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日本人打来了,我唐景崧这辈子还剩下什么?”唐景崧喃喃自问——抗法,
      洋务,到头来北洋舰队还不是全军覆没;救亡图存,在日本人强大的攻势面前,一
      切努力都成了徒劳;官职、名望,想要的都有了,可我唐景崧还是一无所有;理想、
      希望,一个人看不到前路在何方,他又能做些什么……
      
          光绪二十一年的春天,整个中国都陷入一种“慷慨上书以求保台”的风潮中,
      以广东举人康有为为首的一千三百余名举子联名上书,痛陈“弃台之事小,散天下
      民之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社稷安危,在此一举。”与此同时,丘逢甲
      那封《万民誓不从倭》的血书也从台湾送到了紫禁城,得到的却是朝廷“议和已定,
      无法挽回”八个字的批复。丘逢甲悲愤难抑,一句“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
      回天”令天下人尽动容。
      
          就在百官士子纷纷上书的同时,张之洞致电唐景崧,提出了“聘用英国人守卫
      台湾,借助英国海军以庇护台湾”的建议,力主“远交近攻”,“以重利求大国力
      助”。当天,唐景崧亲自拜访英国驻淡水领事金璋,提出纳台湾于英国保护下的建
      议,并请求金璋将此请求转达英国公使欧格纳。然而张之洞与唐景崧的努力很快落
      空,此时英国已与日本秘密结盟,不久便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唐景崧遂求助于
      曾经兵戈相见的法国。
      
          镇南关失利后,法国并没有放弃对台湾的野心,在得到唐景崧的请求后立刻与
      西班牙密谋运作此事,却遭到了德国的坚决反对,迫使法国借口条约既成而收回先
      前的“保台”许诺,唐景崧的计划再次落空。连番打击让唐景崧意识到,想要借助
      外国力量阻止日本已然无望,割台特使李经方也已登船起程,想要保台,唯有靠台
      湾自己。
      
          就在唐景崧于台北淡水基隆间往来奔走时,方有财已从台南赶回,再一次把那
      辆漂亮的英国式四轮马车停在了巡抚衙门前。唐景崧猫着身子钻进马车里,顿时惊
      呆,也明白了方有财为何坚持要在车里相见——马车对面,刘永福赫然在座。
      
          “维卿。”十年了,刘永福仍是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渊亭。”唐景崧的嗓子有些干涩,神情却是波澜不惊。
      
          方有财一如三人初次见面时那样坐在两人中间,笑道:“二位故人重逢,客气
      话就不必说了;抚台大人啊,我这是偷着才把大帅从台南运到台北,您可千万不要
      怪罪啊!”
      
          唐景崧勉强一笑,道:“二位一路辛苦,此等小节,无须苛求。”
      
          方有财直截了当道:“自守保台迫在眉睫,二位乃是台湾文武梁柱,也曾同心
      协力共抗法国人;而今倭寇犯台在即,台湾存亡与否,全在二位身上啊!”
      
          “只要我刘永福活着一天,黑旗军决不离台!”刘永福字字铿锵,也向唐景崧
      表明了态度。
      
          “守台之要,在于各司其职,台北、台中、台南,缺一不可,大帅责任重大,
      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私离驻地啊!”唐景崧半开玩笑道,那种不冷不热的官腔让刘
      永福很不舒服。
      
          唐景崧又道:“朝廷已经把台湾的上书统统驳回,割台特使也已上路,日本接
      收台湾的军舰很快就会到来。日本在得悉我台湾军民据地自守的消息后,必定以武
      力犯台,他们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从海上在台北附近的澳底、基隆、淡水等港
      口登陆,如此便可直接进犯台北;其二,攻占澎湖列岛,封锁海面,切断台湾与大
      清国本土的联系,使台湾真正成为一座孤岛,瓦解我军民守台决心。如今形势尚不
      明朗,台北扼守门户,台南据守澎湖,两地皆不可偏废,故我与渊亭各守一处,方
      为万全之策。”
      
          唐景崧说得都是实情,可刘永福也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唐景崧害怕自己北上后抢
      了他在台北兵权而添加上去的理由;台湾是中国最早修建铁路的省份之一,运兵之
      便利远胜国内,什么各司其职、不可偏废、万全之策,不过是在警告我刘永福老老
      实实的呆在台南,不要插手台北防务。
      
          方有财见刘永福没有话说,怕冷场,连忙道:“救亡图存一事,台北可有定论?”
      
          唐景崧道:“沧海及台湾众士绅已有定议——救亡图存,当统一号令,台湾各
      路人马一律以‘黄虎’为战旗——”说到这儿,唐景崧看了刘永福一眼,方有财心
      头却是“咯噔”一下——黑旗军如果不遵从台北号令继续使用七星黑旗当战旗,就
      会成了不遵号令的把柄,这个唐景崧,大敌当前,还不忘刁难刘永福!
      
          “究竟用黑旗还是黄虎旗,就看你刘永福的态度了。”唐景崧心道,他没有把
      话说破,继续道:“眼下台海战局不明,若日军从澎湖进犯台南,我自会亲率大军
      南下与渊亭并肩作战!”
      
          方有财收起笑容,正色道:“既然话已说开,方某也就直言了:不管之前发生
      过什么,方某恳请二位念在曾经共抗法国人联手杀敌的情义上,精诚团结、同舟共
      济,为台湾,也是为了二位的前途,化干戈为玉帛,齐心保台!”说罢,伸出了右
      手。
      
          “啪!”刘永福伸出大手,瞅准了方有财胖胖的手背重重一掌。方有财龇牙咧
      嘴地瞅了唐景崧一眼,唐景崧犹豫了一下,也把手盖了上去。方有财拿左手将刘唐
      二人的手夹在中间,用力摇了几下,笑道:“老方我又做成了一笔大买卖,哈!”
      
          刘唐两人四目相交,却又很快错开,同时抽回了右手。
      
          马车起行,外面下起雨来,刘永福怔怔地望着窗外——他和方有财都很清楚,
      这次匆匆一晤,只不过是因了方有财的面子做个姿态而已,台北各路守军仍旧掌握
      在唐景崧手中,他既不会请黑旗军北上助战,更不会把手中的人马交给刘永福指挥
      ;表态,只是想坚定唐景崧守台抗日、救亡图存的决心,尽管两人都知道唐景崧是
      个干吏却非良将,可只要他能在台北坚守一阵子,台湾局势就有扭转的可能。两人
      只希望日本人的大炮能把唐景崧轰醒——没有黑旗军,只靠台北那些散兵游勇,根
      本无法与日军一战!
      
          阵雨方歇,两个身披蓑衣、头顶竹笠的男子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三貂岭
      前那条泥泞的小路上。三貂岭位于基隆东南,山势险峻,崎岖难行,只有一条羊肠
      小道可通,是连接基隆、澳底两座港口的必经之路。两名男子显然已经在山中跋涉
      良久,终于停下歇息。
      
          “景虎先生,您从广州来到台湾,就是为了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下提升武道修为
      吗?”
      
          “只有在艰苦条件中生存下来的人,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士;这些天来当我
      的向导,辛苦你了。”走在后面那个被唤作“景虎”的男子微一点头,以示感谢。
      
          那向导看了看天色,道:“天快黑了,山里走夜路不安全,咱们还是赶紧上路
      吧!”
      
          景虎点点头,当即起身;时间,对他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
      
          “什么人!”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前面的向导突然喊了一声,景虎立刻警觉
      起来,把手按在腰间,抬眼望去,前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魁梧的“野人”。那
      野人双手抱胸,满脸胡须,一动不动地站在小路中央,正好把他们的去路堵得严严
      实实。
      
          “我们要赶路,请你让开。”景虎很克制,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那野人拿拳头在胸口捶了几下,张张嘴,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意思是——没
      门!
      
          “先生,怎么办?”向导退了半步,死死握着手里的竹棍,低声问道。
      
          景虎正要开口,突然发现那野人手中多了一件雪亮的器物,眨眼间,寒光暴现,
      夹着风声划出一道笔直的白芒,朝自己当胸飞来!
      
          “飞刀!”从小接受武道训练的景虎很快反应过来,拔枪射击或闪身躲避都已
      来不及,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向导的后心,往身前用力一拉。向导还没反应过来,
      那飞刀已“噗!”一声扎进他心窝,景虎就势倒地一滚,从腰间拔出了短枪。
      
          “呼!”人影闪过,景虎只觉腕上一阵剧痛,手中短枪已然被踢飞;挥拳再击,
      又被对手一掌架开。那野人张开双臂,如熊掌般的大手重重搭在景虎手臂上,一拉
      一旋,又抬脚一勾,长于刀法却不善拳脚的景虎应声倒地,满身泥浆。那野人一脚
      踏住他的脑袋,咧嘴一笑,道:“日本人,奸细,可惜本事太差!”
      
          景虎挣扎了几下,无奈脖子被制住,整个人根本动弹不得。那野人蹲下身子,
      握住匕首在向导心窝上搅动几下,轻轻拔了出来,将向导的尸身推开,又拿血淋淋
      的匕首在景虎脸上擦了几个来回,才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奸细,不过我是给俄
      罗斯人干活。回去告诉你的上司,你日本国不要高兴得太早,俄罗斯早晚会从北海
      道把你们给一锅端了!”
      
          景虎脸色再变,没想到俄罗斯也会派人来台湾,不管此人说得是真是假,他都
      必须活着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汇报——横卧在北方的那头西伯利亚大熊,才是日本的
      心腹大患。
      
          那野人没有杀他,景虎突然注意到,他身后也和自己一样背着一块方形的画板。
      
          台北,巡抚衙门。连日来一直在为筹备成立救亡图存一事而奔忙的唐景崧刚刚
      躺下,侍从就在屋外禀报说台东知府胡传有要事求见。
      
          “胡传?”唐景崧只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想不起他究竟是何人;台东知府
      亲自前来,难道日本从东面海上过来,已经在台东登陆了?唐景崧连忙起身,披上
      衣服就往外走。
      
          “维卿兄,可曾记得我胡某人啊?”一把洪亮的声音自前厅响起,唐景崧抬眼
      望去,顿时吓了一跳,这就是台东知府胡传?!蓑衣、草鞋,手中提着一顶湿答答
      的斗笠,肥硕的身躯被雨淋了个通透;蓬头乱发,满脸胡须,两道浓眉下挤着一张
      黑黑胖胖的笑脸,这哪是知府的模样,分明是个三个月未曾洗漱的山中野人!
      
          “你是,胡传?”唐景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客套话都忘了。
      
          “正是胡传!”大胡子野人憨然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道,“十三年前,
      京城张佩纶张大人府前,你我把酒一叙,一个往南,一个往北,从此天各一方,大
      人忘了?”
      
          “啊,铁花!十三年,十三年了啊!”唐景崧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十三年
      前的那个晚上,两个心怀大志的候补官员,为了胸中那一份报国之情,毅然走上了
      一条足以改变他们一生轨迹的道路。沧海桑田,没想到两人竟还能在台湾相见!
      
          胡传性情豪爽,也不管满身的泥水,大大咧咧地就往椅子上一坐,“咕噜噜”
      将一壶热茶一口气喝完,舒了口气,道:“维卿兄在南疆浴血抗法,我在宁古塔都
      是如雷贯耳啊!”
      
          唐景崧颇为矜持的笑了笑,道:“胡兄从东北来?”
      
          胡传点点头,这才说起了他十三年来的经历:离开京城后,胡传随吴大澄从吉
      林省城赴宁古塔、三姓、珲春一带检阅边军,并于三岔口勘查荒地,招民开垦。《
      中俄勘分东界约》签订后,俄国依然肆意侵占中国领土,并虐待中国商民。胡传根
      据吴大澄的安排前去嘎牙河以东的大山中调查民户,并考察嘎牙河的地势。一个月
      后,胡传完成调查任务回到宁古塔,不久又前往位于中俄边界的三岔口,具体落实
      该地移民招垦的实边政策。在吴大澄设立三岔口招垦局后,胡传便受命帮办该地边
      荒开垦和边军防务,同时奉命与俄人进行交涉,全面调查俄人暴行。
      
          光绪十二年四月,胡传生母病故,回原籍安徽丁忧。光绪十三年,胡传投奔出
      任广东巡抚的吴大澄,并赴海南踏查。两年后,黄河郑州段决口,吴大澄调任河道
      总督,胡传随吴大澄在郑州处理黄河河道工程事务,政绩斐然。光绪十六年,胡传
      出任上海淞沪厘卡总巡,两年后,自请出任台东直隶州知州,兼领台东后山军务。
      胡传在任期间极少常驻州府,大部分时间都在辖境各地勘查,所以赴台两年多来各
      级官员很少注意这位“不在其位”的台东知府,就连“勤于政务”的唐景崧也对他
      没什么印象。
      
          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胡传才说起了方才在三貂岭前遭遇日本奸细的经过。
      
          唐景崧听罢,问道:“日本奸细去三貂岭做什么?”
      
          胡传道:“这两年里我走遍了台湾的各处险要,眼下北洋战败,倭寇进犯台湾
      迫在眉睫,台湾四面环海,哪一处港口都有可能成为日本军舰登陆的地点,守台各
      营兵力有限,无法处处设防,唯有选择重点,方能痛击倭寇。马上就要到夏季,东
      面海上多台风海啸,所以日本人不会从台东登陆;西边澎湖列岛是台湾门户,日本
      人可以占据此地切断台湾与沿海各省联系,可现在国中反对割台风潮愈演愈烈,日
      本人担心朝廷变卦,所以一定会抓紧时间派兵接收台湾。由此来看,他们只可能在
      台北一线登陆,既节省时间,又可一举占领台北省城枢要,打击我军民守台之心。”
      
          胡传取下背后用油布包着的那块画板,平摊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
      然便是一幅台湾全境详图。胡传指着台北方向道:“基隆、淡水两座大港,分别扼
      守台北东北、西北门户,我军在两地都有重兵把守,且有炮台封锁海面,日军想要
      强攻,代价太大。”
      
          “这里!”胡传伸手在基隆东南一处向西南凹进的海湾上一点,道,“澳底,
      几天前我曾亲自前往澳底探察,澳底港深水阔,足可供军舰停泊,而我军在此地仅
      有总兵曾照喜统两营练勇驻守。方才在三貂岭遇到的那个日本奸细,必定是奉命前
      往探路之人;这样的奸细往往有前后几拨,宰了他也无济于事,由此可见,日本人
      很可能在三貂角、澳底一线登陆,曾军两营皆新练成,战力不强,还望大人早做准
      备。”
      
          听完胡传的讲述,唐景崧沉思片刻,道:“日本人想要攻打基隆台北,定要携
      带大量火炮,可从澳底到基隆仅有一条山路相通,崎岖难行,不利大军展开,更无
      法运输大炮,我军也可据险而守予以痛击,日本人决不会舍近求远在澳底登陆,胡
      兄多虑了。”
      
          “维卿!”胡传急了,大声道,“上至东北下至南海,疏浚河道巡查海防,胡
      某淫浸山川地理多年,几时出过差错?澳底一线不可不防啊……”话音未落,远方
      天际传来一声闷响。
      
          “打雷了?”唐景崧和胡传同时起身,心头均泛起一股不祥之感。
      
          不久,幕僚匆匆来到,说是基隆急电,日本军舰炮击基隆金包里!
      
          “基隆,金包里,怎么可能?!”胡传呆呆地站在那里,日本人居然没有从澳
      底发起进攻,难道那个奸细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幌子?炮声下,一切解释都是徒劳。
      
          “打来了,这么快!”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唐景崧全无继续跟胡传理论下去的心
      思,台北防务尚未全部安排好,日本人在这个时候打来,简直是雪上加霜!唐景崧
      喝了口茶,无暇理会胡传,抓起电报匆匆离去。
      
          胡传抹了把凝在脸上的泥浆,缓缓收起地图,朝唐景崧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几声炮响就把一个堂堂巡抚吓得惊惶失措,这摆明了是日本人声东击西的诡计,
      我胡传的预判决不会错!胡传是性情中人,对自己在地理一科的造诣更是有着近乎
      偏执的自信,唐景崧那种不可置否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既然你唐景崧
      不理,我胡传自有别的办法,何需看你脸色!
      
          想到这儿,胡传冷哼一声,背起画板,抓起一把点心塞进嘴里,戴上斗笠扬长
      而去。
      
          “轰!”在清军反击的炮声中,偷袭基隆的两艘日本军舰终于退去,日军的炮
      击更加坚定了唐景崧派重兵驻守基隆的决心。对于胡传的不辞而别,他也没有感到
      太大的意外——胡传,本就是狂生一介。
      
          就在割台特使李经方在德国商船上与日方代表完成台湾交割手续的时候,奉命
      前往台北打探情况的吴彭年也回到了台南,与他一同来到的还有台东知府胡传。
      
          胡传向刘永福详细讲述了台湾各地地理险要及台北等地军力配备情况,再次指
      出炮击基隆不过是日本人的幌子,他们真正登陆的地点一定在澳底!
      
          “澳底……”刘永福望着地图上那处小小的海港,起初他也不敢相信装备精良
      的日本军队会走三貂岭小道,可当台北发来清军于淡水击退日舰三艘的电报后,对
      战争有着异乎常人直觉的刘永福敏锐的觉察到,胡传的判断没有错,炮击基隆淡水
      才是幌子,日本人登陆的方向就在澳底!
      
          “两个营的新兵驻守澳底,三貂岭无人把守……”刘永福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三貂岭一旦失守,日本人就能从容在双溪一带集结兵力,居高临下的从背后攻击基
      隆;这时日本军舰再从海上夹击,基隆就会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基隆不保,台北
      危矣!
      
          “台北未必不可守。”熟悉台北情况的吴彭年道,“唐景崧唐大人已任命吴汤
      兴为台湾府台军统领,统六营义军协守台北,加上台北地区原有的各营清军,足可
      与倭寇一战!”
      
          “统带不明,号令不齐,如何打仗?”胡传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台北各路守军的
      命门,接着又朝刘永福一拱手,道,“胡某此来,正为此事——非常时行非常事,
      大帅无需理会唐景崧,凭大帅的威望,足以统领全台各路人马,统一布防、协调作
      战!”
      
          “胡大人说得简单,巡抚大人肯把麾下的几营粤勇交给父帅统带吗?台湾新老
      驻军数万,却都是从各地抽调拼凑起来的杂牌军,可战之师唯有黑旗军一旅,却被
      死死按在台南动弹不得。有心杀敌无力报国,将相不和派系众多,如何一致对外?”
      刘成良的话有如一盆冷水,浇得胡传吴彭年等人通体冰凉——内忧更甚外患啊!
      
          刘永福缓缓起身,将烟斗往桌上一搁,道:“区区个人恩怨算得了什么,我早
      就说过,只要台北一封电报,我刘永福立刻率黑旗军挥师北上!胡大人说得好,唯
      有统一布防、协调作战,台湾才能坚守;但仅凭刘永福一人之力,仍无法说服台湾
      士绅军民统领听从号令,此事难办。”
      
          “此事交给我去办,胡传没有别的本事,一双脚、一张嘴,就算跑遍台湾,也
      要助大帅一臂之力!”胡传挺起胸膛,大声向刘永福请命。他本是慷慨激烈之人,
      在台北与唐景崧匆匆一见后,他觉得现在的唐巡抚已不再是十三年前那个踌躇满志、
      一腔热血的唐主事,十三年官场混迹让唐景崧有了更多顾虑、更多无奈,如果在别
      的省份,唐景崧绝对是个能员,可这是台湾,这是一片即将被朝廷遗弃、被倭寇侵
      吞的孤悬之地,这里需要的不是患得患失按部就班的老成干吏,而是有着置之死地
      而后生、破釜沉舟与敌血战到底不屈气概的豪勇之士,能带领百万军民奋死拼杀的
      英雄领袖!
      
          一个人可以有私心,因为人原本就是为理想和希望活着;但一个人不能没有血
      性,宦海沉浮多年的唐景崧比起十三年前显然少了这点,所以胡传没有把花费两年
      心血绘制而成的《全台兵备志》交给他。从台东到台北,从台北到台南,直至见到
      刘永福的那一刻,那黝黑消瘦的面庞,那深沉坚忍的目光,胡传终于为这部呕心沥
      血之作找到了真正的主人!
      
          手捧《全台兵备志》的刘永福眼圈湿润了,年过半百的胡传,用了两年的时间,
      走遍台湾的山山水水,穷毕生地理学之所得写就了这部地理军事巨著,怎能不令人
      动容!
      
          胡传伸出大手,在刘永福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憨憨地笑了。刘永福也笑了,一
      部《全台兵备志》,一下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种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慷慨之
      情,一下把刘永福拉回到那段与众将士浴血抗法的岁月中去——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
      
          “大帅啊,这可是老胡我的心血啊,你可千万收好,再穷也不能拿去当了啊!”
      体型膘悍的胡传突然婆妈起来,一阵罗嗦让众人尽皆莞尔,也把屋里凝重的空气一
      扫而光。
      
          就在唐景崧焦急等待基隆战报的时候,日军在澳底登陆、一举击溃曾照喜两营
      守军、继而进军三貂岭的消息传到了巡抚衙门,唐景崧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胡传
      的估计没有错,日本人果然狡猾,如此一来,基隆侧翼就已完全暴露在日军兵锋之
      下!
      
          久历阵仗的唐景崧没有荒乱,他必须让自己保持冷静,必须在最短时间里动用
      一切能调动的军力前往守卫三貂岭门户,用一场胜利来为台湾的救亡图存壮威!
      
          很快,一道道命令从巡抚衙门放出:命吴国华率粤勇七百人守三貂岭;命营官
      胡连胜、且调顶石角营官陈国柱、金包里营官记名提督陈得胜、狮球岭营官知县包
      干臣等各率粤勇数百人拒敌;又命刑部主事、督办全台营务处俞明震,亲赴前敌督
      战,兼料理饷械、电报事宜,并拨亲兵六十人,派委员三人、武弁六人随同前往。
      
          能派的都派出去了,唐景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颓然落座——从在越南时的幕
      后出谋划策到现在的独当一面,从一个小小的候补官员到出镇一省的封疆大吏,他
      所追求的志向、抱负,似乎都实现了;他就像一个攀到高山顶峰的旅人一样,第一
      次感到了生命的落寞与无助。
      
          他开始彷徨,如果这一战不能坚守住,台湾将会面临何种局面?内无劲旅外无
      援兵,一旦日军兵临城下,自己何去何从?殉城,他承认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投
      降,他决不会像李鸿章那样因日本人而背上千古骂名;潜逃?唐景崧没敢再想下去,
      缓缓闭上眼睛,他感到很累,很累,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选择自杀……
      
          夜,很快过去,一抹晨光刺醒了唐景崧,派出去的几路人马终究没能守住三貂
      岭门户,屯扎在三貂岭顶的日军在休整一天后很快向基隆前哨瑞芳发起进攻。
      
          一整天,唐景崧都没有离开书房,浑浑噩噩的斜靠在椅子上,战报一封接一封
      传来,一封又一封的飘落地上——提督张兆连重伤,记名提督陈得胜战死,余众不
      支;日军两路包抄,刘燕督率部死战;俞明震率亲兵助战,为弹片所伤,所部撤至
      狮球岭。
      
          “大人,瑞芳沦陷,倭寇已从海陆两面向基隆进军!”丘逢甲气喘吁吁地冲进
      书房,两眼通红,一脚踏在了那飞满一地的战报上。望着神情颓萎的唐景崧,丘逢
      甲硬生生地将话吞进肚子里,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声道,“大人,你这是……”
      
          “沧海啊,我很累……”一句实话,让唐景崧稍稍舒服了些。丘逢甲也是性情
      中人,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一看唐景崧这样,原本兴师问罪那点儿火气顿时消
      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替唐景崧难受起来。
      
          “轰隆隆!”午后响起了闷雷,丘逢甲终于开口道:“倭寇陆军既犯基隆,定
      会同时进犯狮球岭,切断我军增援基隆去路;台北士绅恳请调道员林朝栋所部回援
      基隆,林朝栋曾随刘爵帅于台湾血战抗法,战功卓著,定能击退倭寇,保全台北!”
      
          唐景崧缓缓点头,放出两道军令:“命胡友胜率粤勇四营据守狮球岭待援,命
      道员林朝栋率部回援基隆!”丘逢甲应声而去,屋子里再度陷入死寂。
      
          丘逢甲走后,从前线受伤回到台北的刑部主事俞明震随后来到,给唐景崧带来
      了一个噩耗:日军开始进攻基隆后,台北城中的不少士绅便开始私下串联商议暗中
      迎接日军,还给唐景崧开出了李秉钧、吴联元、陈舜臣等人的一份名单。
      
          “大人,”见唐景崧没有反应,俞明震又道,“眼下情势危急,是战是走,大
      人都需有个决断——大人若想据城死战,就必须立刻搜捕这些人等,枭首以儆效尤,
      同时急令林朝栋刘永福两军火速来援,方可与倭寇有一战之力!”
      
          “刘永福……”终于还是有人提到了这个名字,唐景崧苦笑,为什么我走到哪
      里都摆脱不了这个人的影子呢,为什么人们在危急时刻想到的总是刘永福呢,难道
      我唐景崧真的不如他吗?笑话,我唐景崧就是战死在台北,也不需黑旗军的一兵一
      卒!
      
          “大人,”俞明震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林朝栋刘永福远水难救近火,如果
      台北真的守不住,大人还需早做打算……”
      
          “日本人打来了,我唐景崧这辈子还剩下什么?”唐景崧喃喃自问——抗法,
      洋务,到头来北洋舰队还不是全军覆没;救亡图存,在日本人强大的攻势面前,一
      切努力都成了徒劳;官职、名望,想要的都有了,可我唐景崧还是一无所有;理想、
      希望,一个人看不到前路在何方,他又能做些什么……
      
          唐景崧突然体会到了朝廷无奈割台时的心情——当你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时候,
      除了放弃,还能怎样?
      
          “基隆告急,台北告急……”一封封战报雪片似的飞到刘永福案头,唯独没有
      唐景崧请刘永福率黑旗军北上驰援的电报!刘永福一掌击在案上,冲刘成良大声道
      :“去,发一封电报给唐景崧,问他究竟是想黑旗军北上,还是他南下继续组织抵
      抗;他可以不把我刘永福当回事,但不能拿台湾当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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