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在曾大妈充满爱心的照顾下,夏天的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到了三岁。男孩叫
      夏锐,女孩叫夏芳。孩子们确信曾大妈是他们奶奶,树王村是他们故乡。只是别人
      家的孩子都有妈妈,而他们在梦里也不知道妈妈是个什么模样。曾大妈囊括了奶奶
      与母亲双重职责,给孩子们以淳朴深厚的母爱。所以当他们三岁那年,曾大妈突然
      病故时,对孩子们来说,如同塌了天。
      
        时逢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城乡粮食同样紧张。而树王公社秋季收成减半,社员
      们口粮更紧张。为减轻负担,公社决定清退一切外来户,夏天和他两个孩子自然也
      成了清退对象。
      
        夏天带着两个刚满三岁的孩子到梦晴的坟头撒泪祭奠,大人和孩子一同跪下,
      向梦晴墓碑叩首。夏天最后一次倚着墓碑,向着参天树王,向着从梦晴坟头一直蔓
      延到河边的野菊花,向着委婉缠绵、川流不息的清澈河水,向着满山遍野的树木与
      湛蓝的天空,如泣如诉地吹奏了一回发自肺腑,来自心头,流于血管,源于灵魂的
      哀恋曲。然后他们告别难以割舍的乡亲;告别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曾大爷;告别
      离他而去,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长眠地下的曾大妈;背一个简单行囊,牵一双幼小
      儿女;带上代表两段爱情故事的两束干花(一束夏纯采的无忘我,一束梦晴采的野
      菊花);带上与他终身为伴的小号;带走优美哀怨的号声;带一身掺杂着牛粪味的
      泥土气息;带走四年的汗水与甜美的笑;带走树王下、小河畔、树林间、草丛中甜
      蜜的嬉戏喧闹;带走简陋而温馨的小屋里醉人的鸳梦;带走那个凄风苦雨之夜爱妻
      凄惨的呼嚎;带走春夏秋冬、冷热寒暑、五味俱全、百感交集的回忆;带走人生旅
      途中那一段镂骨铭心的辛酸与美好……
      
        由于夏天四年来一直表现很好,深受远近乡亲们热爱,得到各级领导好评。树
      王村大队给夏天写了一份很不错的鉴定,如实地对他在树王村将近四年的表现作了
      充分的肯定。又经公社及自治州加盖公章,使他回省城后得到较顺利的安排——由
      人文学院与滨江派出所及街道居委会协商后,给他在滨江路一条小街上找了一间二
      楼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
      
        这间房子进出需要穿过天井,然后上二楼。地板和楼梯都是木质的,大声说话,
      隔壁、甚至楼下都能听见。房屋年久失修,行走时总觉得地板缺少安全感。用水和
      做饭要到楼下,上厕所要过马路对面。小孩子们都在痰盂里解手,然后由家长端到
      厕所去倒。
      
        夏天又当爹又当妈,又洗衣又做饭,更要挣钱养家糊口。一切均凭票证购买,
      三人口粮定量,首先得保证两个孩子吃饱,作父亲的经常挨饿。沉重的生活负担和
      精神压力使他迅速形容憔悴。眼窝深陷,额头与颧骨高耸,弯腰驼背,鬓发斑白,
      说话无力、中气不足,经常咳嗽,而烟越抽越凶。买不起好烟,只得抽廉价劣质烟。
      
        为了维持生计,夏天在门口摆个小摊,雕刻图章,代写书信。由于吹奏小号是
      他的专长,很快远近闻名。婚丧嫁娶常有人请他伴奏,这是他最宝贵的机会,一是
      有较高的酬金,一是可以饱餐一顿。遇上好心的主人,他还能带些残剩食物回家让
      孩子们享用。
      
        由于身体每况愈下,夏天总感到吹号力不从心。有一天他吹奏回来,走在半路
      上,觉得痰往上涌,忙到路边去吐,一口鲜血落到地上,他暗暗吃了一惊,意识到
      了问题的严重。若不是路边那棵槐树,他险些晕倒。他一手提着几个小包子,一手
      紧紧抓住树干,头倚在树上,喘息良久。然后打起精神,向前走去,因为孩子们还
      眼巴巴地等着爸爸带好吃的回家呢。
      
        次日,夏天瞒着两个孩子去医院体检,数日后化验结果确诊他为晚期肺癌。对
      夏天的人生道路而言,这是第三次晴天霹雳!
      
        第一次是他站在吴谦写的说他是右派分子的大标语前;第二次是冷医生宣判他
      患难之交的妻子梦晴已经死亡;第三次就是这一回体检结果。
      
        他恐惧的不是自己生命即将结束,而是两个幼儿马上要成为孤儿……
      
        夏天回到家里,不敢有任何流露,怕吓坏了孩子们。可是聪明的孩子那幼小的
      心灵却感觉到了爸爸比以往更忧郁,更沉重,更好咳嗽,更好皱眉,更好叹气,更
      好摇头,更好发愣,更好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每当这个时候,两个孩子便会走过来替爸爸捶捶背,擦去额头的汗珠,把他手
      中的劣质烟夺走,倒一杯开水送到父亲面前,担心地问着:
      
        “爸爸,您怎么了?”
      
        “孩子们别担心,爸爸没有事,受了点风寒,一会儿就会好的。”
      
        夏锐:“您总是说一会儿就好的,可是一点都没有好,您老骗我们。”
      
        夏芳:“我昨天看见爸爸吐血,我好害怕。爸爸……”
      
        夏天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轻轻地说:“我的孩子们,你们知道爸爸最想的是
      什么吗?爸爸好想你们快些长大,成为有用的人。不要像爸爸是个窝囊废。”
      
        夏芳哭着喊了起来:“爸爸不是窝囊废,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我们也想
      快点长大,长大了好帮爸爸。”
      
        夏天将两个孩子搂得更紧,幸福地笑着,辛酸的眼泪却滴到了两个孩子的脸上。
      
        “要是你们的妈妈活着该有多好!最爱你们的是你们的妈妈……”夏天的声音
      呜咽起来。
      
        孩子们发现,从那以后,爸爸总是在黄昏时分,长久地凝视从家乡带出来的两
      束干花。然后,像是满腹心事地和它们交谈,向它们倾诉。总是先吹一曲《魂断蓝
      桥》里面的《友谊地久天长》,后吹一曲《小白菜变奏曲》
      
        “小白菜呀,点点黄啊。三岁两岁没了娘啊……”
      
        隆冬季节,黄昏的色彩,那色彩好朦胧;冬至时分,黄昏的声音,那声音好凄
      凉……
      
        小号声声,像是怀旧,又像在寄于希望;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埋怨;像是在
      悔恨,又像是在期盼。仿佛在描绘一幅永远无法画完的图画,又仿佛在讲述一个永
      远无法讲完的古老的传说……
      
        --------
        梦远书城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