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药是我的快乐丸(2)
      
          我在家里做什么都不对劲,走来走去,躺一下又爬起来,满屋子绕,家里变得
      好深邃,我怎么都走不到尽头似的。渐渐地,这种形式上没有目标的感觉,内化形
      为奇异的心情,好像连我的生命都跟着变得没有目标了,心底响起了一道道诘问:
      “我活着是干什么?一场空而已。”我那时方寸已大乱,一心只交战于“没有人
      爱我”的心灵古战场,童年没被父母肯定足够的恶梦,连带引起自信心的低落,丧
      失成就感,视快乐为粪土,以及父母双亡之后投下的被遗弃阴影,要命地都在这个
      节骨眼迷障了我的心神,化身为魔咒。
      
          我忽然在书架上看到了一大罐药盒,装着我从旧金山带回来的镇定剂,旁边还
      有我以前留在台湾没吃完的安眠药。一刹那,我仿若见到了一位知心的老朋友,满
      脑子都起了神奇的化学变化。
      
          我在旧金山时,曾于某个独处的白天,一口气吞下六、七颗左右的安眠药,大
      约半小时后,药效发作了,我感到一股飘飘然。
      
          就在刚靠上枕头时,全身软绵绵,所有的警戒神经都缴械了,睡意于是像幸福
      的滋味一丝一丝渗出来,仿佛那是一份允诺,保证自己马上就要有一个甜觉了。这
      对于曾经被困守在失眠深渊的我而言,是深具迷惑的。
      
          所以,当我蓦然瞥见了那些药物,即刻浮上心头的就是在旧金山那个午后的幸
      福错觉。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在脑袋一阵空白下,将书架上所有找得到的药丸通通吞下
      肚。那时我想到的不是阴森森的死亡,而是不受打搅的休憩与甜美的安息。
      
          依我的经验,通常药效扩散开来大约需时三十分钟,所以趁着头脑还清醒,我
      又拨了电话给弟弟,叫他不必来台北了,因为我吃了一些安眠药,到时睡着了,无
      法去接他。
      
          他紧张地问我一共吃了多少颗,我说不知道呀,反正你不用来了啦,好了,不
      说了,我想要去睡觉。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行哪,坚持还是要上来找我,但在我当时的想法里,弟弟
      与我只是初识,又不晓得我住在哪里,跟我只能靠通电话、上网联系,如果我没约
      好地点去接他,大台北人海茫茫,他根本无从找起。
      
          我以为这样的托词,已经可以打消他北上的念头,断线后,就慢慢踱到卧房,
      把我钟爱的长条枕头移到窗口旁的那张床沿角落,这样躺下了之后,可以一仰头就
      望见淡薄的天光。
      
          才躺一会,浓浓的睡意遂龚上来了,久违的幸福感也跟着满溢出来。药效已经
      将我的基本判断力都催眠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极可能是自杀,或者无意中会导致
      死亡,就是无力阻绝,情不自禁让困顿的身心滑落梦乡。
      
          就在将睡未睡,类似弥留之际,我听见门铃声大作……
      
          这是很奇特的服药后现象,有必要说明一下。因为接下来我所有的动作都从
      “意识层”转为由“下意识层”发出指令,亦即指挥身体的命令不再如寻常一般,
      系经由大脑下达了,而变成一种自发性的行为。
      
          例如,当我昏沉沉快睡着时,只是脑子区域挂出“打烊”的牌子,但耳朵里的
      听觉神经还在工作,一听见有门铃声响,脑子想都不用想,身体就自动有了反应,
      起床去开门。
      
          因为“门铃响”与“去开门”是一个前因紧扣后果的相关性连结,在清醒时,
      已经强而有力地输进我的下意识层,所以就算不需经由大脑指挥,身体各部门亦自
      知听到门铃声后,该作何反应。
      
          同时,这也解释了从听到门铃声起,我的脑子已因药物催眠,处于完全停摆的
      状态,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在我醒来之后,即使搜尽枯肠,翻遍脑海里的记忆库,
      也都不记得了。
      
          以下,便是我后来听他人转述,拼贴起来的事情经过。
      
          原来,当我最后一通电话打给弟弟,叫他取消台北行时,他人已经赶到巴士站,
      正要搭车。
      
      
      
          当然他没有听从我的话,还是上了车前往台北。在车上,他拨我家里的电话和
      手机,已经没人接听了,正好他拿着我的《晚安,忧郁》一书同行,急中生智,翻
      开最末的版权页,找到了出版社的电话,开口找总编辑,言简意赅地说出了重点: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你不认识我,但是请你们赶快去许佑生的家里看一看,
      他好像吞下了很多药。”
      
          所以,我那时听见的门铃声,正是总编与我的好友石姐火速赶来的拦截之作。
      
          我的意识层里还有一丁点残存的最后记忆,感觉迷迷糊糊起床,开了铁门后,
      看见两团黑人影,站在纱门后方。再接下来的一切,我全无所悉了。终究我是如何
      被送到了医院的急诊室,过程完全一片空白。
      
          另个还有一幅不甚清晰的画面,是我在急诊室的床上被摇醒,喝下了一碗黑不
      溜丢的奇怪液体。后来我听说,那东西叫作活性炭,是为了中合胃里大量的药酸。
      喝完后,我又不省人事了。
      
          我脑子映出的下一个印象,是已经回到家里,不晓得中间相隔了多久,只意识
      到夜色相当暗了,姐姐煎了一盘萝卜糕,旁边还有一位男生,正在跟我共食。
      
          他就是我在网上与电话中建立交情、尚未碰面的弟弟。在台北下车后,靠着跟
      总编的手机联系,他也一路赶到了医院的急诊室,始终守在我的床榻旁。
      
          万万没想到,我和他竟是这样子见了第一面。
      
          据他说,当我在昏睡中,他坐在一旁,真的就参照我在《晚安,忧郁》中提及,
      因为从小很难得笔,至今双边的眼角还没有出现一条鱼尾纹,他反正坐在床畔无所
      事事,干脆好好检查一下我紧闭的眼窝,确实找不到皱纹,果然没有乱说哩。
      
          扒了几口萝卜糕,因为睡意仍浓,我就上床去睡了。姊姊和弟弟当晚都留在我
      家过夜,一个睡客房,一个睡沙发。隔天早晨,我记得在卧房门口跟弟弟道别,他
      回台中去了,从头到尾,他长得什么模样,我的记忆区都没有挡案。而那一天到底
      怎么过的,我也不清楚,大概一整天都在昏睡吧。
      
          对于那天,我仅有的回忆,是入夜后在卧室的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最早之前
      和精神科医师友人私下要到手的镇定剂,当时没有吃完,就去正式就医了,所以一
      大包红红白白的药丸便搁在抽屉一角。
      
          乍看到那些药,我竟然满心欢悦,宛如老友相逢,一口气又吞下了。
      
          第二天的吞药,我可说完全没有主观意见的加入,就像肚子饿了,随手抓到食
      物,就往嘴巴里吞。因为前一天的药效仍在体内,脑意识依旧迷迷蒙蒙,对于药物,
      自然缺乏理性上的检视,只剩下感性上的依赖,吞了再说。
      
          后来我才知道,当晚姐姐本来想留在家里继续陪我,但是我脾气拗,说想一个
      人静静,坚持要她回去她位于木栅的家。就在我独处时,像游魂东晃西荡,又意外
      找出了药物,便毫无犹豫吃了。
      
          在前一夜从急诊室回到家里,我接到好友的越洋电话,跟他讲了什么,我不记
      得了,唯一记牢的是他一再叮嘱我“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务必要通知我。”
      
          他这句话是在我药性发作时一再说的,所以变成了强迫输入的符号,二度吞药
      后,我一样兴起了幸福的恍惚感,觉得很快就又要进入甜美放松的梦境了,正在陶
      然期待。这当儿,好友交代的催眠指令,遂在我的脑子亮起了灯号标志。我于是像
      机器人那般,没有意识地拿起手机,按了自动拨号键。
      
          以下的事,也是后来我根据他人提供的线索才拼揍起来的全貌。
      
          好友接到我语焉不详的电话后,知道我再度乱吞药,又急又气得直跳脚,只好
      赶紧打电话告我姊姊,要正在回家路上的她,马上折返我家中探个究竟。
      
          就这样,那晚,我又昏迷地被送入同一家医院的急诊室。
      
          不到四十八小时内,我闹出了两出剧情荒腔走板、演员鸡飞狗跳的荒谬剧。也
      许在别人的眼中,我好比一名闹笑话的小丑,但天晓得!正如小丑的笑脸上经常画
      着一颗不搭调的夸张眼泪,我两次近乎寻死的举动背后,也是淌着这种小丑式的泪
      水——别人尽看到表象的好笑而已,只有当事人自知内在的心酸。
      
          只不过世事真讽刺,祸福之间很难一刀切下去,分个一清二楚,有时祸反而是
      福,关于我的自杀,正好就可以做此注解。
      
          二十五岁以前,我常常郁郁寡欢,甚至严重的时候一度想轻生。但是万万没料
      到,在最近这一年被忧郁症缠身的日子里,也正是因为性格救了自己一条命。昔日
      之祸,居然成了今日的救命灵丹。
      
          因为我凡事注重优雅,身上那条美感的神经异常发达,实在不想“死得很难看”。
      假如没有这层奇怪的顾虑,或许我在忧郁症病毒苦苦相逼的关头,便会选择跳楼,
      那大概现在早就沙扬娜啦了。
      
          依照我自个儿的分类,自杀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刚性自杀”,另一种是“柔
      性自杀”。前者采取激烈的手段,譬如从高楼纵身跳下、卧轨、撞车、服毒,就算
      救也救不太回来了;后者具有弹性,并不是死路一条,在真正气绝身亡之前,仍有
      一大片宽敞的腹地能够紧急煞车回转,譬如服用安眠药、割腕,救回来的机率比较
      高。
      
          在我的认知中,跳楼者多半非死不可,而且一摔下去,死状甚惨。说来可笑,
      我一向优美成癖,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摔成那副死相,或者像卧轨、服毒,都是死
      得连自己做鬼也不想多看一眼。
      
          所以,即便在忧郁症病毒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神智迷乱,我的潜意识仍存在
      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坚持,才没有选择跳楼之类的刚性自杀。
      
          那时我的念头中,还想留个全尸,所以当死亡的狰狞阴影逼近之际,我自然而
      然依照心性,选择了服用药物,这也就是我有机会被救回来的原因。
      
          因此,在从鬼门关绕了几趟后,我又被原货送回,话说起来,这不是挺嘲讽的
      吗?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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