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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一生中,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红都瑞金工作、生活过,长征之后在陕北
      的红都保安工作、生活过,还到苏联红都莫斯科留过学。如果在革命胜利后,却进
      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北京,显然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至于外公,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从延安离别的42年——特别是庐山相会以来
      的20年间,他与外婆的精神联系早已超越了物质层次。能够到外公生活过的地方看
      一看,对外婆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妈妈理解外婆,她知道外婆想来北京,想实现自己本应有的权利,想看看外公,
      想经常见到女儿和孙子孙女。只是外婆这样一位人物的行动,往往要惊动许多部门,
      妈妈必须各处落实。首先是外婆的住处。
      
          70年代末,我们一家住在景山后面的部队大院。妈妈听说这里本要用作军委大
      楼,后来外公不同意,“挨批了”,就改为宿舍。这样的“军转民”建筑当然谈不
      上适用,实际上就是高级筒子楼。把需要卧床的外婆接到这里显然是不妥当的。
      
          本来,妈妈是想让外婆到北京后住进像上海湖南路一样的“家”而非医院里。
      但是原来选定的地方一直住着别人,腾不出来。最后还是选定了解放军总医院。
      
          妈妈说:去解放军总医院安排外婆从华东医院转院事宜时,她遇到过冯文彬
      (时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外婆在红四军的战友)和叶剑英(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
      的弟弟,向他们谈起外婆来京一事,表达了外婆希望来京的心情。他们对此是支持
      的。中央的态度则是:外婆可以随时来往京、沪两地,想住多久住多久。
      
          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爸爸——外婆非常满意的女婿“小孔”,为外婆来京一事
      默默做过大量工作。只是他已于1999年突然去世,同时带走了多少没来得及说的话。
      每当想到这里,我的心都会作痛。
      
          1979年9 月3 日,也就是妈妈带我回京上学的第三天,中央派专机把外婆接到
      了北京。这个日子离9 月9 日外公逝世三周年纪念日还有六天,离10月7 日外婆70
      岁生日还有一个月。
      
          在北京机场,外婆见到了前来迎接自己的井冈山姐妹曾志,她当时担任中组部
      副部长。30年前,外婆即将进京时被组织部门阻止。现在,中央组织部门的代表欢
      迎她回家。外婆的漫长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从1977年开始,每年的9 月9 日和12月26日,我们全家都会去毛主席纪念堂。
      据统计:1979年毛主席纪念堂接待国内外来宾和各地群众153 万人。然而那年9 月
      8 日迎来的,必将是最特殊的一位——那就是与我外公毛泽东有过十年患难夫妻生
      活的外婆贺子珍。
      
          1958年在一次中央会议期间,外公在提议身后火化的倡议书上第一个签上了自
      己的名字,随后几乎所有高级干部和重要民主人士纷纷签字。1976年外公去世后,
      中共中央决定兴建毛主席纪念堂,永久保留外公遗体。这一决定自有后人评说,但
      确实给了我外婆再次见到外公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她不幸中的万幸。
      
          1978年,中央开始安排各地老红军、老干部专程来京瞻仰毛主席遗容,很快就
      有25000 多名老同志实现了再见一次毛主席的心愿。外婆则在上海足足等待了一年
      多。她刚刚乘专机到达北京,就要求前往纪念堂。妈妈、爸爸和医护人员很是为难。
      经过劝说,外婆同意再等几天。
      
          在出发前两天,大家对她做起了工作:
      
          姨妈,到了毛主席纪念堂,不能发出任何响动,更不能大声哭,这是纪律!
      
          姨妈,你一定要答应哦,不能哭,要听组织上的安排!我们就在您的身边。
      
          外婆频频点头。她这一辈子是最遵守纪律的人,她听组织的话。
      
          外婆的纪念堂之行是保密的。《伟人安息的地方——毛主席纪念堂纪实》一书
      的附录“毛主席纪念堂大事记”详细记录了自1977年到1992年来纪念堂参观的中外
      重要人物,其中1979年9 月只有一条记录:“9 月27日,卢森堡大公让殿下,由宋
      之光副部长陪同,前来纪念堂瞻仰毛主席遗容”。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外婆一行从位于北京西郊十里长街上的解放军总医院
      出发了。外婆用她可以活动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条精心挑选的白手绢。
      
          外婆是坐着轮椅从面对天安门城楼的毛主席纪念堂北门进去的。妈妈和爸爸代
      她向北大厅毛主席坐像献上一个心形花圈,左右缎带上分别写着:
      
          永远继承您的革命遗志
      
          战友贺子珍率女儿李敏、女婿孔令华敬献
      
          花圈的形状,缎带的文字,妈妈都是征求过外婆意见的。心的形状可以代表外
      婆、妈妈、爸爸对外公的一片心和几十年来的思念。“革命”和“战友”,则是对
      外婆与外公一生的概括。
      
          妈妈和爸爸一左一右陪伴着外婆,在外公汉白玉坐像前合影。此时外婆和外公
      都坐着,目光望着前方的天安门。照片留下这个历史性的瞬间:自1937年延安凤凰
      山合影后,贺子珍与毛泽东又坐到了一起。外婆纪念堂之行照片作者为《人民日报
      》摄影记者吕相友。20世纪50、60年代,吕相友在很多重大国事场合为我外公拍照。
      外公逝世后,他又和我父母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次他应我父亲之托,全程跟随,
      尽心尽力地拍摄了外婆当天在京的全部活动。惟一的遗憾就是吕伯伯本想采访我外
      婆,谈谈在纪念堂活动的感受和心情,但因外婆中风后讲话困难而未能实现。
      
          随后,外婆被缓缓推进瞻仰厅。升降机缓缓托起水晶棺,外公又出现在外婆眼
      前。
      
          其实,不用亲人和医护人员提醒,我想外婆自己也下过决心:不能哭。20年前,
      在突如其来出现的外公眼前,外婆双泪长流,不能自已。那次,丈夫坐在自己对面,
      叫自己不要哭。而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面庞、眉眼,还有那著名的下颌上的痦子…
      …这次,她决心好好看看他!不能哭,千万不能哭。
      
          这次,丈夫躺在自己面前。一层透明但冰冷的水晶,将外婆所在的人间与外公
      所在的真空隔绝开来。外婆觉得:外公只是睡着了。他不是神,他是人,他也需要
      睡觉。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在罩子外面,包括他的妻子、女儿。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外婆更熟悉外公的睡姿,也没有谁对他的睡眠更有感
      情。从井冈山到凤凰山,十年来一个个不眠之夜,他们共同度过。她一天所忙碌的,
      为之付出半生的,无非就是让失眠的丈夫睡个好觉。现在,他终于睡着了,而且睡
      得很沉。
      
          泪水不听外婆的,它又涌出来了。外婆紧咬着那块白手绢,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外婆听组织的,整个参观过程中,外婆无语。几十年来,为了丈夫毛泽东,为了爱
      情,为了家庭,她流过多少次泪,只有自己知道。今天,70岁的外婆流下的,可能
      是人生最后的眼泪。现在,这滴泪正含在她的心中。
      
          妈妈也哭了。她想起三年前,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那天。
      
          当时的外公,已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情。他发现女儿站在自己面前,想说
      却又说不出来,左手便用食指和拇指做了一个圈,给妈妈看。泪水模糊眼帘的妈妈
      不解其意,她起初以为外公是在问女婿孔令华(“令”谐音“零”,代表圆圈)的
      情况,但不敢确认。但她知道,外公的时间不多了。
      
          外公去世后,她把此事讲给朋友听,有人帮她分析:“圆圈是否代表你母亲的
      名字桂圆呢?他放心不下她吧?”妈妈觉得很有道理。
      
          然而,近年我从民间又听到了这样的说法:外公去世那天,正是中秋月圆之时。
      1976年是闰年,9 月8 日是八月十五,9 月9 日是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两天都可以说是中秋节。八月中秋,正是外婆的生日。桂子飘香,花好月圆,所以
      得名桂圆。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外公所想起的,是月亮,还是桂圆?也可能是盼望亲人团
      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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