕车,非常舒适,
      等等。
      
          孩子尚且这么懂事,而他呢?上班以后就当没这回事一样,该整你照样整!
      
          李山林就是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很明显,跟这样的人实现“沟通”,是异常困难的。
      
          当时李山林整我的时候,主管我的副主任还劝我,他说,你这人就这么个毛病,
      从来不到领导家里去拜年,从来不跟领导说句好听话。你跟人家低下头,一家子到
      李山林家里去聊聊天,两家人一说一笑就过去了。有些市政府领导也劝我去找找他,
      融洽一下,他就不会一门心思整我了。
      
          我前思后量,决定和爱人一起登门拜访李山林。
      
          到了他家以后,李山林正在跟另外一个人谈事。我们就在另一间屋里跟他爱人
      先聊着。
      
          李山林老婆抱怨说:“你看他忙的!过年了家里还不消停!我早就劝过我们家
      老李,趁这个时候赶快多捞点钱才是正理!别的都是虚的!”
      
          过一会儿,李山林的客人走了,我和爱人过去了。
      
          我对李山林说:“山林主任啊,我是来向你负荆请罪的。”
      
          李山林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似笑非笑,没吭声。
      
          我接着说:“查了我这么长时间,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有一句话叫‘当局者
      迷,旁观者清’,我们之间的疙瘩,同志们也有议论,有些是工作矛盾,有些是意
      气之争,希望从此以后,我们都放放眼量,把工作搞好。”
      
      
      
          我又说:“我自己没有问题,这也是监察纪检方面做的结论。可能你觉得我有
      缺点、有错误。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听一下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我好改正。我在这
      里表个态,今后一定实实在在地帮你做工作。”
      
          李山林怎么反应的呢?他从沙发上跳起来坐下,又跳起来坐下,跳了多次,就
      那样疯疯癫癫、神态亢奋地说着一些话,思路极不连贯。但看得出来,他的情绪是
      焦躁的,他表现出的非理性让我感到有些担忧。
      
          他大声地说:“你一点问题都没有。你要有一点问题的话,我早叫公安局把你
      抓起来了!”
      
          又说:“我建委没人,我是一个人调来的。建委的老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提
      你了,你不是比我厉害,比我行吗?”
      
          他就是这样,一会儿跳起来,又一会儿坐下,跳了两个小时,像个戏剧人物一
      样发表了一通独白,抱怨、咒骂、咆哮了一通,我们两口子有些无可奈何地坐在那
      里,任由他发泄不满。后来他一看表,快10点了,就说:“我头痛死了,你们赶紧
      走赶紧走。”
      
          我就说:“李主任你说完了,我得说两句。你今天说得好,我一定接受,你也
      查了我没查出问题,以后我一定帮你好好做工作。我今天在这里表个态。”
      
          临走的时候,李山林又做了一个姿态。他要送我们,说:“我今天破例了,我
      从来不送客人,可是今天我冲老贾(我老伴)是党委书记的份上,我送送你们!”
      
          这是我跟李山林的一次纯私人性质的会面。
      
          然而我失望了,他把我一个知识分子本能的柔性的、善良的一面当成软弱可欺。
      
          他的权势正“如日中天”,因此他不可能因这次谈话而产生感情上的触动,更
      不会改弦更张。
      
          当时我们去他家,确实是出于我老伴的身份,是一个有几千职工企业的党委书
      记,他对我们还不太过分。
      
          这次访问表现出的妥协态度,或许能成为改写历史的一个机会,至少我在这出
      戏中扮演的角色会从此改写。但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我一度对李山林这个人
      寄予的某种幻想的破灭,导致这出“大戏”按照惯有的路线发展,这也说明,支配
      着“戏”的情节发展的,不是一两个人的转念,而是隐藏在表象下的历史规律,也
      是因为领导劝我,我才“登门谢罪”。结果我去了,他也“大度”地表示:你没有
      问题。然而上班以后,好像未曾发生过什么。“登门谢罪”无济于事。
      
          在失望之余,我也开始琢磨起这个人来,从人性的角度讲,我认为李山林是复
      杂的,我甚至有些怜悯他了,因为他也有他的痛苦。
      
          从这个角度上说,我认为这个人惟一的可怜悯之处,就是被权欲毁坏了心智,
      变成了一个偏执狂。按照我的话:又叫当官偏执狂。成天想着当官,想着谁会阻碍
      他当官,想着怎么样去清除阻碍他当官的人,琢磨着怎么去巴结、逢迎对他升官发
      财有用的人……他不想着工作,一天到晚净去琢磨这个。你说他心态能健康吗?他
      肯定是焦躁的、不安的,因此他的那些古怪的举止、异常的神态和措辞的混乱,在
      我看来,用被权、财、色侵蚀了心理健康的偏执,可以做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一年,如果不再冒出“副市长选举”事件,我和李山林的矛盾实质也可能真
      的就掩盖在“单位矛盾”的表象之下了。
      
          这一年,如果我的肿瘤查出来是属于恶性的,也许我就放弃了。
      
          在中国,每年有许多贪官落马,大家在欢呼反腐又取得成果时,却忽略了这样
      一个事实:那些相关的举报人有哪几个会成为舆论所充分肯定的人物?大家兴趣盎
      然地研究“贪官现象”、“58岁现象”、“堕落者的心路”,而贪官的一个重要对
      立面——举报者和潜在的反抗者,却很难成为故事的主角。这个原因有多方面,一
      是举报者有自己的顾忌;二是大家也不太愿意读这类“好人蒙屈、坏人猖狂”的故
      事;第三个非常重要,“文革”以后,老百姓和干部对这种单位内部斗来斗去的事
      挺反感,所谓“事出有因”,被告的人固然不好,告状的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在这
      种大环境下,需要叙清“动机”和“缘由”的反而是告状的人,“你为什么告状”、
      “如果李山林不整你,你告吗?”这一类疑问,老是在纠缠着我。
      
          假如说李山林在1993年前后就被处理了,不会有任何一级组织会表态说李山林
      的错误事实还有“打击和迫害如实反映其情况的郭光允同志”。也就是说,你必须
      付出足够代价,你挨整的水准到了一个“级别”之后,才会引起公众的注意,才有
      望得到一个中肯的评语。
      
          这不是牢骚话,这是反腐工作必须探讨的一个新课题。为什么“腐败不臭,反
      腐不香”?为什么弄不好有些人会因为“反腐而败”?
      
          我的阻力实在是太大,因为我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了,这期间有很多告李山林
      的信到了市里,其实很多信并不是我写的,但市长认定有我的作用,对我印象很不
      好。
      
          这一年,惟一让我感到欣慰的事是:我的肿瘤检测化验的结果是良性的。我的
      命保下来了,家庭也无所牵挂,我就把斗争当做我的首要任务。我这样做的目的,
      不是要让人看我郭光允如何不好惹,我不能让建委的“不正常”再继续下去了。我
      把艰苦和磨炼看成平平常常的事,我这种心态,使我在后几年的更大的风雨中能够
      经得起考验。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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