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海宁已经变成了“丧家犬”和“落水狗”,但吴谦继续提出艺术系左派师生必
      须穷追猛打“落水狗”。在声讨会上,海宁惊愕地发现挥舞着铁拳、声色俱厉地批
      判他的人群中,有许多他熟悉的面孔,有许多仰慕他的得意门生,有许多携手共事
      的教师。现在,自己成了“阶级敌人”,一切都发生了质的变化。除了接受批斗,
      交待罪行,他没有了任何社交,不敢出门,不敢到食堂吃饭,出门便是过街老鼠,
      人人与他划清界线。只有他的爱妻陆曼华每天给他送两次饭,含着泪无言地来,流
      着泪无语地走,夫妻无话可说,又能说什么呢?
      
        夏天和夏纯夫妇,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来看望海宁,还带来些营养品、
      食品、烈性烟。烟是海宁请求他们给他买的,原先海宁不抽烟,最近一天两包还嫌
      不够,一切都变了,而且是遽变!
      
        一天晚上,暴雨倾盆,雷电交加,人们在雷电交响演奏中入睡了。海宁经过比
      暴风骤雨还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平静地将他写的全部交待罪行的文稿挥手付之一
      炬,烧了个精光,只在桌上留下两封简短的信,一封给他的爱妻,一封给他的好友
      夏天夫妇。
      
        给爱妻的信这样写道:
      
        “亲爱的曼华,我让你彻底失望了,我伤透了你的心。我不想乞求你的宽恕,
      我只想最后对你说:直到生命的尽头,我都是爱你的。我决定离开人世,不是因为
      对我们夫妻感情的失望,而是因为对人性的绝望。多多珍重!
      
        ——你不称职的丈夫“
      
        另一封给朋友的信这样写道:
      
        “夏天、夏纯二位好友:
      
        人间我找不到伊甸园,只好到天国去找,拜托你们关心和照顾曼华,她是我唯
      一放心不下的人。
      
        ——海宁绝笔“
      
        海宁将两封信用砚台压好,把狭小的住处扫视一周,发现再也没有剩下什么,
      便走出房间,轻轻把门带上。
      
        他脱掉皮鞋,抱在怀里,猫着腰快步冲向雨中,漆黑的夜,暴雨迅速吞没了他,
      但闪电时不时勾划出他弯下腰的背影。
      
        他没有走向校门,因为传达室的张老头,是个工作认真负责的退休老工人,白
      天休息,晚上值夜班,从校门出去必定被查觉。一个电话,他就会成为“被擒的逃
      犯”,更加严厉的批斗和看管便会成为他今后的生活。
      
        海宁蹑手蹑脚地向学院侧面偏僻的院墙跑去。他有一次偶然经过那里,发现有
      一堆废弃的杂物堆在墙下,脑子曾闪现过一个念头“好家伙,小偷从这里可以溜之
      大吉!”如今,这念头帮他逃离了学院。
      
        当他跳下院墙,回头看看那墙头,心想“我能跳,追踪我的人也能,我要来他
      个调虎离山之计,嗯。”于是他取出怀中的皮鞋,向相反的方向前后脚摆了两只,
      让人感到跳下墙后,慌忙逃窜,跑掉了鞋,顾不上拾。然后他从容不迫、回过头大
      摇大摆地向磨山湖方向走去。
      
        半个时辰以后,海宁来到湖边,岸边拴着一长排小游船。于是他顺手解下一艘,
      说了声:“Sorry ,明天到对岸找船去吧!”便划着船离开湖岸。
      
        他一边划船,一边安静地回忆着短暂的一生。他突然发现人的一生,正像这艘
      小船,有时面临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有时经受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时而炎暑酷
      夏,时而大雪飞扬;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恶浪滔天。你必须竭尽全力一浆一浆朝前
      划,懒惰了,船就在原处打转转,甚至被顶头风吹回去;遇到顺风你会开心;触到
      礁石,你会翻船……从起点到终点,从此岸到彼岸,这就是人生……
      
        夫妻是同舟共济的伴侣,朋友是乘船同行的伙伴。人生难道不是一次过程,一
      次体验,一次航行,一次乘船!
      
        海宁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牵肠挂肚的伤心事,也不多想他那远在香港的儿子,
      更不知道在他爱妻腹中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此时此刻,万念俱灰的他,用那冰冷的
      躯体、死去的感情、僵硬的动作,向对岸划着,划着……疾风暴雨、电闪雷鸣,反
      而使他感到平衡,感到宁静,他平衡宁静地向生命的终点划去……
      
        一道霹雳闪电,海宁从漆黑的雷雨中闪出,出现在磨山斜缝岩石面前。
      
        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不对,这个岩缝它有名字,它叫”君子侧身“!任何
      正人君子,都必须侧着身才过得去,不信你挺直腰板硬往前闯试试看!”滚过头顶
      的雷声使他想起了岳父陆高原的衷告。
      
        他回首仰望南面天空,竭尽全力高声呼喊:
      
        “亲爱的岳父、岳母,亲爱的曼华、陆海!我无颜再见你们!我将乘雷电归去!
      ……”随着呼喊的力量,海宁猛转身用头向石壁撞去,又一声霹雳给他的人生旅途
      划了个句号。他倒在石壁前的地上,头顶溢出的鲜血被暴雨冲下山坡,一直流进湖
      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疾风暴雨吹开了陆曼华的窗户,她猛地惊叫一声,坐了起来,闪电将室内照亮,
      桌上的小座钟指向深夜三点。曼华急匆匆下床去关上窗户,心中忐忑不安,感到要
      呕吐,跑进卫生间,对着洗脸池半天也吐不出来,她感觉到又要添一口人了,却万
      万没有想到,已经失去了一位最亲的人。
      
        由于海宁的恶作剧,使得学院上上下下(当然也包括他的妻子和朋友)朝相反
      的方向一直找到火车站。吴谦假借组织的名义,私自向公安部门报了案:右派分子
      可能乘火车逃窜,请南方各城市公安系统协助侦查,以便送回原单位接受革命群众
      批判。
      
        整整过了十二个小时,海宁才被一群小孩发现,湖区派出所立即将他送往医院
      抢救,由于失血过多而导致死亡。
      
        接着是陆曼华休克,被送进医院,经诊断为早期心脏病。
      
        接着是人文学院艺术系由吴谦亲自出马贴出了巨幅标语:
      
        “坚决批判自绝于人民的右派分子海宁!”
      
        “右派分子妄图阻挡历史的车轮,必将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接着是大批判、大字报的又一个高潮。
      
        接着是更多的右派分子被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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