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云端上俯瞰
      
          在登机划位时,我跟票务柜台的小姐说,帮我尽量划到单独的座位,因为根据
      刚才航空公司专柜那边的说法,这班飞机不算挤。小姐很帮忙,果然让我独自坐
      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个空位。
      
          很好,我感觉这个角落是我的窝,没有人会来打搅。
      
          当心情低落时,我总有把自己圈在框框里的孤立感,像一只刺猬,周边最好都
      净空,别来惹我的刺。
      
          刺猬的宿命,就是无论如何都会伤到靠近的人,因为它天生就是那副长相,被
      一团利刺包裹着,还能要它怎样呢?而万一伤到了人,我又会有强烈的愧疚,所以,
      这时最好谁都离我远一点。
      
          从台北飞曼谷三个多小时的旅程,这一趟好像比以往都快,我头脑空空地坐在
      那里,信手翻阅那本《夜,骤然而降:了解自杀》,看着书中提及精神病理与自杀
      的纠缠关连,十分触目惊心。
      
          我的神思漂浮在字里行间,尤其书中写到诸多文学家、艺术家罹患忧郁症,阅
      读他们遗留下的那些宛如刀割灵魂的只言片语,好似替我说出了难以言传的恶梦。
      
      
          感觉没有太久,飞机就着陆了。
      
          从生到死,是否也能像是搭飞机去一个远方旅行(只是永远回不来罢了)?记
      得许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上错天堂投错胎》(Heaven Can Wait ),亡者就是
      在云端排队,等着搭上一架白色的大飞机,升空去报到。 
      
          我这次匆匆离开台北,不告而别,没有打包行李,没有出游心情,两袖空空如
      也,与过去搭飞机的感受迥然不同,某种形式而言,实在与遽然逝世有些雷同。
      
          时间真抓得准,我和从香港起飞的Poki几乎是同时到达曼谷,一起先后出关。
      
      
          曼谷居然下起雨了,这个终年常夏的热带国度难道跟我的情绪一般忧郁,正在
      过冬?
      
          Poki看见我,视线扫了扫,抛出第一句话:“喂,脸色还好嘛。”
      
          他轻微撞一撞我的肩,逗逗我,表示问候。
      
          难不成他以为会看到一个青面獠牙?或者他先前接到我的越洋电话,听口气,
      深怕我行将就木,猜测一定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
      
          其实,我惨的是心里的委顿、绝望,那是内伤,不见得有瘀血的痕迹,外表自
      然看不太出来了。
      
          我们坐上计程车,开始会诊我的忧郁症。
      
          Poki听我草草做了简报,很不以为然,哼地叫道:“哎唷,你的忧郁症算什么!”
      他如数家珍,跟我细述他如何在生意场上翻滚的大风大浪,言下之意,我的case是
      小枝小节。
      
          Poki是我在台湾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交往近十年,我向来欣赏他迸发激射的生
      命力,始终充满了精气神,仿佛一颗墨西哥跳豆。
      
          人们绝对抓不住他,一下弹到那儿,一下弹到这边,咚咚隆锵,我往往只有瞠
      目的份。
      
          他说话一如其人,快得叫人的耳朵跟不上。他的快利,与我的温吞,几乎是两
      个极端,却形成互补,惊喜相看,这些年竟也能衍生为绵绵的交情,堪称奇迹。
      
          被他这一顿麻辣的话刮下来,我坐在黑暗的计程车内,脸色更加黑了一层,心
      里气苦不已。
      
          完了,来错地方了!投奔Poki,却可能惹来一身鞭挞?
      
      
      
          天下之大,我竟无容身之处吗?
      
          “你的忧郁症根本就没事,唯一的问题是你闷在台湾太久了。”Poki大夫如是
      说,好像毫不留情宣布我是一名癌症末期的病人。
      
          面对他的十二级强风言论,我招架不住,本来是来逃难,可不会是栽进另一个
      暴风半径吧?
      
          “Poki,也许我不该来找你,可能我这样苦哈哈的样子,会带来给你相处的压
      力,但是你非要我不顾一切,急速快乐起来,也相对带给我压力,我大概是来错了。”
      我苦涩地告饶。
      
          “你说我带给你压力?哎呀,听你这样说,我很难过。”Poki二度踩到了我的
      痛脚。
      
          天哪!我现在讲什么都不对劲了,忧郁症的人绝对不能搞公关。
      
          我们俩坐在后座,气氛有点僵。我真想就此昏死过去,觉得世界辽阔,却没有
      我的落脚处。
      
          刚好这时姐姐打我的手机,以确定我是否安全抵达。
      
          她问我跟Poki见面如何了?我答道:“不太好,似乎他不很了解我的状况,我
      想这一趟会面,恐怕对我们两人都不好。”
      
          她要我把手机转给Poki,他已经听见我们的对话,立刻发挥他的快人快语,提
      高声调:“没有什么不好啦,怎么会不好!”
      
          我哀绝地瘫痪,天黑一边了,我的妈呀,这下如何是好?
      
          在我不知所措之际,Poki发现计程车司机故意绕路,想多赚一点车钱。他已经
      在曼谷住了多年,天雨,加上跟我有点龃龉,乱了心神,连司机现在拐到哪条鬼胡
      同他都认不出来了。
      
          Poki以拼装式的泰语纠正了几次,那位皮肤黝黑的泰国司机仍然装得一往直前。
      
      
          于是Poki索性斜躺回座,也懒得理会,低语道:“爱怎么绕就怎么绕好了,这
      样看你又能多赚几文钱呢。”
      
          我有点猜到状况了。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在后面辩得这样,而那位装傻的司机,还憨憨地
      在绕路,偶尔跟你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三人各有一把算盘。他莫名其妙夹在我们
      之间,这不是很好的教材吗?”Poki突然讲了一句有哲理的话。
      
          我想想也对,一切就当做是在看戏,还是放轻松吧。
      
          有时,人生就是荒谬剧,不必事事认真。
      
          幸好,有那位司机多绕了路,明明是耍诈,但途中,我和Poki的心情得以有时
      间慢慢沉淀下来,还得感谢他哩,生活里的遭遇真是诡谲。
      
          在雨夜中九弯十八拐,最后还是绕回了目的地。
      
          经过司机这么一轮的小丑跳梁秀,下车后,我的慌张压力去了一大半,告诫自
      己先别乱,不需那么急着认定我的曼谷行之成败,等着看吧。
      
          我先后来过泰国八趟,每次都感觉这里的风土人情很随意,不紧迫,不仓皇。
      
      
          虽然是飘着雨丝的夜里,搭车直杀到Poki的高楼寓所,沿路没有经过热闹的灯
      火通明区,但是我已能掀鼻嗅到懒洋洋的泰式空气,姑且放下了心上的重石头。
      
          可不是吗?既然撤换了置身的场景,从台湾直奔曼谷,等于跳到另一档戏中,
      旧戏搁下后,本来就该穿新戏服,说新台词出场。否则,我这一路发狂般卖力的演
      出,未免也太被辜负了。
      
          Poki的十四楼公寓依然高高在上,和我记忆中一样的舒适,可以俯瞰半个曼谷
      市区,凉风习习,视界辽广,让我窒息的恐慌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
      
          这时,我终于觉得——唉,还是来对了!
      
          当晚,我们没有再出门,我吃了一颗安眠药上床。
      
          隔天醒来,人还躺在客房的床上,抬眼从落地窗望出去,天空仍塞着染成灰色
      的棉花团,雨则有一阵没一阵下着。我起身走到客厅,视野更好,远远鸟瞰下去,
      是绿阴葱郁的皇太后皇宫,与附近的民宅接连,底下芸芸众生已经忙碌起来了。
      
          我犹如坐在云端上俯视红尘动静的神,而且还是一位患了忧郁症的神。
      
          后来几天我发现每逢傍晚时分,皇太后皇宫后方有一处回教教堂,准六点就会
      有集体晚祷,嗡嗡的吟经声潮,浑厚响起,乃特殊的一种膜拜心声,仿佛传入天庭
      的人间梵唱。
      
          我坐在十四楼的此处远远聆听,感觉更像是被香火祭祀的神。
      
          不知道天神会不会也像凡人忧郁呢?既然是神,他可以为所欲为,那大概就不
      至于有苦恼烦闷吧?
      
          佛家说人生有八苦,其中“求不得”,意指想要而要不到手,心里老挂念以致
      自我折磨,便是一苦;但我很好奇忧郁症患者心里空荡荡,凡事都没兴趣,他根本
      就不是“求不得”,反而是“无所求”,了无需索,那照理应该脱离八苦才对,却
      一样苦得要命,真搞不懂!
      
          这样的视界,在台北恐怕连三千万都买不来,我现在却正坐于其上,俯望人间,
      享受仙人的快意,可是我也没快乐到哪里去!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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