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夏纯被浙江沿海渔民扶洋从死神手上夺了回来。扶洋让她安睡在货轮中他自己
      的铺位上,用棉被给她盖好。还亲自给她熬了两碗溶溶的稀饭,放了几勺白糖,端
      进船舱。这才轻声唤醒这位弱女子:
      
        “姑娘,醒醒!喝碗热粥吧。”
      
        一连叫了几声,夏纯终于醒了过来。她吃了一惊:
      
        “我这是在哪儿?我的丈夫呢?”
      
        “姑娘,你的丈夫已经去了。你被我们救起。”
      
        “不行,我要看看。我要和他一道离开人世!”
      
        “姑娘,别说傻话了。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决不允许你胡来!”
      
        扶洋的声音如此刚毅,斩钉截铁,不容反驳;又如此诚恳,热情洋溢,无法拒
      绝。
      
        夏纯屈服了,不再说死说活,只是伤心地哭泣起来。扶洋端过热气腾腾的白米
      稀饭,温和地说:
      
        “趁热把它喝了。天塌下来,我们替你扛。”
      
        夏纯被感动了,强撑着坐了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水米没沾牙,肚皮快贴住后脊
      梁了。她顾不得羞涩,就在扶洋那温暖和善的目光下,一口气将两碗稀饭吃个精光。
      扶洋满意地连连点头。夏纯这才感到难为情地将空碗还给扶洋。扶洋亲切地说:
      
        “好好睡一觉,午饭好了我叫你。”
      
        夏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位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汉子,
      便钻进了温暖的被窝。扶洋替她掖了掖被子,带上舱门,去烘烤他自己的湿衣服去
      了。跳进江水救人时的彻骨冰凉,现在已化为由衷的喜悦与欣慰。
      
        货轮经上海,出长江,穿杭州湾,绕东海,抵望阳岛,归望阳村。
      
        扶洋与众位渔民兄弟解下系在货轮边上托回的小木船,在望阳村村委会的协助
      下,妥善安葬了夏天,使夏纯精神上得到深深的慰藉。
      
        夏纯从小木船上取下早已干枯了的淡黄色与蓝紫色的勿忘我和杏黄色的野菊花,
      合在一处,全部插在夏天的坟头。墓碑上刻着“音乐家夏天安息于海滨”。
      
        夏纯饱含激奋的热泪,无限深情地在墓碑前悼念着夏天:
      
        “夏天,从汉江源头,你我泛舟蜜月漂流。你曾幻想过要与我顺长江漂流至东
      海,然后在海滨住下,永久地聆听海涛的奏鸣,海浪的交响,海鸥的欢笑,海风的
      歌唱……
      
        “如今是这些淳朴的渔民,圆了你的梦,安慰了我的心。我会像大海一样长久
      地陪伴着你,与你一同欣赏望阳岛的图画,一起倾听大海的音乐……
      
        “安息吧,夏天!”
      
        海边的风说起就起,海上的云说聚就聚,海面的浪说涌就涌,海滨的雨说下就
      下,就连海上的雷电也说亮就亮,说炸就炸。
      
        黄昏,下了一场大雨。午夜,海风登陆,掠过海滩,扫过礁石,穿过松林,踏
      过房舍,将海边低矮的渔民小屋踩得直颤,摇得直响。
      
        霹雳一声炸雷,将夏纯从梦中吓醒。夏纯惧雷,由来已久。早在她香港落难之
      时,她的母亲与她大姨联手将她出卖给活阎王——珠宝商阎老板为妾。在悲惨的令
      人发指的新婚之夜,她像一只羊羔,任凭屠夫宰割。当活阎王狂笑着一把将她抱起,
      走向水床的时候,窗外惊天动地地打了个炸雷,闪电将活阎王那张恐怖的鬼脸照亮,
      夏纯当即被吓死过去,不省人事,任凭活阎王糟蹋、蹂躏。
      
        从此,在夏纯的神经系统里,雷电与活阎王相连。这种可怕的条件反射,多年
      来苦苦折磨着她。
      
        在望阳村扶洋家的第一个晚上,虽然扶洋的妈妈可亲可敬可爱,但房舍与环境,
      气息与感觉,完全陌生。她独自睡一间小屋,本有几分胆怯,这一声霹雳炸雷更让
      她魂飞魄散。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扶洋闻声,急忙跑进夏纯的房间问道:
      
        “出了什么事?”说着,忙点亮煤油灯。
      
        “闪电、打雷,难道你没有听见?”
      
        “噢,原来是这。海边上常有的事儿,听惯了就不怕了。”
      
        “不行!你不明白!我有恐雷症,没治!”
      
        “要不,叫我妈来陪你睡。有个伴儿兴许就不怕了。”
      
        “不行!你没听见你妈鼾声如雷。外面打雷,屋里打雷,我更受不了。”
      
        “那你说怎么办?”
      
        就在这时,又一道强大的闪电,像一支树根的形状,从天顶射进海里,将完整
      的苍穹劈成断裂的两半。紧接着,就在他们房顶,响起了一声炸雷。夏纯本能地扑
      进扶洋怀抱,恐惧地大哭起来。
      
        扶洋被一股神圣的激情充斥着,他感到了自己的价值与力量。他要以最纯洁的
      感情,保护这位善良、柔弱、单纯、美丽而不幸的都市姑娘。他像兄长保护妹妹,
      父亲保护女儿,园丁保护花朵,勇士保护国土一般地,将夏纯紧紧地搂在怀中。
      
        夏纯感到了力量,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安慰,感到了安全。她听到扶洋胸膛里
      强有力的心跳,她闻到扶洋怀中大海的味道,她感觉到扶洋那巨大肺活量中排放的
      男人的气息。这一切,都使她觉得陌生,觉得新奇,觉得激动,觉得亲切,觉得充
      满一种神奇的魅力。她暗暗想道:
      
        “难道这是我的房子?是一所比任何建筑物都安全可靠,都值得信赖的房子?”
      
        她禁不住在扶洋怀中喃喃地说:“House ,my house!”
      
        “你说什么呀?”扶洋莫名其妙地问怀中温柔的夏纯。
      
        “我说你是House ——就是房子。”
      
        “啊,房子?我懂了,我说过天塌下来由我扛着。”
      
        “那我从今往后就叫你House ,行吗?”
      
        “行,行。只要你高兴,叫什么都行。”
      
        “那咱们说定了。只要下雨天,你就搬进这间屋子住,保护我。好不好?”夏
      纯勇敢地在扶洋怀里撒起娇来。
      
        “好,好。只要你放心,要我怎样都好。”
      
        海边的风雨雷电是常有的事,扶洋由开始的搬进搬出,日久天长,也就懒得搬
      动,索性与夏纯同居一室,相依为命,成为患难之交的人生伙伴。
      
        每当雷电大作之时,夏纯总要钻进扶洋的被窝,紧紧偎依扶洋的怀抱。而扶洋
      呢,就像拥抱着天上高贵圣洁的神灵、一尘不染的仙女、恩泽四海的菩萨。他一直
      保持着神圣,保持着纯洁,保持着景仰,保持着人对神的崇敬,保持着渔民对大海
      的热爱,保持着儿子对母亲的孝敬,无限深情,无比热爱,无法言状的怜惜,无法
      形容的感情,保护着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偶像——美丽温柔的女神。他高高地仰起头,
      拼命将脖子扭向一边,生怕自己的呼吸玷污了怀中的这尊美神。
      
        扶洋暗自惊讶,人的情感竟能如此圣洁而崇高,竟能这般微妙而复杂。
      
        扶洋的妈妈是一位朴实、憨厚、细心而乐天的母亲,遇事总爱往好处着想,遇
      上困难,大个儿的在她看来是中个儿的,中个儿的在她看来是小个的,小个儿的困
      难她压根儿就没把它当困难。遇上邻居之间的矛盾,她也老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的老伴扶运生已去世多年,运生祖籍原是福建,扶运生的祖父扶望阳桃源避
      秦,为躲避满清政府苛捐杂税,携家眷及亲戚邻里迁徙至此岛上。后来,其他地方
      的百姓为躲避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也逃难于此岛上,由原来的八九户发展为如今
      的八九十户。扶望阳关心邻里,扶助弱小,善待外来移民,德高望重。望阳公去世
      后,村民为纪念他,同时又因为他们村座落在岛的东边,面向大海,每天能最早望
      见太阳。因此,这个渔村被叫做望阳村,而这个岛被命名望阳岛。
      
        望阳岛距离陆地约十余公里。海滨环绕宽阔的沙滩,岛上礁石叠嶂,错落有致。
      小山丘千年古树参天,曲径处奇花异草葳蕤。山峦上竟有泉水注入峡谷,供渔民食
      用。阳光充足,风雨滋润,薄雾缭绕,云蒸霓蔚;鹿鹤为伴,鹤鸥同舞,鸥鸟相亲,
      鸟凤齐鸣,凤人共生,人仙互敬。在松柏掩映矞云深处,更有古刹普渡寺巍峨壮丽,
      肃穆神圣;磬鱼叮咚,和着琅琅诵经;袅袅香烟,伴着摇曳清灯。世外桃源,人间
      奇境,蓬莱仙岛,九霄天庭。
      
        回过头再说扶洋的妈妈,自从夏纯被她的儿子扶洋领回家中,叫这位本来就十
      分乐观的大娘感到心里乐开了花,她经常从梦里笑醒,整天喜欢得嘴合不拢,眼睁
      不开。逢人便赞夏纯好,见人便夸夏纯乖。自从来了夏纯,她做饭格外细心,房子
      收拾得比以往干净,衣服穿得比以往整洁,就连房前屋后,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话
      语多了,笑声多了,客人多了,欢乐多了。日子变亮堂了,天地更光明了。
      
        夏纯开始叫扶洋母亲为大妈,住熟了以后,干脆叫妈。多了一个人口叫妈,这
      是扶洋母亲最称心如意的事情。每次听到夏纯那如歌的呼唤,就好像喝了蜜糖,听
      了一段“二人转”一样开心。
      
        但是,当扶洋妈妈听见夏纯喊自己儿子是“House ”的时候,她感到疑惑不解,
      曾在晚饭后,偷偷地问儿子:
      
        “洋子,纯儿为啥叫你耗子?你并不是属鼠的呀,莫非她喜爱那小动物?”扶
      大妈问着问着,还没等苕儿子回答,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说道,“我明白了,要不
      咋说知识分子是千里眼、透视眼、火眼金睛!她透过你现在的模样就看出来你小时
      候好偷吃嘴的毛病!对不对,哈哈……”
      
        “妈,这您就不懂了,人家是大学老师,张嘴就是洋文,耗子在外国就是房子,
      明白吗?”
      
        “噢,我回明白了。洋人的房子原来是耗子洞。怪不得我小时候在东北见过俄
      国毛子,尖尖的鼻子,眍眍的眼睛,嘴巴上翘着两撇胡子。嗯,的确蛮像耗子!”
      
        扶洋妈妈是从关外流落至此的东北移民。一席对话,勾引起她对往事,对遥远
      而又模糊了的苦难童年的回忆。一盏小油灯,灯花劈啪作响,室外海涛轻歌曼舞,
      平和的海风款款经过松林,绊动着松针沙沙哀鸣,如轻柔耳语,似委婉倾诉——大
      自然与人类一样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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