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不细心的人擦屁股(1)
      
          我对于团团将我缠裹起来的那个茧,仍无意打破,依旧像一只蜘蛛一样,继续
      吐丝,加强茧的厚度,厌恶与外界沟通。姐姐都会在下班后专程绕来我家里煮晚
      饭,陪我吃一顿,所以每天除了外出吃中饭,以及一周练一次功法,我几乎深居简
      出,并且完全过滤电话,除了姐姐与好友瑞,一概不予理会。
      
          完整地保持不与熟人联络的全纪录,对我有一种中毒似的瘾,仿佛我已无计可
      施,而这是我仅剩下向全世界表达愤怒的郑重宣示!
      
          我在跟谁赌气呢?
      
          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是哪一个特定的人,或是哪几个人,但我执意以这种“打保
      龄球全倒”的方式,来倾泄内心想要跟什么狠狠撞击的莫名欲望。
      
          “晶晶书库”的阿哲打了好几通电话,他像是唯一还在意我的近况的朋友(至
      少是付诸实现关心的人我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写了一张传真给阿哲,说我只是
      暂时不想与外界联系,一来让他放心知道我没事,二来我又可以继续裹覆在茧里。
      真可笑,看来赌气这个动作,是我仅有的自尊了。
      
          不过,别小看这莫名其妙的赌气举止,它竟是我百无聊赖中一针有强效的振奋
      剂。否则,我还拥有什么呢?不找个目标生生气,日子惨白到就像古典小说写的那
      样,“嘴巴都要淡出鸟了。”
      
          然而,窝在我那“闲人勿近”的茧里,也不是一片太平。
      
          我连续做了几个噩梦,都跟生平最害怕的蛇有关,有一次,我很清晰地记得,
      一条恶心的蛇张开了有尖尖毒牙的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尖。它的利齿崁进我手
      指头的肉里,那种感觉即使在我的梦中,仍一清二楚,有着快让人昏厥的剧痛。
      
          我奋力甩着手,却甩不掉那尾紧咬不放的蛇,像一条缠绕在手指头的深色布带,
      在半空中飘摇。
      
          做着有关于蛇的梦,是我好几年来重复的梦魇。
      
          我从小怕蛇,并且不是普通的反感而已,是那种凿刻在内心深处的恐怖感。偏
      偏我常梦见这种粘腻的生物,有时是满地爬窜的蛇,根本没有站立的空间。
      
          其中有一回的剧情最离谱,把我惊出一身冷汗吓醒。我梦见正从一根树干下方
      走过,忽然一条缠在树枝上的蛇,不偏不倚就掉进了我的后衣领,直落在背脊,我
      还可以感到它凉飕飕地在蠕动呢。
      
          那感觉太真实了,我当时全身猛烈弹跳了起来,立即惊醒,却只能僵直躺着,
      似乎已给毒蛇咬了一口,等着毙命。所以显然,我抱得紧紧的这颗茧,不过是一粒
      正在孵化的蛇卵罢,阴错阳差,我竟反而与一向惊怖的蛇相依为命?尽管如此,我
      仍不想破茧而出,外面的荒凉世界比一条阴侧侧的蛇又能好到哪里去?
      
          后来是因为一位被我称为姐字辈的朋友,频频打我的手机留话,才动摇了我这
      作茧自缚之坚持。
      
          自从我发病后,曾经跟她谈过一次,发现她的情绪长年都处在懒洋洋之中,人
      生远景也被她涂绘成灰扑扑,我当时很警觉,建议她不妨去看看精神科医师,说不
      定离婚多年的她也正为忧郁症,或其他神经官能症所苦。
      
          但她向来在人前好强,下巴再怎么委顿,也非要抬得高高的,似乎很排斥去求
      医,因为那不啻正式宣布着她的脆弱。
      
          听见她的留言,我以为她想通了,终于打算去会见精神科医师,才向我询探一
      些资讯。身为忧郁症患者,几度痛苦备尝,使我对于其他可能有忧郁症困扰的人,
      义无反顾想要加以关怀。
      
          我尽管可以不理会全天下,但不能不对一样在忧郁症泥淖里挣扎的同类伸出援
      手。那是一种旁人很难体会的正义感,因为没有人比一个忧郁症患者更能同情另一
      个忧郁症患者了。
      
          谁知道我回了电话,事情只对了一半。
      
      
      
          她确实不胜唏嘘,诉说生命的低落、辛苦煎熬,但她找我可另有其事,开口说
      要我帮一个忙。
      
          因为她最近刚接下了一个电视节目的策划,是一个钟头的人物专访,希望我能
      答应出面,趁着这阵子的新闻焦点,接受一个专访。
      
          我把她当做半个忧郁症的同伴看待,虽然这个忙,实在有违我刻意不想跟外界
      接触的奇怪坚持,我仍认真考虑。
      
          我回想前些时日,被朋友无意中拒绝而受到了深刻伤害,这对有忧郁症的人而
      言,更如烈火上泼油。我曾被烧得满身红肿,落荒逃到曼谷,现在又何忍目睹别人
      也被火舌纹身呢?
      
          好吧,我答应了。
      
          而这个改变不可谓不大,从茧居的封闭状态中,一举撞破,三级跳到电视屏幕
      上公诸于世。
      
          但是既然因缘凑巧,我误打误撞,冲开那只死气沉沉的茧,似乎我就没有理由
      再屈身于茧里。否则,我已经在有线电视频道上公开露脸,却还自以为是地窝藏起
      来,那不就像鸵鸟把头缩在土穴里,整粒大屁股都还露在外面,模样太可笑了?
      
          那晚,我在电视公司录完了影,心血来潮,就直接搭车到“晶晶书库”与阿哲
      碰面,正式结束了那场无名之火的刑期。
      
          由于上了电视,所以我的外表稍事打扮,虽是剪裁合身的丝质衬衫,却黑不溜
      丢,多少反映了我的幽深内在。
      
          阿哲一看到我,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颓然,反而一副光整的样子,他一再咋舌
      称奇,又听我讲话字字有力,欣喜地说:“真好,像是又回到了你还没生病之前的
      时光。”
      
          我记得去年八月刚去精神科求诊之初,几乎拖着铅块重的身子,在好友张维的
      陪伴下,外出走动,与阿哲见了面。当时我连讲话都提不起劲,镇日无食欲,当他
      们的面,一碗汤也只能勉强喝了一半。
      
          阿哲自认识我以来,总看见我光鲜自信、积极奋起的举态,所以那时他大吃一
      惊,因为我整个人浑似一具被窃取了灵魂的空躯壳。
      
          然后,阿哲一路看着我变好了,又迅即变糟了,好好坏坏,起起伏伏的。
      
          病情好的时候,我会跟他讲解人生道理,擘理人际的迷惑;病情差的时候,我
      则离群索居,甚至还走他乡,他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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