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与天的衔接处,在黎明到来之前,像热恋中亲吻的情人,是找不到缝隙的。
      
        第一道乳白的曙光,渐渐分开了他们,显现出海与天之间那博大浩瀚的空间。
      
        睡眼惺忪的阳光,像天与海的儿子,推开父母,顽皮地拨开轻柔的云帐雾幔,
      窥视着辽阔的海岸。在那片淡黄的沙滩上,有一个白净的亮点清晰可见,不远处还
      有一只茶褐色破旧的小木船,搁浅在沙滩的边缘。
      
        一群渔民的孩子奔突向海边呼喊着、叫嚷着、嘻笑着、打闹着。睡醒的海鸥随
      着轻盈的海浪,自由自在地盘旋、飞翔,不时俯冲进翻卷的浪花,抓出一条条抖动
      着闪光的银鱼。
      
        从海边小镇上一家离海最近的渔舍里跑出来三位体态婀娜的大姑娘,三人芳龄
      皆十八。她们不仅同年,而且仿佛约好了同在六月焦阳似火的日子来到人世。她们
      天生都是火辣辣的性情,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邪的脾气。那身材修长,个子
      最高的叫扶海燕,棕色的皮肤,黑里透红,十分耐看。俊俏的一双眼睛,永远闪烁
      着青春的活力,细直的鼻梁下面是一双有理无理都不饶人的薄唇。雪白的牙齿,细
      密而整齐。一头乌黑的头发,轻柔地飘在肩后,飞跑时有如炊烟,跟在脑后追逐、
      跳跃;静下来那头发又成了她不离手的玩物。扶海燕锐利的目光首先发现了远处沙
      滩上那白净的亮点,她像指挥官一般朝那里一指:
      
        “走,过去看看!”
      
        三只燕子飞了过去。那群无邪的渔家孩子也跟着她们向那亮点跑去,到跟前一
      看,发现原来是个男子,光着身子。这白净皮肤的裸体男子脸朝下,伏在沙滩上一
      动不动。
      
        海燕把孩子们护到自己身后,端详、思考了片刻,警惕地走近男子,一连串疑
      问不断浮现于脑海,头一个问题便是:“死的还是活的?”
      
        “别过去,海燕!……”两位同伴异口同声喊道。
      
        扶海燕像是没听见同伴的衷告。她咬紧牙关勇敢地走到那男子身边,深深地吸
      了口气。但当她决定伸手去触摸那男子的颈部时,双腿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感觉心
      提到了嗓子眼,甚至还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此刻,好奇心与全身颤抖同样强烈。
      当海燕的手指触到那男子的颈项,随着死寂的冰凉传到她的神经中枢的同时,那轻
      微到极点的脉搏,更令人胆战心寒,她触电般地叫了起来:“是活的!”
      
        她听得见自己发出声音时上牙与下牙嗑碰的声音。一种异样的感觉令她疑惑,
      这个陌生男子是活的竟然比死的还令她害怕!似触电的她脸憋得通红,回头向左面
      望去,那边有一群渔民抬着几条船正走进海水,他们是准备出海捕鱼的。
      
        扶海燕眼里重又闪烁出光辉,她用那只没碰过男人的手伸进嘴里,一使劲吹响
      了尖锐的哨声。渔民中有位膀大腰圆,壮实如牛,棕黑色皮肤,约摸五十岁左右的
      汉子,他闻声朝这边喊道:“出什么事了吗?”
      
        海燕性急地使劲挥手示意让他们过来。那大汉领着两个渔民快步朝海燕跑过来。
      
        “什么事,燕子?!”
      
        “老爸,你看……”
      
        那汉子是扶海燕的爸爸扶洋,黝黑的脸庞上轮廓起伏分明,像是石雕,眯缝着
      的一双小眼睛里透出海一般沉稳深邃的渔民特有的目光。他的嗓音沙哑,或许是习
      惯在大风浪中吼叫的结果。他走到近旁,见此情景毫不犹豫脱下自己上衣快速蹲下
      来给那裸体男子盖上,又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身来检查,并轻轻掰开眼皮看瞳孔,
      又侧脸贴在那男子胸口上细听,“有救!”他一边吩咐两位帮手去他家将门板抬来,
      “别忘了抱床被褥!”说着手一挥,跪下一条腿,在另两个汉子的帮助下,将那男
      子俯在他粗壮的腿上,头向下空水,待腹中水全部空出,再翻过来,让他仰天平躺。
      扶洋左手托起那男子下巴,使他脖子后仰,开放气道;右手捏住他的鼻子,口对口
      吹气;而后全神贯注地用他那双强健的大手在那男子胸脯正中位置一下一下有节奏
      地按压。他的神情那样专注,那样执著,那样坚毅!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
      不救活这人他决不甘心。
      
        还有什么比抢救生命更壮美的行动?!还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神圣?!还有什
      么比这些双手布满老茧的渔民汉子更朴实无华,更崇高美丽?!
      
        那男子经过抢救,终于长长地“嘿”了一声,扶洋这才停下手来,围观的渔民
      都屏住气,等待这陌生人的苏醒。
      
        “他醒了!”扶海燕兴奋地喊了起来,一边骂着,“这可恶的东西!”
      
        此时门板已经抬来,还有一床干净的棉被。
      
        “赶快,先抬到我家去,准是昨晚上潮汐把他从海里冲到岸上来的,可把他冻
      坏了!”
      
        扶洋说着和渔民们将这潮汐卷上岸的幸运儿抬了起来,快步朝离海边最近的那
      所渔舍走去。
      
        “这真是捡了条命呀!……”
      
        “从宁波来的客人数不清,可孤身从海上飘过来的客人就这独一位。衣裳不穿
      一件,喝了一肚子水,真稀罕!”
      
        “一丝不挂地登上我们望阳岛,吓了我们一身汗,还要我们抬,有意思。”
      
        “这人命大,龙王爷不收……”渔民们感慨地边抬边议论着。
      
        伴随海边一片热闹,暖烘烘的阳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照暖了每个人的心。那
      男子被喊叫声和阵阵摇晃惊醒,灿烂的阳光照射得他睁不开眼。在这深秋的季节里,
      太阳显得那么可爱、那么温暖。他觉得有好多双有力的手在托举着他;他感到有好
      多个太阳包围着他。人间的真情,大自然的温暖,使他心灵深处感到震惊。
      
        昨晚他决心告别的,不正是这美丽的大自然和可爱的人类吗!一种莫名其妙的
      感觉和情愫隐隐作痛地咬噬着他,将他又一次撕得粉碎!……善良与凶残;美好与
      丑恶;爱与恨;恩与仇;光明与黑暗;希望与绝望;生与死……如此强烈的反差、
      对比,像阴电与阳电交汇一处,猛烈搏击,发出巨大声响,电光闪烁、雷霆万钧、
      岩浆喷射、山摇海啸、大地震撼。深深的痛楚被裹进这炽热的温暖,无边的黑暗消
      失于这和煦的阳光,他陷入了无涯无际、无底无岸、深渊般的茫然与困惑之中……
      
        当他被抬进扶洋家中,年逾古稀的扶洋母亲开始忙碌起来。大娘迅速地生火熬
      姜糖水,还抓了把红枣,为那男子去寒。扶洋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找出来,在里
      屋给那裸体陌生男子穿上,让他舒展地躺在床上,然后将被子给他掖好,亲切地说
      :
      
        “睡一觉吧,都会好的。”说完他走到外屋,“让他睡,我们赶紧出海,时候
      不早了。”
      
        “是啊,我们得抓紧点。”
      
        “日头老高了。”渔民们附和着。
      
        “燕子,你们三个留下来,帮帮奶奶。”
      
        “嗯,老爸您放心,我不会走的,万一是个海盗什么的,我们也好收拾他!”
      
        “瞧这丫头的厉害劲!是海盗也不带武器?连衣服都不穿?像是被海盗洗劫过
      的好人吧,哪有这细皮嫩肉的海盗?!”
      
        海燕奶奶一席话,逗得整个屋子充满着轻松爽朗的笑声,海边抢救时的紧张气
      氛一扫而光。
      
        “燕子,把姜糖水盛过来。”奶奶说着走进里屋,海燕盛了热腾腾的姜糖水,
      跟石妹、银弟一起进里屋。
      
        “醒醒孩子,喝碗热汤去去寒吧。待会儿我给你下荷包蛋面条吃,自己喂的鸡
      下的蛋新鲜,来。”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床边,把那男子的头慢慢托起,用一
      把小木勺从海燕端着的碗里舀糖水,轻轻吹了吹,用嘴唇试了试,小心地喂进这男
      子嘴里,一勺一勺。
      
        这男子看着勺中的糖水,抬眼望着老婆婆,回忆起遥远得模糊了的母爱,回忆
      起靠外婆的深爱而长大的往昔,禁不住眼泪流进勺里。如果他体内开始有了温度,
      这温度首先注入眼泪;如果他心中开始有说话的欲望,这头两个字便是“妈妈”然
      后是“奶奶”然后是……
      
        “孩子,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赤条条的?嗯?”老婆婆觉察到了这人
      心中的苦楚,一边替他擦眼泪,一边温和地询问着。这男子迷恋地望着老婆婆,呆
      呆地,仿佛没听见老人家的话。
      
        海燕急了,连珠炮般厉声问道:“听见没有?我奶奶问你呢。你是谁?是不是
      强盗?从哪里来?为啥登上我望阳岛?为什么衣裳……哎,这家伙好像在哪见过!
      你究竟是谁?”
      
        那男子在老婆婆温暖的怀中,听着她们的盘问,脑子一片空白。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出什么事了?……”
      
        经历了死亡的人,脑子是会发懵的,短时间一片空白,如同戏剧舞台上忘了词
      的演员,如同考场上忘了最熟悉的答案的考生——一阵晕眩使他合上了双眼,波涛
      汹涌的喧嚣将他包围,将他吞没,头顶上那轮明月也被阴云吞噬。猛力地用斧头砍
      船板声,是他最后与世界告别的声音,用力地一下接一下,在船舱正中的底板上砍
      着,砍着,海水从缝隙向舱内迸射,冷冰冰的,刺骨寒,透心凉。他脱去全部衣裳,
      不携带人间任何物品。一丝不挂,赤条条地来到人间;赤条条地离开人世。他仰天
      躺下,像一个“大”字,用口、用心、用鲜血、用灵魂、用全部的爱与全部的恨,
      向海和天,向宇宙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奶奶——我来了!……”
      
        “爸爸、妈妈——我来了!……”
      
        “亲爱的梅立——我来了!……”
      
        “我要离开这可憎的人世!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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