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忧郁症发作现场
      
          我接连两天胡乱吞药被送入急诊室,正好遇到端午节连续假日,整个周末就在
      医院里进进出出度过。第三天迷迷糊糊醒来,虽是周一,仍然在放假,我还搞不清
      楚状况,石姐便打电话来问说跟“华视新闻杂志”制作单位早就约好的访谈要不要
      取消。彼时我的脑子里,已经不太有前两天被送医急诊的印象,仿佛那是一段凭
      空消失的时光。我还好奇地问,干嘛要取消。
      
          前后连着两天,石姐与我姐姐,以及桂花三人都陪着我二度出入医院,充当急
      救部队。她本来以为我才刚从药物催化的昏迷状态中苏醒,也许不适合接受媒体采
      访,岂料我把这段记忆都洗掉了,早晨醒来后,身体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石姐仍不怎么放心,特地跟姐姐讨论我到底能不能上阵去面对媒体。可是,我
      浑像没发生这一回事,不仅如此,从那种浑沌不明的寻死冲动中返回人间,我的头
      脑反而更加透彻,神志益发清爽,实在奇也怪哉!
      
          中午时分,石姐开车来载我到出版社,胡因梦也在电视台的邀访之列,她一看
      到我便惊呼:“哇,你的生命力真强,吞下了那么多药,眼眸还是这样清。”
      
          我那时听不太懂她的话,好像整件服药的傻事都与我无干,怔愣来不及反应。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躯壳,这副身体前两天所做的事对我
      而言,都有一股陌生的局外人之感。
      
          “华视新闻杂志”要制作一集忧郁症专题,这趟出镜,一共访问了胡因梦、石
      姐和我三位。我的部分,只记得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但究竟谈了些什么,事后无论
      如何追想都不复记忆了。
      
          我倒是记得石姐受访完毕,就跟我说真糗,她代表忧郁症患者的友人来说一说
      心境,但说着说着,她由我的个案,想到了她一样染有忧郁症而受苦多年的某位亲
      人,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说自己叽哩咕噜也不晓得讲了什么,还在镜头前落泪,真不好意思。但她随
      即又自我挖苦道,“反正我讲什么也无所谓啦,因为搞不好到时候人家只剪我哭的
      这一段而已。”
      
          果然,听说后来这集播映时,石姐的部分真的如她所说,哭的那一段被保留了,
      其他的好像全没播出来。
      
          我和石姐都干过报社工作,她还曾跨足广播、电视,所以我们都很清楚媒体这
      种煽情的猎人本质,只是这一次轮到我们扮演另一方的角色,成了被捅破伤口、暴
      露血迹的受伤小动物。
      
          然而,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生的真相吧。譬如我一度这样在死亡边缘浮沉,对于
      报导的媒体充其量是一桩素材罢了。我的自镣企图只是加添节目口味的一条辣椒,
      有最好,没有也无妨,这年头谁死了、或者谁想死而没死成,都不过是五分钟热度
      的速食新闻。
      
          制作单位录完了谈话的部分,想加入一些画面搭配,于是藉着出版社办公室的
      会议桌一角,拍摄我在看书的模样,后来他们仍觉得动感不足,要求我到附近的大
      安森林公园去补拍些外景。
      
          人家常说“重回犯罪现场”,我这下竟成了“重回忧郁症发作的现场”,因为
      制作单位希望看见我神情落寞,在公园小径上踽踽独行。这大概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的忧郁症吧,其实忧郁症一发起来,绝不只是外表上的落落寡欢、状似孤单所能比
      拟。那是一种内在极其剧烈的撕裂感,忧伤与失落漫天盖地而来,逃都无处逃。
      
          为了捕捉具有说服力的画面,我像一个笨拙的临时演员,可笑地在小径上来回
      走了几趟,制作单位只差没有在一旁下达这样的指令:“表情再凄苦一点,步伐再
      蹒跚一些。对啦!就是这个样子!保持这样下去。”
      
          反正蛮荒谬的,但我彼时的动作确实是在摄影机前“扮演”一个忧郁症患者,
      他们要我走完一小段路后,就在路边的长条凳子上坐下来,虽然他们没有指示我坐
      下来后要怎么样,不过我倒是自动忆起了罹患忧郁症以来的种种困顿,那份乏力感
      重新掳夺了我的身心,而当时我脸庞的表情应该就颇符合制作单位的要求了吧。
      
          为了帮助社会大众了解忧郁症,我不仅写《晚安,忧郁》,现身公开了自己最
      不堪的染病真相,把生平一大堆拉拉杂杂的私密悉数曝光,还要以这样笨的演技去
      还原发病时的全貌,我恐怕是全台湾最爆笑、最古怪的忧郁症病人了。
      
      
      
          拍摄完毕,制作单位走人了,我也离开了公园,不想就此回家去,一时不知何
      去何从。似乎我刚才演得太入戏,以致收工了,心情仍收不回来。慢慢地,我踱到
      新生南路对面何嘉仁书店的走廊,软倒在一张铁制的情人座上。
      
          我茫然地呆坐在那儿,感觉天地之大,却毫无让我开心的理由了。活着,变得
      可有可无,我只是一息游丝的气还吊着而已。
      
          怎么搞的呢,我的心境为何忽然惨跌倒这样深的谷底了?在这之前的整个白天,
      我那份明显活在人世的清醒知觉,业已逃逸无踪。
      
          如果这时摄影师还在,赶快开机,猎取到我瘫痪的神色,应该会比刚才刻意演
      出来的更为传神吧。
      
          坐在那张椅子上,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始终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往下拉,那种
      “活不下去”的苦涩滋味又悄悄渗进心扉了。突然希望自己消失,没有呼吸,没有
      感觉,同时让这无边忧郁的病苦随着自己的生命消失,无法再作恶。
      
          就在百无聊赖之际,我按下手机的一个记忆键,打给好友张维。
      
          他一听我的语气,马上就知道我的情况不太好。我虚弱地说:“活得好累,又
      想到死了。”
      
          张维在几年前一度也曾爆发忧郁症,属于家族性遗传,他的姐姐病情更严重,
      从来没有断根,几年下来陆续都会复发,他自己在年纪轻轻时也被这个病魔缠上了。
      
      
          张维是原住民,发病那年,就回到新竹山间疗养,每天爸妈轮流开车载他去山
      顶,让他静坐在群山环抱中,感受大自然雄厚生命力的滋养。
      
          就因为张维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我若是跌入情绪的深渊时,通常打电话给
      他,都会获得友善的体恤,而不像一般没有经验过忧郁症的朋友,往往会被我的求
      救弄得手足无措。
      
          更甚而有之,我如果是向别人提及死这件事,约莫是自找无趣,甚至是自取其
      辱。但是跟张维说则不然,他在电话那端陪我叹了一口气:“这感觉很累喔,唉!
      我了解。”
      
          当时张维远在新竹,我也只能简短诉诉苦罢了,这杯浓墨一般的愁苦终究要一
      个人喝下。
      
          路灯渐渐亮了,我像是透明空气坐在那张椅子上良久,心头空荡荡,完全不知
      道下一步要怎么踏出去了。
      
          这时,万万没想到有人忽然低下头来,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将我从发愣中拉回。
      我抬头一瞧,是一位年轻的女孩,一下想不起是谁了。她提醒我:“是我啊,我是
      妹妹,我们在飞碟电台见过面。”
      
          喔,难怪这位自称妹妹的女孩很面熟,经她这一说,我想起来了。
      
          原来那次去飞碟电台上张清芳的节目时,因为要讲的主题是忧郁症,这位妹妹
      正好在飞碟打工,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就央求张清芳让她一起进录音间旁听,结
      果我们两人讲着讲着,注意到她一边流泪,一边频频点头,情绪激动,显得相当投
      入。
      
          张清芳因此拉着她一起加入访谈中,才聊起来她几年前被家人送去英国读高中,
      独自在异乡,与一大堆不同肤色的同学相处,她感到老师有种族歧视,因此更加发
      愤用功念书,不让别人有藉口瞧不起她。
      
          可是压力也因而膨胀到她无法承受的地步,开始出现幻听、幻觉,最后崩溃了,
      搞到竟被两个彪形大汉冲进宿舍将她架走,强制送医,她还记得那时一直尖叫着,
      大声呼喊妈妈。
      
          我那天在录音间看着这位妹妹,清纯的脸庞仿佛还有昨日的残存的余悸,没料
      到在我失魂坐在街头角落时,居然会跟她意外重逢。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住在这附近啊,你还好吧?”她显然留意到了我的异状。
      
          为了不让她忧心,我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丝不太道地的微笑,回答说还好。
      
          同样是忧郁症悲惨世界里的沦落人,我们相视而笑,她大概也知道我答案里的
      些许无奈。但我还是勉强灌注了一丝气力,打起精神,不愿让她太为我操心。她年
      纪那么轻,就经历过独自在异乡精神崩溃的打击,我毕竟虚长了她好几岁,当然不
      能在她的单薄身子上再加重负担了。
      
          她当时在录音室就跟我要了手机的号码,希望保持联系,这次无意间巧遇之后,
      她果然又打过一两通电话问候我。有一回,刚好我正在忙着应接媒体访问,她关心
      地问我在干嘛,我照实说了。
      
          天哪!人生的际遇真是巧妙。
      
          我后来时常想起这位妹妹,她的人生才刚要展翅飞翔,就扛着一粒如此沉重的
      精神之瘤,还必须奋力一搏,比我还要勇敢。我默默在心里祝福她,这趟休憩之后
      的再度起飞,可以迎向开阔的蓝天。记得那次听她在录音间提到,将来还是想回英
      国把书念完,我诚心地希望她永远不会像我这天一样,演出“重回忧郁症发作现场”。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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