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不掉的一件旧包袱(1)
      
          我很感谢在上次那个危机时刻,弟弟适时出现伸了一把援手,将我从吞药的昏
      迷状态中拉回人间。我当时从头到尾都在药物的迷乱里,脑子中始终没有与弟弟
      见面的清晰印象,所以我提出再次会面,才神智清醒地真正作了一场兄弟会。
      
          我庆幸地发觉这年头像弟弟这种年轻并不多了。他长得外貌标致,穿着清爽宜
      人,态度斯文有礼,最难得的是他不时面带微笑,好像无忧无虑的小孩,四周的人
      都很容易感染到他的愉悦气息。这一点最让我醉心,因为他做到了我生平视为最不
      可能的任务——笑脸迎人。
      
          有一晚,好友和我聊天,他说现在网上龙蛇混杂,尤其聊天室里什么怪胎都有,
      难能可贵我竟能遇见像弟弟这种好青年,我和他互相能结识,对双方都像是中了奖
      券。
      
          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指责我乱吞药的行径,说如果那时弟弟上来台北,在
      医院急诊室见到我的时候,万一我没被救活,亲眼目睹了这场意外的悲剧,将会使
      一个年轻人终生受到惊吓,留下永难弥平的心灵伤口。
      
          我无言以对,想像假如事情真如此演变,对一个人生才要刚起步的年轻人来说,
      的确会是一桩情何以堪的刺激。
      
          但在当时,我根本没料到他会不顾我要他不用来的最后通牒,执意上台北,而
      且还能发挥机智,通过出版社找到了我;何况在忧郁症的摧残下,我的意识早就粉
      碎了,哪里还设想得到这么周全?
      
          好友对我乱吃药、把生命当儿戏的行为无法苟同,他当然知道是忧郁症在作怪,
      但是他也说出了另一番见解:“你为何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以前的事你无法改
      变,就让它过去了,眼光应该向前看,老是沉溺在昔日的不圆满中,心情会很不健
      康。”
      
          然后,他又提到了他妈妈的故事。说自从他妹妹在十七岁那年骑脚踏车出车祸
      身亡,三个月后他爸爸也因伤心自责跟着病逝了,他妈妈不肯让他们就此死去,屋
      子里到处摆满了两位过世亲人的照片,走来走去都看得见,仿佛他们还在世似的。
      
      
          好友苦劝他妈妈把照片收起来,否则她的情绪会永远走不出那个丧失至亲的痛
      楚,因为照片营造的感伤氛围,会使她无止尽地陷入旧日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他还因而自作主张,把几只收藏了妹妹儿时玩具的箱子丢弃,不愿停驻脚步,
      只有继续迈开步伐向前行。他说如果自己尚留在老家,没有趁年轻时,就只身来到
      异乡展开新生活,一直处于那个亲人遽亡又不像真的已经消失的环境里,他大概也
      会活得不太健康吧。
      
          说完,好友拍拍我,语重心长地表示:“某个程度,我觉得你也是这样,不肯
      让过去的日子离开。你应该把童年的不愉快记忆都抛诸脑后,眼睛只要看着未来的
      日子。”
      
          我的理性完全赞同他的话,认为所言甚是,但我的感性却一直在摇头,觉得难
      上加难,那只旧包袱仿佛已成了我的生命部分,无法割除。
      
          好友的话字字都敲中了我的心病,而我真不了解为何从小没被爸妈好好肯定的
      失落感,会在我这一辈子里影响如此深远,造成我丧失自信、没有成就感、不敢快
      乐等心理症状。
      
          在《晚安,忧郁》中我就提及,其实早在青春期,自杀的念头便不时浮现心头。
      特别是妈妈过世那一年,我从东海休学回到台北,进了补习班准备重考,生命变得
      孤孤单单,身边没有什么熟识的同学,日子也索然无味,整天只有考不完的无聊试
      题。
      
          那段期间我常常想到死,觉得人生无趣,未来没有目标,甚至有几次连遗书都
      偷偷写好了。
      
          写遗书,对我有一种特别庄严仪式的意义,好像那是在进行深度的自我抚慰、
      自我怜惜、自我疗伤。许多人都不理解为何会有人想要自杀,我从这条路又滚又爬
      过来,很清楚那是一种深沉自恋的变形。
      
      
      
          举凡感到没被好好疼爱过、关怀过、鼓舞过、赏识过的幼小心灵,在长大的过
      程中,这样的失落感便会一再地回来骚扰,有时严重到必须关起门来谢绝一切,单
      独进行一场“疼疼自己”的仪式,最高峰的时候就是浮沉在自杀的怜悯与伤怀中了。
      
          一个想到要自杀的心灵,通常都是封闭的,自绝于所有的人际关系之外,好像
      世界飘远了,只剩下自己。这时,内心深处的一股自悲自怜就会升起,别人不体谅
      的、别人不支持的、别人不疼惜的,曾经为此苦苦受折磨,遂变得比较无足轻重,
      似乎可以释怀了。
      
          尤其在写遗书时,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跟自己对话。譬如,当你交代为何
      要走上绝路,其实就是在吐苦水,而另一个自我会升华飘在半空中,俯视正在写遗
      书中的自己,以全然了解的心,一边慈祥默默看着,一边生出怜悯。
      
          很诡异的是,那一年,我竟是因此通过写遗书的方式,在极度孤独中,为自己
      打气,为自己作心理治疗、安慰,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所以,当忧郁症纠缠我的时候,这个早年的阴影(死亡)就像老朋友一样,会
      在某条路上与我不期而遇,亲切打个招呼,让我窝心之余,不顾理智阻挡,乐意再
      度与它把臂言欢、重叙旧情。
      
          另外,我时常在外国人身上看到不同的文化背景、民族性造就的后果,作为一
      面比较的镜子。例如,我老是用“臭”、“笨”这种负面的字眼来表达亲昵,像是
      叫kiki臭妹妹,叫yoyo小笨蛋。
      
          本来这些都只是国人表示亲昵的常用口语,大家也叫得再顺口不过了,但是久
      而久之,我因而在心理上养成了“弱化自己”、“贬低自己”、“敌视自己”的坏
      毛病。
      
          这种自我削弱式的情结,可说其来有自,源于东方人自谦的美德。像是老公老
      婆互叫“贱内”、“拙荆”,叫儿子“小犬”,自称“在下”、“不才”等等,原
      来都是基于谦虚的美意,但是经久流传却演变成不甚健康的民族性格,影响所及,
      造成了父母不敢赞美小孩,担心宠坏了他们。高兴时不敢太张扬,怕别人嫌弃、有
      成就时更是硬要泄自己的气,表现得虚怀若谷,被人一称赞就浑身不对劲,连手脚
      都不会摆了,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这样的贬损自己和自家人,乍听直来很正常,是大部分华人信奉的品行教养,
      但是稍一不慎,它就会很微妙地转化成一股放不开的罪恶感,在应该得意、应该快
      活、应该心志壮大的当儿,反而变得退缩、羞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衍生为
      一种自卑,心头时常会闪过“我可能不够好、我大概哪里有错”的阴霾。
      
          对一般人,这种心理或许还不至于危害,顶多造成一时情绪的干扰,但是若移
      植在有忧郁症倾向的心灵,就会像一颗恶性瘤,伺机等待身心脆弱的时刻爆开蔓延,
      酿成灾难。
      
          尤其我自小从爸妈那儿,从没有获取该有的“论功行赏”经验法则,使得“我
      可能不够好”的谦逊提醒,向下恶化成“我绝对不够好”的罪条宣判,从此难以翻
      身。
      
          反观西方人就很不同了,他们绝不吝啬去显露内心的好感,以及发表正面的意
      见,从细微地方看,比方他们习惯叫豢养的小猫“chiquitito”(公猫)或“chiquitita”
      (母猫),这是西班牙语,意指小东西,有极尽可爱、不胜怜惜的意思。
      
          他们也常会跟人说:“嗯,你今天穿这件衣服很好看”,或“这件衣服很适合
      你”。我却刚好相反,常常对亲友的穿着面露不以为然的表情,以为对待自家人,
      这样的“真情流露”才是表达关怀,心想:“我对你好,才会如此说真话。”
      
          真话,在中国人的价值体系中,往往也就变成了“挖苦”、“落井下石”、
      “修理自家人”的替代语。
      
          我原来一直活在“吝惜肯定别人、刻意贬抑自己”的虚矫情怀里,我们从父母
      那儿学到这些,再原封不动传给我们的下一代,代代相传,弄得我们这个正经八百
      的民族好像人人都跟快乐有仇似的,都罕于散播正面价值的快乐元素,而是不经意
      溅洒负面价值的假正经元素。
      
          我在旧金山有一位华人朋友爱德华,在美国出生受教育,毕业后执医,早早置
      产,绝对有资格算是有为青年。但爱德华有一年陪母亲回大陆探亲,祖母拉着他逢
      人就如此介绍:“这是我长得丑八怪的孙子啦。”
      
          根据我对中国人民族性的了解,其实这位老祖母看见孙子在美国生根茁壮,又
      是专业医生,心中一定很安慰,也很自豪。偏偏民族性作祟,她不敢在同侪面前太
      过嚣张,明明心里高兴得很,却硬要装作“哎呀,没什么啦”,所以故意找到了孙
      子并不算英俊的仅有缺点,夸大解释,作为骄傲的掩饰。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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