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章
      
        经过那个不平常的夜晚,陆海已堕入情网。无论是清醒或是梦中或是半睡半醒
      中,陆海的脑子里全是她的安琪儿——白絮飞。每晚他都给白絮飞去电话,却一概
      遭到拒绝。周末下班时间陆海亲自到话剧院寻找白絮飞,没想到迎接他的竟然是白
      絮飞当众对他的嘲讽与臭骂。说与他发生的一切纯属酒后行为,酒醒后概不负责,
      如若再来搔扰,必定报警。把个陆海气得肺都要炸了。他如同做了一场恶梦,垂头
      丧气地回到学院,冥思苦想却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这位貌似大宫女的白絮飞,是
      一个比山潭之谜还要深不可测的谜!
      
        又是一个周日的清晨,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在人文学院操场后面湖边,仍然
      绿草如茵,白桦树林的顶端倒映在平静的湖面,金黄色倒影的边缘细腻地滑动着,
      摇曳出宁静冷寂的线条和碎片,随着波光粼粼的涟漪推散开来。本是无形的风儿在
      自然的怀中却有了形——那熠熠闪动的波纹是风的脚步;那婆娑摇曳的树枝是风舞
      蹈的身姿;那婀娜飘舞的枝条是风飞扬的金发;那喋喋不休的浪涛是风的吟唱;那
      穿过树林的呻吟是风的倾诉;那大片橙黄树叶的飐闹是风的嬉笑;而飞鸟的起浮翱
      翔又是风的托举。它时而淘气地掀动着人们的长衫;她大字不识一斗却任着性子捣
      乱,真可谓秋风不识字,也是乱翻书;它高兴了,去抚摸女孩子们的长发;不高兴
      时会捂住你的眼睛让你模糊不清。
      
        陆海起了个早床,和往常一样去湖边散步,想探寻秋天的色彩与晨光的千变万
      化。他走到操场,驻足遥望,跑道上有几个学生跑步;操场中央,那位高单身老教
      师不紧不慢地练他的太极拳;而在湖畔树林前草坪上逆光端坐着一位身材苗条,穿
      着朴素的女学生,乌黑的长发披肩,上着鹅黄色的毛衣,下穿咖啡色的裤子,十分
      整洁。她一边专心读书,一边惬意地从身边一只小纸袋里摸着饼干,一片一片塞进
      嘴里,远远看去,那场景真是一幅抒情的校园图画。
      
        忽然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狗,悄悄地跑到那女孩的身后偷吃她
      的饼干,而她却高凤漂麦,丝毫没有察觉,直到小狗完全将纸袋撕碎,饼干散落一
      地,她才回头发现。陆海心想:“这下小狗可要挨揍了,至少也会挨一顿臭骂吧…
      …”
      
        没想到那位女学生高兴地笑着,抚摩起小狗,拾起散落在草地上的饼干,细心
      地一片一片喂小狗吃。当小狗吃圆了肚子舔着姑娘的手,摇着尾巴挨着她躺下以后,
      那女孩一只手抚摩着小狗,另一只手拾起书继续阅读。
      
        陆海忽然忆起了在香港生活时的小可怜,忆起了外婆与秦妈,感佩之心油然而
      生。
      
        风儿飘过湖面,掠过树林,抚摩着女学生的长发,帮她掀动着书页。一片金黄
      色的桦树叶飘飘洒洒,摇晃着轻盈的身姿飞落在那女孩的面前,又飘到她的腿上。
      她合上书,连忙拾起那片桦树叶,仔细端详,然后又举过头顶,对着晨光细看,那
      姿态好像一位科学家,那神情仿佛一位诗人,那痴迷的笑容仿佛盛在一只细瓷白碗
      里的清泉,水已经高出了碗边,那女孩紧绷住嘴唇,只要一张开嘴,那笑容便会从
      碗边漫溢出来。
      
        陆海对着逆光看那女孩的侧影十分好奇,于是快步走上前去,待他走到跟前,
      却惊讶地喊了起来:
      
        “梅立,是你!”
      
        “陆老师,您早!”
      
        “你在研究什么呢?”
      
        “哦,您问这树叶呀,小小的一片树叶使我触景生情地想到大自然是我们的母
      亲,母亲给了我们一切,到了秋天她的头发却飘落下来,提醒着我还没报答母亲的
      恩情啊……”
      
        “你讲得太好了。”
      
        “这一片树叶又使我听到了秋天的脚步声,看到了秋天的身影;提醒着夏天的
      消逝和预示着冬日的来临。照我看,秋色是容量最大的色系,堆黄叠翠,五彩缤纷。
      您看,四季长青的灌木以及冬青、木犀、珊瑚木、广玉兰,还有松柏等仍旧碧绿;
      而枫树、桦树、乔木却一片橙红与金黄,陶醉于秋的浓情;但那些法国梧桐在黄叶
      飘零的同时露出斑驳的青灰色树干;梅树、杨柳,光秃秃的,只剩下茶褐色树枝,
      显示出秋天的萧瑟与肃穆。而梅树在孤独中等待着寒冬来临,它们将绽放梅花;柳
      枝期待着春回大地而领先吐绿。人说一叶知秋,其实一叶知寒暑,一叶知宇宙……”
      梅立说着爱怜地将树叶夹入书中。
      
        “留着做标本?”陆海饶有兴致地问。
      
        “保存一份秋天的记忆。”梅立略带伤感地说,并且站起身来。
      
        “读的什么书?”
      
        “《简•;爱》”梅立说着把书递给老师。
      
        “你爱这本小说吗,有何感悟?”陆海翻着书问。
      
        “是的。主人翁简•;爱不幸的身世常受到人们的鄙夷与不屑,而她在坎坷
      的命运里从不屈服,勇于奋起反抗,她的人生充满着一种极其可贵的独立、自尊的
      女性尊严感。她不慕虚荣,追求精神富裕和心灵的充实。她向往幸福,她勇敢而热
      烈地追求真实、平等的爱情。”梅立眯缝起眼睛仰望辽阔的蓝天,动情地继续说,
      “那种淡淡的凄恻与哀愁,那份轻轻的惆怅与无奈,那般飘渺的悲凉与孤寂,那丝
      静静的隐痛与甜蜜——伴随着她漫漫人生旅途中执著的追求与奋斗——我从这一切
      中看见了我自己……”
      
        “你在吟诗——十分动人的散文诗!”陆海受到了感染。当梅立难得如此敞开
      心扉向她崇拜的恩师吐露心声的时候,陆海一边听着,一边十分好奇地在心里琢磨
      着这位性格卓荦不凡,气质才思脱俗的学生。陆海心想:“论隽美典雅,她不如冰
      雪;论雍容时尚,她不如白絮飞;论机智敏捷,她不如李明;论活泼天真,她不如
      古浪;论组织能力,她不如凌桐;论经营管理,她不如夏芳;论贤淑温顺,她不如
      丁香……但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魅力,有如无形的磁场,有如地心对于地球表面
      的万物,这究竟是什么呢?——是那朴实无华不加修饰的直白?是那清水出芙蓉天
      然去雕饰的清纯?是那颗同情与梦想同样璀璨的心灵?还是那过人的智慧与才学?
      还是那不惧强暴,外柔内刚、视挫折为快乐的天性?还是那双像香溪河一样深不见
      底的深沉而清澈的眸子……注入长江的秭归香溪河是我见到过的最深沉最清澈的河
      流,它哺育过屈原与王昭君;梅立是我见到过的最深沉最清纯的女孩,也许造物主
      在塑造屈原、王昭君之后又玉成了这样一位才女——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吗?”陆海
      在心中忽然一震,继续想道:“No,我容易看错人,看走眼,总是把人艺术化,理
      想化。艺术家看自然往往比常人多一只眼睛;艺术家看生活却往往比常人少一只眼
      睛。Ok?”陆想着想着暗暗嘲笑着自己。
      
        此时,梅立正天真地望着陆海笑道:“见笑了,陆老师。说真心话,我父亲常
      教我学孟子的脊梁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实简•;爱
      这位姑娘就长着这么一副孟子的脊梁骨。”
      
        “你父亲不仅教你知识,启迪你智慧,还教你做人的道理,并且把人生的梦想
      传承给你。大家都冀望于你,你要发奋哟!中国的诗词歌赋喜欢吗?”陆海存心想
      考考她。
      
        “喜欢。”梅立坦诚地回答,那双乌黑的眸子真像深不见底的香溪河水。
      
        “来几首听听行吗?咱们边走边吟,我请你吃早点。哦,你别拒绝,我明明看
      见小狗把你的早餐全吃光了,OK?”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梅立说着跟陆海走,“不过陆老师,得您先吟诵,
      您吟一首我吟一首,甘愿奉陪到底,并且都要围绕秋色,您看行吗?”
      
        “本想考考你反到给我自己出了难题。”陆海大笑起来,“行,我领头。‘落
      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该你了。”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陆老师,请。”
      
        “‘枫落河梁野水秋,淡烟衰草接荒邱。醉眠小坞黄茅店,梦倚高城赤叶楼。
      天杳杳,路悠悠,钿铮歌扇等闲休。灞桥杨柳年年恨,鸳蒲鞭蕖叶叶愁。’这首词
      委婉含蓄,情景交融,知道是谁写的吗?”陆海不难倒梅立总觉得脸上无光。
      
        “知道,这不是宋朝时苏庠隐士的杰作吗,它深得唐词精髓,堪称宋词中罕见
      之精品,老师以为如何?”梅立调皮地望着陆海。
      
        “不错,不错,听你再吟一首。”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细浪。明日风回
      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老师肯定知道是谁的作
      品啰?”
      
        他们边聊边走,出了校门,过了马路,来到一家早点铺。陆海先要了早点,然
      后坐下不紧不慢地答道:“张孝祥,字安国,别号于湖居士,这位先生的词作境界
      宏伟,气势豪迈,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你吟诵的这首是《西江月》,OK?”
      
        “Right ,”梅立感到与老师谈得投缘,高兴中忘了辈分,像姐姐夸奖弟弟,
      老师赞许学生一样地称赞陆海,忽然又觉不妥,立即补了一句,“学生佩服!”梅
      立与陆海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早点来了,边吃边谈吧。”陆海要了两份早点,每份为六个汤包,四个蒸饺,
      一碗鸡蛋米酒,热情地招呼梅立,“快吃,别客气。”
      
        “买这么多,这可不像早点。”
      
        “没事,吃不完扔了。”陆海说着吃了起来。
      
        “我这可是‘羊踏菜园’过分奢侈哟!”梅立自嘲地笑着,但并不吃。她起身
      向服务员要了个盘子,用一双干净筷子细心地夹了三个汤包和三个蒸饺放到另一只
      盘中,这才开始吃起来。
      
        陆海看得奇怪,正要问个明白,可梅立已抢先说话:
      
        “老师,我建议您我共同吟诵苏轼的《念奴娇》作为今日小型诗会的终曲,好
      吗?”
      
        “好。”陆海以筷击碗,纵情吟诵,梅立和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
      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我醉拍手狂歌,举杯
      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
      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他们师生二人尽情吟诵东坡居士的大作,借以抒发情怀。小小餐馆,用餐顾客
      皆感快慰,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陆海高兴,一下吃了六个汤包、两个蒸饺;而梅立只吃了三个汤包、一个蒸饺。
      陆海随口说道:
      
        “吃不完扔下别管了,想吃以后再来。”
      
        “不,请等等我。”梅立起身飞快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买了一个带盖的白
      色新茶缸回来,向服务生要了开水,将茶缸清涮干净,然后小心地将她预先留出的
      三个汤包、三个蒸饺放入缸中,盖好盖子。又将陆海剩下的两个蒸饺用一张干净纸
      包上,这才对陆海说:
      
        “陆老师,咱们走吧。”
      
        等过了马路,进入校园,陆海这才指着茶缸问道:
      
        “梅立,你这是……”
      
        “哦,你问这呀。”梅立看了看手中茶缸,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陆海说道,
      “小时候,我母亲常教我不要浪费粮食,为此我还挨过打。她离开我十几年了,别
      的事有些淡忘了,唯独不许我浪费食物这件事我永远忘不了。今天,老师请我吃这
      样好的早点,我预先留下一些,想供供我妈——在我宿舍的桌上摆着我母亲的像片。
      到中午,我再将这些供品分给同宿舍的凌桐、李明、古浪三位同学吃。而您剩下的
      这两只蒸饺,将是我中午的美餐呢。”梅立说这番话是那么自然,是那么纯朴,是
      那么真诚;平淡中流露出人格的魅力,朴实中闪射出人性的光华!
      
        陆海愣住了,眼睛潮湿了,血液沸腾了,感觉凝固了,呼吸终止了,一团热乎
      乎的气体哽塞咽喉,他羞愧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惭愧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平凡的
      学生——她分明身材比自己瘦小许多,然而在陆海眼里,她才是巨人,而自己渺小
      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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