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肉机里的脑子
      
          我开始有持续性的头痛,不是在太阳穴附近,也不是脑门顶,而是比较冷僻的
      后脑勺,一疼起来,好像那儿插进了两把刀。每一次头痛的循环都一样,起先只
      是后脑勺紧绷。我用手刀去切脖子表皮下的那条筋,就会带动整片后脑的一阵剧痛,
      仿佛打保龄球撞个全倒,我还依稀听得见瓶子匡锒摔倒的响声。
      
          接着,我便会觉得脑子里发烧,一股热气从鼻子冒出,连眼窝的压力也升高,
      眼珠子有些胀痛。
      
          然后最可怕的主角登场了,经过头痛、灼热、眼压提高这些释放干冰似的舞台
      效果,忧郁症的狰狞症状终于挑大梁出场。
      
          第一个意识是“完了,我的人生一片黑漆漆”,零零碎碎的脑子怎么也想不起
      来快乐的感觉,只有灰暗、阴冷、潮湿,一颗心跌到谷底。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意识,
      是“我真不想过这种黑漆漆的人生”。
      
          刚好那一阵子一个电影台正在放映捷克的动画展,有一系列让我触目惊心,居
      然那么神似我的处境。
      
          作者以粘土塑造人物,却又常以锅子、铁锤、利剪等将一颗黏土的人头击碎,
      眼珠还爆裂出来,才重新将烂泥和在一起,诞生新的人形。有一幕最是印象深刻,
      粘土人头给一座绞肉机唏哩哗啦搅拌,挤出一条条红白相间的碎肉末。
      
          我毛骨悚然地发现,在忧郁症发作中的脑子状态,就像透了那些被绞肉机搅出
      来的碎肉条,一团稀巴烂。
      
          这样粘糊糊的脑浆,是如何也想不起来曾经快活的滋味,只能被愁苦漫天盖地
      压着,翻不了身。
      
          一心一意只想到人生苦不堪言,从此毫无乐趣,我也就逐渐崩坍了。
      
          先是身子燃起了一阵焦灼的不安,我会搓着双手,猛揉小臂,好像在驱赶千万
      只的蚂蚁;然后手指抠紧膝盖,上下用力耙,好像欲把体内火山一般的岩浆地表耙
      出一个空隙,让它汩汩流窜而出,纾解内部的高压。
      
          搓了半天,但是压力仍不得其门而出,发烫的脑子也并没有减缓喷射岩浆的速
      度,我常因此被烫得必须狠狠在地上乱踹,将体内的庞大压力甩掉多少算多少。
      
          那时的情景,我就宛如在地狱油锅里的赤脚受刑人,拼命地跳,但是每一个落
      脚处都还是疼。
      
          疼到后来,我甚至想躺在地上打滚,像是一个引火自焚者后悔了,藉着打滚扑
      灭身上的火。
      
          但我终究仆倒了,开始情不自禁发出动物的低嚎,呜呜呜地呻吟,这是唯一剩
      下可以稍微舒缓体内苦闷的出口,我退回了最原始的进化期,学着野兽嚎啼。
      
          那不是人类的哭泣,而是一种伴随着闷吼、哀号的动物悲伤。
      
          有几天,我发作得很厉害,一个人忽而坐在客厅,忽而走在卧室间,捧着心晃
      动身子嚎叫,住在对面阳台的邻居可能听见,也许还看见了。
      
          某一晚,我焦躁地在黑暗中满屋子钻,放声惨叫,从窗口望出去,隔着中庭的
      对面十四楼阳台上有人影,他八成以为我家里养了一只狼人,正在痛苦地从人形蜕
      变,逢到满月期低狺狂吠,但我已经顾不了一切。
      
          我痛楚万分发觉,原来电影中演到精神病院里那些凄厉的叫声,并非夸张。
      
          忧郁症患者的脑子就是被凌迟的犯人,千刀万剐,一层层慢条斯理削下肉来。
      
      
          几次发作的深刻体验,使我察觉忧郁症的病源在脑子,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心。
      它绝非仅是情绪的起伏,而是脑子的一种分泌失调,阻断了正常的记忆、思辨、反
      刍的能力。
      
      
      
          我因而对脑子元凶的神秘机能产生了兴趣,特地跑去书店察看介绍大脑的书,
      对着那一堆皱巴巴、渠道似的软土堆,感到敬凛与恐慌。
      
          张大眼睛注视那些图片,我心想,忧郁症到底是从脑子的哪一个点溃烂? 或许
      用“溃烂”这个字眼也不对,应该说“生锈”吗? 或“腐蚀”吗? 或是比较科技用
      语的“短路”? 
      
          回到家,我突发奇想,拿出油画颜料,准备进行自己的脑部电脑扫描。
      
          所谓断层扫描的片子,会依据温度而有颜色分布的差别,看起来总是五彩缤纷。
      我也想来画一画我的脑子,试图找出忧郁病变藏身的地带。
      
          我把两只眼窝和嘴部涂成了象征高温的红色,鼻孔是橘色,下巴和两颊是黄绿
      色,没有任何科学根据,都是我的直觉。
      
          好了,那脑子所在的额头呢? 这么宽阔的一片神秘高原,该是什么一针见血的
      颜色? 
      
          我决定涂成冷冷的蓝,但好像太单调了,不符合忧郁症那撕天裂地的气焰。我
      下意识在画笔尖抹上了浓浓的白色颜料,胡乱绕着圈子,一层层涂厚。
      
          等画完后一瞧,十分惊讶,看起来我的额头有一个貌似气象卫星图上的暴风眼,
      套一句播报员的口吻,那正是“南方海域来势汹汹的超级强烈台风”。
      
          我的背脊一震,是了,没有其他的形容词比“台风眼”更贴切、更传神地喻指
      忧郁症发作时的脑袋瓜子。
      
          《躁郁之心》(An Unquiet Mind )的作者詹姆斯(Kay Redfield Jamison)
      女士提及,在阳电子放射断层照像色彩斑斓的扫描图中,忧郁症的大脑呈现寒冷、
      停滞的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是一种冰冷的内在死寂。 
      
          科学仪器扫描出来的这层忧郁症大脑色泽应该无可辩驳,我可以充分想象那些
      深蓝、暗紫和墨绿色斑驳杂混是什么情状,精准反映了我们忧郁症患者对人生喜乐
      的冷感、对生命宗旨的冷漠、对生活内容的冷淡。
      
          可是在我独特感受的画笔下,却不尽然如此。
      
          我的脑子虽是一片冷幽的蓝底,但有白色的螺旋云团,和轻飘的云絮,整体看
      起来很眼熟,非常像是……宇宙中一颗寂寞的、美丽的、别致的蓝色星球——那就
      是我们的地球。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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