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959年夏,广州市委工业书记曾志随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的丈夫陶铸来参加庐 山会议,听说外婆在南昌,便来看望。1954年曾志去上海时想见外婆,但没见到。 想来那该是外婆发病,被实施“冬眠疗法”期间的事。她们1947年东北一别,12年 不见,外婆一眼就认出了曾志,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曾志试探地问:大姐,你还记得么?1932年红军打下漳州后,我送了两双战士 缴获的回力球鞋给你穿!外婆眨了眨眼睛,笑了笑说:怎么不记得?你送我的那两 双鞋好经穿!穿了好几年,我一直舍不得扔掉,后来实在无法穿了才丢了。 球鞋的事是这样的:1932年外公率军攻下福建漳州,与正在那里做地下工作的 曾志见了一面。当时外婆正怀着儿子毛毛,在瑞金住院,未能随军,这让曾志非常 遗憾。当时曾志比照自己的脚搞到几双女胶鞋,还有肥皂、万金油之类生活日用品, 分出一部分让外公转交外婆。三年没见了,她非常想念曾经和自己合盖一条被的贺 大姐。 曾志感慨道:当时胶鞋对一个战士来说,那真是太需要的了,行军打仗最用得 着。谁要是有一双胶鞋,那才叫众人羡慕呢!也许,外婆就是穿着曾志送的鞋走完 万里长征路,甚至是走完万里西行路的,她又怎能忘得了呢?曾志有感于贺大姐记 忆力之强,姐妹情之深,见外公时特别拿胶鞋一事作为有力证据,说明她头脑是清 醒的。 那天外婆留曾志吃饭。过去曾志听人说贺大姐有多疑症,吃饭吃菜总要等别人 动过筷子才敢吃,生怕其中下了毒。但她亲眼看到的,是大家姐妹一般亲亲热热的 样子,仿佛又回到了井冈山“一个碗里吃饭”的年代。 外婆告诉曾志,自己经常失眠。曾志马上介绍自己服用的效果比较好的安眠药, 把随身带的留下了一些。告别出门时天色已晚,外婆当面服下了曾志留下的药,还 说:希望今天睡个好觉。她高高兴兴送走了老战友。 曾志在回忆录中这样谈到她与外婆的见面: “我端详着子珍,不到五十岁的人,却像个老妇了。花白的短发,瘦弱的身体, 上身穿件退了色的短绸褂子,下面是条黑色的半短裤,赤足拖双布鞋,手中拿一柄 蒲扇。那年南昌酷热,宾馆是用大盆的冰块来降温,而她只能用凉水泼地以度三伏, 所以客厅湿漉漉的,两脚像泡在水里……但她质朴、真诚、善良,而且还保留有几 分的清秀。 见我来看她,她十分高兴,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个没完,都是自己的零星家事, 她说话有条有理,脑子也很清醒,每当提起毛泽东,她都毕恭毕敬地尊称为‘毛主 席’,不像流传的那样,说她有精神病。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子珍,回到山上我就去见毛泽东,我告诉他我去看望了子珍。 ‘怎么样,她还好吧?’毛泽东关切地问,‘我看她精神很正常,说话表情神态跟 正常人一样,记性也很好,过去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毛泽东沉思片刻,然后极 真挚地说:“我想见见她,毕竟是十年的夫妻嘛!你跟汪东兴同志讲一下,乘江青 还没上山之前,将贺子珍接来,晚上两点,当XX(引者注:小封,即封耀松)值 班时再来。‘” 外公最初没有想让江西同志(汪东兴虽在江西,但属于中央到地方挂职锻炼性 质)介入此事。与外婆的秘密会面当然被外公归入私事之列,不好麻烦地方,更不 能兴师动众。曾志按外公安排告知汪东兴,汪东兴找时任庐山会议江西接待委员会 主任的方志纯商量。他们初步决定:由曾志和方志纯夫人朱旦华承担此事。 外公在此之前还做过一些调查。就外婆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外公问过近年来与 她有过接触的水静、曾志、汪东兴等人,答复都是:身体还好,精神正常。汪东兴 说得更具体:贺子珍还跳舞、看电影呐! 这些知情者中,方志纯和曾志于1996年、1998年去世。2002年,我在南昌采访 了年逾九十的朱旦华。旦华外婆也是与外公外婆同辈的毛家人中惟一在世者。她谈 起了与我外婆在江西共同度过的时光。 可能就是曾志见外公并与汪东兴联系的当天下午,外公请两位女同志——曾志 和朱旦华在美庐二楼吃了一次便饭。说起这次吃饭,也有一个笑话。当时方志纯通 知妻子,毛主席要请她吃饭。朱旦华又惊又喜,忙问丈夫:你去不去?他摇摇头说 :我又不是女同志。方老话中有话,朱旦华被弄糊涂了。 后来她才知道:外公这次请客,由头是一位女同志(曾志)引起的,主题则是 另一位女同志(贺子珍)。按说这件有关“女同志”的工作,交给江西省妇联主任 朱旦华,是再合适不过了。何况她还曾经是外公大弟毛泽民的妻子,又永远是外公 侄子毛远新的母亲,她与毛家的这层关系是别人所不具备的。 旦华外婆记得:那次便饭有四个菜,有一盘是青椒炒肉丝,“无辣不成席”的 外公面前有一小碟炸辣椒。外公发现旦华外婆从不染指辣椒,笑着说:你这个上海 人也要学吃一点辣,随后又跟了一句:江青是怎么也不吃辣。外公说完哈哈大笑, 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饭快吃完了,外公转入正题。他问在座者:想见贺子珍一面,怎么搞好?旦华 外婆说:我听主席的。 可惜的是:发动此事的曾志后来却未再介入。陶铸得知后说:这件事若是让江 青知道了,那还了得呀!曾志只好退出毛贺相会的组织工作。和1937年劝阻曾志去 延安,从而未能在西安与我外婆相见一样,陶铸的好意再一次改变了曾志的想法, 也间接改变了我外婆的命运,人生就是这么奇妙莫测。可以想像:如果曾志没有退 出,也许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是另外一种结局,然而吝啬的历史是不会再给人们第 二次机会的。 毛贺相会方案不得不做出调整:杨尚奎夫人水静代替曾志,7 月7 日去南昌接 外婆上山。 1959年,外婆就是在这座小楼里被水静接走上山与外公相会。2004年初夏,我 来到南昌,在参观这栋楼后上了庐山。此时距离外公外婆庐山相会的日子,差几天 便是45年了。说来也巧,我这次上庐山,是由水静奶奶的儿子杨建力大哥带路的。 和建力大哥相识,是2002江西之行后不久的事。在南昌,永平姨父把他介绍给 妈妈和我。由于两家老一辈交往的渊源,我们一见如故。建力大哥继承了江西老表 的热情好客,还有老一辈的豪爽仗义。他力荐我上庐山,而且要我在庐山住上几个 晚上,说那样才能体会这座神秘之山的韵味。 其实,按辈分来排,我应该叫他叔叔;但按年龄,我们相差又不是太多。所以, 有一次我开玩笑说:“叫您大哥怎么样?”他爽快地答道:“好啊!”建力大哥对 庐山非常熟悉,有这样一位向导陪同,再合适不过了。 到达庐山界内,车开始爬山。建力大哥告诉我:现在走的南山公路是为1970年 第三次庐山会议而修的,技术方面比以前有了很大进步。转弯已经少多了。你外公 诗中提到的“四百旋”是北山公路,前身是国民党时期为蒋介石等上山修建的,弯 路非常多,可能都不止四百多个。 是啊——1959年外公外婆庐山相会,是绕了四百多个弯子才实现的。我突发奇 想,问建力大哥能否用相机拍出那“四百旋”山路?他摇摇头,惋惜地说:现在恐 怕不行了,树都长起来了,庐山绿化搞得很好。我们50年代上山时也许还可以。 盘旋的山路不易拍到,漫山的云雾不请自来。我们的车开到半山腰,感觉四周 越来越朦胧,有钻入云海的感觉。善解人意的建力大哥让停下车来,我跑到公路上 呼吸着潮湿的空气,眼见白茫茫的烟雾从远方团团飘来,一会工夫就到了眼前,再 看时就又飘走了,被它覆盖的一切恢复了常态,显露出来。这就是庐山云雾,来得 快,去得更快。 我现在知道:当年建力大哥母亲水静陪外婆走的,不是现在这条新路,而是盘 旋往复,九曲回肠的老路。也许,外婆就像今天我这样在云雾中穿行,只是她不知 道自己将前往何方。 那年暑假去南昌看望外婆的海峰姨告诉我:曾志走后不久,水静来外婆住处请 她上庐山避暑。外婆推辞道:“花公家的钱呦”。经不住她们两个热情相邀,终于 同意上山。海峰姨还给姨妈梳洗打扮了一番,外婆高高兴兴和外甥女道了别。在朱 旦华陪她在山上度过第一个晚上后,第二个晚上便被汽车送进了“美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