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这一年春节刚过,又一次寒流光顾大地,天空飘扬起了细小的雪花。夏纯从人
      文学院失望地回到曼漪家中,又打搅了她们一夜。第二天上午,夏纯早早地向曼漪
      全家老少告辞。没有想到最不愿意分别的是两个同龄孩子——陆源与冰雪。陆源急
      得大哭大闹,踢茶瓶、摔杯子,在地上打滚。心想难得来个漂亮温柔、聪明懂事而
      且同龄的妹妹,这在他陆家是破天荒头一回,而刚玩熟就要走,他死活不答应;小
      冰雪也不愿意走,难得有个同龄哥哥百依百顺地哄着她、逗着她,陪着她玩。冰雪
      伤心地哭着,求妈妈留下,她保证听话,保证不吃东西。夏纯心如刀割,但知道绝
      不能再给陆家增添负担,一狠心抱起冰雪说:
      
        “快给爷爷奶奶、小姨、哥哥们说再见。”
      
        两位老人和曼漪一同挽留她母女再多住几天,可是夏纯坚决地一手抱起冰雪,
      一手拎起皮箱,毅然决然向门外走去,一边说:“我们还要去找你爸爸呢。乖女儿
      听话。”飞快地消失在正飘舞着雪花的马路上。
      
        天空灰蒙蒙的,树和房子灰蒙蒙的,雪片落到地上就化了,路灰蒙蒙的,就连
      雪花本身也灰蒙蒙的。虽然寻找多年未见的丈夫令她心潮起伏,心驰神往,心绪不
      安,心烦意乱。但在这灰蒙蒙的大空间里,一切都受到传染——她的心也蒙上了一
      层灰蒙蒙的外衣。
      
        从曼漪嘴里,以及人事处牛处长口中,夏纯只晓得夏天落户的大的方位。一是
      因为那边临近郊区,十分偏僻,二是因为简陋的民房,谁都说不清门牌号码,寻人
      谈何容易!曼漪打算陪夏纯一同去找,而夏纯担心有外人同行,夏天又会躲着不见。
      
        在寒风裹着雪花飞舞飘扬的小街上,夏纯拉着冰雪的手,拎着皮箱,八方奔走,
      四处打听,就是找不到夏天。风越来越紧,雪越来越大,随着北风的呼啸,夏纯呜
      咽起来。路上行人很少,没有人注意她们,没有人关心她们,没有人帮助她们,没
      有人保护她们,唯有四岁的小冰雪安慰着妈妈,鼓励着妈妈:
      
        “妈妈,别泄气,再过一会儿就会找到爸爸的。”
      
        也许是冰雪的孝心感动了天地,融化了冰雪;也许是夏纯的纯情触动了天公,
      使得雪霁放晴。当她们顺着大街小巷,从上午找到下午的时候,风终于住了,雪终
      于停了,天气也终于暖和了许多。她们又困又累,又饥又渴,可是连家小餐馆都找
      不到。地上是湿的,路上是滑的,没有地方可以休息。夏纯精疲力竭、垂头丧气、
      两腿发软,陷入了绝望的泥潭。她仰望苍天,在心中哀叹:
      
        “天哪,都说人生有九九八十一次磨难,但为何要降临到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让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再大的厄运,就让我一人承受吧……”
      
        “妈妈,您听啊,多优美的小号声!”
      
        “你说什么,我的孩子?”夏纯心不在焉地问着。
      
        “我说小号,您听。我记得这是《友谊地久天长》,您经常给我哼的。”
      
        夏纯绝望的心为之一振,激动得跳了起来:
      
        “是啊,是啊。我的宝贝,我的好宝贝,是《友谊地久天长》,这正是你爸爸
      吹的!”
      
        “您是说爸爸就在附近?”
      
        “是的,爸爸就在附近,我们终于找到了。快,我们顺着号声找去。”
      
        她们转过不远处一个丁字路口,一条不起眼的小街出现在眼前。大约五十米处,
      在一所老房子门前,摆着一个小摊位。一个形容憔悴的老者,穿一身灰蓝色破旧棉
      袄棉裤,脖子上围一条原是米黄现已成灰褐色的围脖。一头灰白头发,两眼深陷,
      颧骨高耸,弯着腰,驼着背,孤零零地坐在一把破旧低矮的竹靠椅上吹着小号。声
      音是那样凄凉,旋律是那样忧伤,不知道他是想用号声招揽生意,还是借号声宣泄
      悲伤。一切都陈旧得不堪入目,一切都灰暗得如同出土文物,唯独那把小号却被擦
      拭得闪闪发光,不协调地映衬着灰暗,不和谐地点缀着悲凉。
      
        夏纯一下子惊呆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是真实的现实,不相信在
      眼前的是夏天,不相信这就是在汉江源头上与她共同创作《生命圆舞曲》的、才华
      横溢的音乐家,夏娃的另一半,她的温文尔雅的丈夫!……刹那间,夏纯仿佛又恍
      然大悟——她相信这灰色的天空是从他灰白的头发里生长蔓延开来的,她相信这凛
      冽呜咽的寒风是从他的号声里吹奏散布开来的,她相信这早来的寒流和那漫天飞扬
      飘舞的雪花是从他的心灵,透过他茫然的双眼播撒到整个世界的,她相信这人世间
      的悲苦与眼前这位形容憔悴的老者心灵的悲苦是息息相通的,是浑然一体的,是遥
      相呼应的,是一脉相承的。他们贯通成一副巨大的支架、一座庞大的构架,去托起
      人间的辉煌,去支撑人类的彩虹。他们是那样微不足道,他们是那样渺小,他们永
      远甘当铺垫、陪衬。可是,若没有苦涩,哪有甘甜;若没有严冬的凛冽、寒冷,哪
      有春夏的和煦、温暖;若没有礁石的凝重、灰暗,又如何能衬托出浪的轻盈、海的
      湛蓝……
      
        夏纯牵着小冰雪的手,小心谨慎、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向夏天走过去,生怕打
      搅了他的吹奏。等她俩静静地站在夏天面前的时候,夏天的吹奏恰好结束。
      
        “夏天,你好……”夏纯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与其说幸福,不如说恐惧;与其
      说惊喜,不如说辛酸。像做错事的小学生等待着严厉的教师不饶人的惩罚,像犯了
      错误的儿女等待着父母即将爆发的雷霆,像酒后开车的肇事者等待着无情的法官那
      无情的宣判。
      
        夏纯低着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想解释什么,想诉说什么,想忏悔什么,
      想恳求什么,想期望什么,万语千言却说不出一句话……
      
        夏天仿佛是听到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星球传来的声音,莫名其妙地慢慢抬
      起头,疑惑不解地凝视着夏纯母女。那眼神如此陌生,如此冷漠,如此冰凉,令夏
      纯不寒而栗。
      
        这时,从楼上跑下来两个三岁的孩子,一男一女,正是夏锐、夏芳。他们好奇
      地问道:
      
        “爸爸,她们是谁?”
      
        夏天沉吟良久,迟缓地问道:“是啊,你们是谁?”
      
        “我是夏纯,你的妻子;她是冰雪,你的女儿。”
      
        “妻子?我的妻子死了。女儿?我的女儿在这儿,她叫夏芳。”说着,夏天长
      时间、一连串咳嗽,咳得汗从额上涌出,泪从眼角滚下。夏锐、夏芳习惯性地忙给
      爸爸捶背。夏天吃力地接着说:“我还有个儿子,他叫夏锐。我是右派,是阶级敌
      人,是倒霉鬼。太太,你刻图章吗?或者代写书信?”说罢又咳嗽起来。
      
        夏纯已实在无法忍受,扔了皮箱,跪到夏天面前,伏在夏天膝上放声痛哭起来
      :
      
        “夏天,我是夏纯,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求你不要这样折磨我!……”
      
        “我折磨你?!”夏天忽然从破旧的小靠椅上跳了起来,带着病态的狂怒嚷道
      :“我一生只受人折磨,从未折磨过别人。收起你的昏话,收起你的眼泪,哪里富
      贵上哪里去吧!”接着又是咳嗽,还对着草丛吐了一口血。
      
        “你不原谅我,可这是你的女儿呀!她叫冰雪,专门从香港来找爸爸的。”说
      着夏纯将冰雪拉到他的面前。夏天呆滞地打量着冰雪,皱着眉,眯起眼,仿佛是要
      看清楚一点。不料,他麻木地摇摇头,喃喃地说:
      
        “我只有一儿一女,其他任何人与我无关。她的爸爸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
      道。求你们赶快离开!”
      
        “夏天!我们母女千里迢迢来找你,你不能这样对我们啊……”夏纯跪在地上
      泣不成声,冰雪也跟着哭了起来:
      
        “妈妈,我们回家吧。”
      
        夏纯将女儿搂在怀里,撕心裂肺地哭着喊道:“你爸爸不认我们,我们无家可
      归了!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夏天痛苦地咳嗽着、喘息着,再也说不出话。他背过身去,用手在背后向夏纯
      挥动着,示意要她带冰雪快走。
      
        夏纯一手牵着冰雪,一手提着皮箱,哭得像个婴儿,绝望地慢慢向远方走去。
      她的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工作的大门于昨天已经合上,家庭的大门于今
      天也已经关闭。现在,世界留给她的,只有女儿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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