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八哥关在一只笼子里(1)
      
          我落单在台北,对着旧金山的方向接连演出了几出盛怒中挂断电话、死不接电
      话的惊魂记,将弟弟这位海外观众吓得魂都飞了。因为他在那边越快乐,越凸显了
      我这头越清冷孤苦,但我又不能这么据实以告,否则太幼稚了,不是吗? 于是只能
      自己生闷气居多,也不真的是在怪他。咦,忧郁症患者的内心戏总是特多,而且
      怎么好像命连殊途同归,都被编派去演小苦旦哩? 
      
          有一次,为了让他死心,别一直拨电话来吵我,只好顺手写了一张传真:
      
          我既不令人愉悦,又缺乏自信。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你一样,可以克服他早年
      不快乐的记忆。所以,让我一个人安静吧,别再打电话来,这当儿我实在不想讲话。
      另外一桩最大的嘲讽,应该算是我迷糊想自杀的新闻,随着跟胡因萝下高雄演讲时
      顺口一提,而曝光上了报,随着有电台展开电话追踪,希望邀我去谈谈这一阵子席
      卷社会的自杀潮。
      
          我不禁自嘲,电台制作人员一定会这么想:好哇,难得有一个家伙自动说出他
      曾想自杀,最棒的是竟还没死成,当然要力邀上节目,来大谈特谈心得,才正苦于
      说找不到自杀者代表呢。
      
          将自杀这么私密的行为公诸于世,并非我是什么暴露狂,只是我以身作“饵”,
      一心想提醒所有忧郁症的朋友,自杀的意念有时真的防不胜防,像一股发霉的气味,
      任凭再怎么坚壁清野的防御都会被渗入,实在轻忽不得啊! 因为跟自杀念头的对抗,
      是一场全天候的战争。
      
          结果快到了约定上节目的时间,我的情绪不知怎地失控了,全身虚弱,走不出
      家门。虽然中广公司就在我家的轻松步行范围以内,我却觉得它仿佛座落在遥不可
      及的月球。
      
          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取消通告。在电话中,我听得出来那位助理的遗憾
      :“真的不能来啊? ”
      
          我想,她随后也反过来听出了我语气中不是作假的虚脱。
      
          当时,我的脑子突然闪过了一幕虚拟的自编自导,那位助理正抓着电话筒,放
      声尖叫:“什么? 你的状况又跌落谷底了呀,那太好了,这时赶过来讲自杀的话题
      不是最贴切吗? 气氛也更足了,许先生,拜托啦,这样你更要来了,把那些情绪通
      通带来! ”
      
          所幸这种独自乱摸路的日子不需拖太久,终于轮到我飞去旧金山,跟弟弟会合
      了。
      
          困坐在飞机上熬了十多个小时后,本来满心期待会一如往昔,在出关的门口看
      见弟弟热烈相迎的笑容,却意外失望了。
      
          我笨拙推着两口行李箱出关,东张西望了半天,竟不见半个熟悉的脸孔! 
      
          揣着隐隐不安,担心出了什么闪失,想拨他的手机确定他的行踪,便拖着碍事
      的行李,绕过航站大厅,好不容易才找到公共电话。
      
          偏偏身上没有美国硬币,只好又气急败坏推着益显沉重的行李拐回来,找到服
      务台,买了一张二十元的电话卡。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手机居然打不通,我险些跳
      楼! 
      
          感觉上,我几乎当场被一拳打扁了,在台北憋了好几天的索然乏味,心想一下
      飞机见到弟弟就会烟消云消散,所以暂时积压再大的不适,要求自己撑着。没想到
      这一脚踩空,直直摔落下去了。
      
          由于先前抱着期望太高,导致我这时的失落感更重,又急又气,到底是怎么回
      事啊? 胸腔的一股高气压,加速膨胀,等待随时炸开。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看到弟弟的身影了,但我原本想扮笑靥的脸宣告垮了。他
      解释早就来了,却不知如何与我错身而过,彼此都在找对方。
      
          我极度不悦,垮着脸,两只眼珠子猛盯着地面,弟弟便弯下腰,笑嘻嘻与我四
      眼相对,表示欢迎。我因为在气头上,破例觉得他那始终如阳光般的笑,居然不那
      么迷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见面仪式的诡谲氛围,其实也预兆着日后一个多月,弟弟
      和我之间所引起的百感交集。
      
          在旧金山经过近距离的相处,我也才发现,弟弟既不是笑口常开的小天使,我
      也不是什么扮苦瓜脸的小恶魔,我们俩反倒比较像是两只爱抢话的八哥,被关在同
      一张笼子里,除了互相扒梳羽毛、作作伴之外,还喜欢拌嘴,吵架吵到脸红脖子粗。
      
          弟弟还年轻,对我的性情也没摸熟,很多事看不惯时,便会心直口快冲出来。
      他常常就对我的“症状”很感冒,一股自认的义气凛然使他老跟我抬杠,逼得我火
      上淋油。
      
          所以,有时我们是两只会唱歌解解彼此闷的快活八哥,有时我们也是两只斗得
      身上羽毛稀疏的丧气八哥。我的心,就在这样高高低低中吊着。
      
          虽然我比弟弟虚长了好几岁,但是脾气一上来,我的EQ就退回幼稚期,根本忘
      了做哥哥的宽容角色,老实不客气扮小的,与年轻的他针锋相对。
      
          例如,他有次提到第一天从医院急诊室陪我回家,姐姐炒了简便食物让我们果
      腹,这时kiki跳在桌面去,大摇大摆,他看了很不以为然,说如果是他爸爸在场,
      就会说这只猫没家教,并把它轰下桌。
      
          我立刻嘴角一撇,心里颇不是滋味,毫无犹豫地顶回去:“什么没家教?kiki 
      是我家的一分子,是家人耶,我从不把她当成畜生,好吗? ”
      
          后来我听说弟弟家中养了一只小黑狗,平常因为会乱咬东西,只准在园子里走
      动,不给进屋。每次有人打开纱窗,它想要钻进来,弟弟一家人就会大声斥叫:
      “走开! ”或是赶紧下令:“回去! ”
      
          因为叫了太多次,那只小黑狗还生了误会,最后居然一听见“走开”或“回去”,
      就以为是在喊它的名字,更加乐不可支,尾巴花乱摇,一头非要钻进来不可,搞得
      全家气苦。
      
          但我家的宝贝kiki可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走开”或是“回去”啊,真是的! 
      他们家视〖=SS 〗啺〖=SE 〗物为畜生,还不如人类,那是他家的事;我家向往万
      物平等,让猫咪与人类平起平坐,那是我家的事。
      
          诸如此类,只是一例。我跟弟弟可能生长的年代不同、价值观也有异,远远地
      互相欣赏时,恍若雾里看花,这些都不是问题。但当距离不见了,紧挨在一块后,
      什么都拿着放大镜瞧,我们迥异的生活态度、人生信念、体恤程度,就不免时时硬
      碰硬,产生严重摩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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