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生涯(中)
      
          两位同学课间嬉戏,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来我往,互不吃亏,不久恼
      了,一位同学出手偏重,打在对方的小腹上。挨打者顿时手抱腹部,萎缩于地,虚
      汗不止。旁观者急送镇卫生院,结果内脏出血,不治而亡。公捕公判大会就在学校
      的大操场举行,尽管打人者属于过失伤人,但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伤人者难逃法律
      的制裁,师生们则从中汲取了血的教训。
      
          恢复高考制度之初,农村中学外语教师短缺,开设英语课程较晚。为了完成教
      学计划,老师拼命赶进度,同学们如听天书,有的同学跟不上,干脆自动放弃了,
      杨余利便是其中之一。
      
          杨余利的父亲是个小木匠,有手艺,家境好。杨余利上学时,手表、自行车一
      应俱全,家庭条件优越,把读书升学当作谝闲传,据说家里还给他订了媳妇。语文
      老师常常教诲我们,长大以后要当什么什么“家”,不要做什么什么“匠”,我们
      便看他,扮鬼脸,吹口哨,他便脸红,大家哈哈大笑。我买了一部小收音机,收听
      英语讲座,他老跟我争抢,偏要听秦腔、流行歌曲。他学了三年英语,识不全二十
      六个英文字母,单词仅会写一个“English ”,还读成“外国里氏”。
      
          进入高三,学校分文理科,我结合自己的兴趣,选择了文科。老师、同学们纷
      纷质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理科成绩那么好,何必报考文科。”
      在人们的意识里,只有头脑不够用,数理化学不懂才会选择文科。他们哪里知道,
      我自幼饱览群书,博闻强识,倘不学文,这些资源岂不白白浪费!
      
          现在看来,当初选择学文,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败笔,除外语类之外,文科
      多属软科学,与政治结合太过密切,倘若头脑不灵活,不会见风使舵,八面玲珑,
      又无叔伯阿姨提携,绝无前途可言。如果学理工科,以我的成绩和天赋,必考清华,
      掌握一定的专业技能,毕业后即使时运不济,分配到柴油机配件厂,也会如咸阳街
      头擦皮鞋的工程师所说的那样,用所学知识改进改造柴油配件设备,或许能使工厂
      起死回生,为地方经济做点贡献,断无学非所用、沦落街头杀猪卖肉为生的道理。
      
          抛开这一切不说,单从应试的角度讲,理科成绩优秀的学生弃理从文未必就吃
      亏,因为语文、数学、外语是文、理科都必须考的科目,而铁了心学文的学生往往
      数学成绩不好,这恰是我等的优势。
      
          选择了文科之后,我重点突破英语、历史、地理。因为对我而言,语文、数学
      即使不复习,单凭以往的基础,考试时也不至于拖了后腿。至于政治,与时事结合
      太紧,死记硬背的玩意儿,临阵磨枪,不亮也光,背得早了,到时候反倒又忘了,
      或者又过时了,跟不紧形势,白忙活一场。
      
          如此调整了思路,上课便不再用心。一次上语文课,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
      引经据典,广征博引,讲得神采飞扬,唾沫星子乱溅,我却在座位上心猿意马,昏
      昏沉沉,打起了瞌睡,被老师发觉,罚站到后排。我不服气,赌气似的取出一本英
      语书,叽里咕噜读了起来,又被老师请到了教室外面。我故意作弄老师,未加理会,
      扭头就走。老师恼羞成怒,捡起一块砖头,在后面追赶。我年轻力壮,身手敏捷,
      老师硬胳膊硬腿,哪里追得上?在学校兜了几个大圈子,老师气喘吁吁,上气不接
      下气,我自逍遥法外,嬉皮笑脸,气得老师破口大骂:“日后你要是能考上大学,
      把驴骑到俺家门前,撅俺的先人!”后来我考上北大,得饶人处且饶人,并未睚眦
      必报,如老师所说,骑上驴堵住门去骂他的先人。老师也似乎很健忘,将那件事忘
      却了,始终没能想起班里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位调皮捣蛋、经常旷课的学生。
      
          1984年高中毕业,我以全校第一、遥遥领先其他同学的成绩超过了大专录取分
      数线,但英语、政治、历史、地理分数相对较低。我权衡再三,认为自己的潜力还
      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在个别老师、同学的怂恿下,最终自动放弃上西安师专的机会,
      选择了复读。
      
          分田到户后,粮食日见宽裕,再也不必为吃饭发熬煎了。这时父亲也开始做一
      点“投机倒把”的买卖,农闲时分,买来牛、马、驴、骡等牲畜,精心喂养一段时
      间,上膘后,农忙时节再卖掉,赚取其中的差价。
      
          猪是不屑再喂了,没有利润,还劳累人,但有时却贩。1980年前后,关中地区
      猪价大跌,猪仔三元一只,少人问津。价值规律之下,河南猪贩子蜂拥而至,专门
      收购老母猪,据说老母猪皮粗肉厚,骨头硬,寿命长,可以几天不吃不喝,长途贩
      运死不了。父亲曾与河南省漯河市的一位小学教师搭帮,专做老母猪生意。每次小
      学教师前来,与我住同一间屋子,他鼾声雷动,脚气熏天,但我们一家还得委曲求
      全,奉财神似的尊为上宾,好酒好菜好茶饭地悉心招待。
      
          那时,祖母还健在,整日拖着一双小脚,忙前忙后,照顾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
      
          奶奶是1986年春天,即我上大学的第二年过世的。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没有吃过一天闲饭,总是屋里屋外,扑前奔后,忙里忙外
      的。听父亲讲,爷爷年轻时是个江湖派,狐朋狗友结交了一大帮,挥金如土,嗜赌
      成性,三天、五天见不了踪影,常把奶奶一个人撇在家里,奶奶孤独,学会了吸旱
      烟。后来,爷爷把祖上积攒的基业如一个鸡毛毽子,放到脚尖,“嘣噔”一声踢踏
      得一干二净。“树倒猢狲散”,没钱了,酒肉朋友也不勾引了,爷爷金盆洗手,奶
      奶也染上了烟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亏得爷爷赌运不佳,否则“社教”
      时我家不是地主便是富农,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爷爷失却江山有功,五十多岁就抱
      病在床,做起了老人,而奶奶却因咳得厉害,扔掉了旱烟袋。1985年底,我放寒假
      回家,奶奶已卧病在床,几天水米未进了。看过赤脚医生,没穿鞋的大夫说没什么
      大病,偶感风寒而已,吃他几副中西医结合的药就会好的。但我知道,奶奶已经七
      十多岁了,风烛残年,如不停运转的机器,零部件已经磨损得不成了样子,说是没
      病,其实已浑身是病。
      
          想到奶奶辛劳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病成了木乃伊的模样,将不久
      于人世,我心头一酸,不停地抹眼泪。奶奶却宽慰:“俺娃甭难受,你上了大学,
      我走就放心了。到了阴曹地府,我会跟你爷、你妈说你出息了,叫他们也放心。”
      我号啕大哭,亲戚邻里都跟着流泪,大团圆的日子顷刻变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哭罢,我自己下厨,给奶奶炖好鸡蛋羹,喂奶奶慢慢地喝下。以后几天,我哪
      儿也不去,整日守在奶奶的炕前,精心侍奉,希望在奶奶弥留之际,跟奶奶多呆一
      会儿,尽点孝心。奶奶心中高兴,竟能挣扎着吃点东西,一天一天也好了起来。
      
          过完小年,到了返校的日子,奶奶奇迹般能下炕走动了,说她命长,死不了,
      还等着抱重孙子呢!
      
          我便放心地返回了学校,没想到,这一走,与奶奶竟成永诀。听父亲后来讲,
      我刚走,奶奶又睡倒了,再也没能爬起来。回光返照时,叮嘱父亲,千万不要给我
      发电报,娃学本事重要,耽误了学业,她死不瞑目。
      
          父亲终于没有把奶奶的死讯告诉我,还让二弟给我写信报平安呢!可怜的奶奶,
      临死都未能见她最疼爱的大孙子最后一面,而我,作为长孙,许多年来,也因未能
      送亲爱的奶奶最后一程而懊悔不已。
      
          1981年秋,关中地区遭遇了百年一遇的连阴雨。这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一
      下就是五十多天。好久见不着阳光,到处散发着一股霉腐的气味,仿佛连人都快下
      霉了。
      
          老屋历经了六十余年的风风雨雨,已经破败不堪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在
      每一次小修之后,父亲总会重复同样的话:“无论怎样,天晴后,都应该好好修缮
      一下了!”但阴雨过后,我们依旧住在风雨飘摇的老屋,父亲也不再提及当初重复
      过多次的话。我们心里都很清楚,经过几十个春秋的风吹日晒,柱子、檩、椽都已
      腐朽,简单的修缮已经不可能,必须推倒重盖,我们的钱不够。
      
          到了六十年一个花甲子的1984年,古谚云:“不兴甲兵闹灾荒”,家家户户小
      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老屋却再也支撑不住,倒塌了,一家人寄住在生
      产队废弃的饲养室里。
      
          尽管有甲子年不宜立木的讲究,但事已至此,也顾不了许多,一家人总不能住
      在瞭天地里。
      
          帮我家盖房子的是我的当民叔。
      
          当民叔是地主的后代,父亲的朋友,和我家隔路相望。阶级斗争年代,批斗会
      上总有他双手背后,“老实交代”的身影。他年轻时因为成分大,讨不下老婆,与
      邻村一位富农子弟换亲。后来他妹妹长大心高,看不上富农的傻儿子,撕毁婚约,
      当民叔的老婆为了弟弟,也狠下心肠,撂下儿子与他离了婚。但当民叔一表人才,
      人有本事,他  “唉”地一声,一气之下,从大山里领回一个漂亮娘们,让村子里
      的光棍汉们羡慕不已。
      
          多年之后,本村青年东峰因人实诚订不下媳妇,其父备好礼品,找到当民叔山
      里的婆姨:“他婶子,你看着给咱东峰在你们山里头也拾掇一个媳妇,行不?”
      “现在俺山里头条件好了,拾掇不下了!”当时给东峰他大来了个嘴啃地,成为村
      民的笑柄。
      
          要知道关中方言里,“拾掇”是个很刺耳的词汇,含有“凑合”、“收拾破烂”
      的意思。
      
          当民叔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常年浪荡在外,为了谋生,学了一身瓦工的好手艺。
      改革开放后,他率先拉起了私人建筑队,很快成为村里的首富。父亲常与他开玩笑
      :“你是不是又想当地主了,小心斗争你!”当民叔起先由于土地多而成为地主,
      贫下中农们纷纷与他划清了界限,“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却
      因为钱多而成为共产党员,当上村长,乡亲们又纷纷与他拉关系,套近乎。短短几
      十年,从小少爷到狗崽子,从地、富、反、坏、右“四类分子”,批判的对象到大
      老板再到村干部,最后冤死,其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命运之神数次捉弄于他,
      世态之炎凉也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钱是人的胆,权是人的识。当民叔发家致富以后,社会交往宽广了许多。一个
      偶然的机会,其弟弟结识了省民政厅某领导的儿子,有了这层关系,当民叔又依仗
      村长的权力,廉价租赁了村子里几百亩坡地,创建了“凤栖山骨灰墓园”。具有讽
      刺意味的是,墓园刚刚建好,产生经济效益,正日进斗金的时候,却拱手让于他人,
      自己患上了淋巴肿瘤,在省城某三级甲等医院甩出了十多万元之后,撒手人寰了,
      真正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经济时代,金钱比人情贵重。当民叔既然患了不治之症,
      现代医学回天乏力,人们挣钱不易,如果再破费去巴结一个死人已失去了功利价值,
      带不来任何实际利益。所以在他病危的三十多天里,据说除了至亲至爱之人,没有
      人去医院探望过他。我与父亲看他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说话已经非常艰难,人
      生很快就要划上句号,回想起如梦的一生,不禁泪流满面。我们父子触景生情,心
      里也挺难受。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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