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起,做自己的父母(1)
      
          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条耸人听闻的的标题:“一、四、十二月是精神病
      患者自杀的高潮期”。这时间点是落在农历过年和清明节前后,没想到宛如乡愁在
      召唤似的,我那已经渐行渐远了的忧郁症,竟然就真的在这个时期“返乡探亲”了。
      今年二月,我在旧金山的博士班春季课程近入尾声时,却染上一场不轻的感冒,
      以致最后两天的课不得不缺席。感冒好了八成之后,我这人忽就像是跌入了一张软
      绵绵的无形大网,浑身懒散,没有半点劲道。我成天只是躺在床上,什么事都不想
      碰,也没有力气做。
      
          就在初春这种消沉、虚无的情绪里,我隐约嗅到了一股旧日的血腥味,哎呀,
      感到人生空空洞洞,没有丝毫生趣的那个想法,怎么又悄悄地溜回来了?每当觉得
      生命失色,在什么都引不起兴趣的情况下,我便一心想死,脚步也情不自禁地往死
      亡那个黄线框起来的警戒禁区趋近。这时候,窥视死亡、想要尝一尝死亡的味道,
      变成我在百无聊赖之余,唯一有点心动的目标。
      
          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受到死神这样的骚扰了,自杀的念头在隐遁了几个月
      后,当一切似乎显得太平无事时,它竟又意外地重现脑际。
      
          我如果跟一般人说起这个念头,大概会立即被挖苦说,“你穷极无聊啊,才会
      生出这样无聊透顶的主意”。但是我知道并非如此,这是忧郁症的典型思维又再启
      动了,脑子不自觉地美化了死亡,把死亡当作一条苦闷人生的出路,一直放在心上
      发酵酝酿,等待张力凝聚到沸点,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悬崖边,纵身往下跳,化作
      一道凄美的彩虹。
      
          我默默熬了几天,发现还是无力挽回,只好承认:“它,又回来了。”
      
          既然事态严重,我就迅速上了一趟医院,与我在旧金山的精神科主治医师道兹
      女士会面,研讨因应对策。
      
          我虽然一直来医院领抗忧郁剂Paxil (克忧果,即台湾出现的Seroxat ),服
      用也没有间断过,但之前曾回台湾两趟,现无法顺利预约时间,所以我已经很久没
      有见到道兹了。
      
          这次见到,原本苗条的她,居然变成了大腹便便,判若二人,后来才知道,她
      再过一个月就要分娩了。
      
          人生就是这么无厘头啊,在我跟死亡对垒玩赌命游戏的当儿,却有一个新生命
      要来人间报到了,还阴差阳错跟我放置在一起,当作两组对照标本,实在够讽刺了。
      
      
          道兹决定将我的Paxil 剂量,从每天一颗的30mg增加到40mg,并且建议我去做
      心理咨询。她觉得这次不能全靠药物的提升,而是有必要去尝试一下“认知行为治
      疗”。
      
          自从忧郁症发作后,除了持续服药改善脑血清素,我没有正式求助心理咨询。
      那是源於我身为一个作家的有恃无恐心理,以为这一套思辩人生、检视生命的技术,
      我岂有不熟悉的道理,何心劳驾外人?
      
          但这回,一来没有本钱逞强了,二来也想感受一下所谓“看心理医生”是什么
      滋味,以致作岸上观,我终于下海了。
      
          由于旧金山一向是多种族、文化荟萃的都市,所以这所大医院备有英语、西语
      和华语的专业人员,道兹医师很体贴,特地帮我预约了一位说国语的心理治疗师,
      大概是希望我能畅所欲言吧。
      
          第一次会面,感到有些意外,她竟是一名年纪颇轻的女子,而且这么巧,也是
      来自台湾。这下好了,我不仅与我的忧郁症乡愁重逢,还了了乡亲的重逢。
      
          她建议我从童年的记忆说起。总结初次会面的印象,我只像是在作一场不痛不
      养的口头报告。一周后,又到了预约的时间,我不仅兴味索然,还有点失却了信心,
      想到她那么年轻的样子,其人生阅历果真足够到能为我操刀,割掉我心中那颗早已
      与我结为一的陈年肿瘤吗?
      
      
      
          我一直在耳边敲着退堂鼓,想要缺席,但当快到了约定时间,仿佛觉得亏欠了
      谁似的,所以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赴约。幸好那趟去了,才有机会掘开一个密封的泉
      眼,内心的诸多症结,如汪汪泪水,汩汩涌出。
      
          第二次会面,在她的提问下,我讲起了一段遗忘的往事。那是念小学二年级时,
      我当选了模范生,按照校方惯例,必须请全班吃糖。但因童年家境清寒,作为苦哈
      哈公务员的爸爸只买得起很普通的糖果,跟上学期与别班的模范生请吃的高级糖,
      品质很明显差了一截。
      
          我当时窘得难以自支,抬不起头,这种本该是鹤立鸡群的骄傲,却一下沦为一
      种悲下的伤感,这从此也滋生了我的自悲心理;糟糕的是,在后来这又被我的父母
      无意地一再捅大。因为每学期我品学兼优领了一大堆奖状回家,他们也许内心甚为
      欣慰,却鲜少流露喜色,这就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成绩好或表现出色都没什么
      用”。
      
          长久以来,我因此有深深的挫败感,认为自己当模范生、领奖状等荣誉的纪录,
      都不值得一提,不但毫无成就与喜悦,反而与羞耻、落寞的感觉纠缠不清。
      
          我的父母跟许多上一辈的人一样,不善于也无能力去对子女表达亲热,我做得
      再好,他们反应冷淡,充其量平心接受,视为理所当然,不然就是将欢喜硬生生地
      遗弃在内心的暗角。我记得当年幼小的自己何等伤感,如同一株成长中的幼苗,渴
      望象征日光的父母给予我奖励,哪怕是说一两句鼓舞的话,或摸摸头递给我一个微
      笑,但都没有!
      
          爸妈也许是谨记祖宗的训谕,人要保持谦逊,所以从不会让我受宠而又得意忘
      形。可是,当年身心发育都尚未茁壮的我,在表现良好的时候,却未获得主人“奖
      赏的零嘴”,心里就始终无法建立起“好行为就有好心情”的自信,以致长大了,
      只感到自己的不断努力只获有“好行为”这前半段,却没有获得有成就感的“好心
      情”这后半段,这样有出无进地下去,有朝一日终会掏空了自己,遭到忧郁症的伺
      机侵入。
      
          谈话间我才惊觉,那桩模范生请吃糖的往事,在被唤醒之后,显得历历如昨,
      羞耻心仍像是墙上一块丑不拉几的污痕,年久了反倒无比清晰,原来它影响我那么
      深刻。
      
          年轻的治疗师笑道,“我知道我的一些病人的思维模式是这样的:哼!因为我
      是模范生,所以就算我请吃的糖果不怎么样,可我还是全班楷模。但你的思维模式
      则完全相反。”
      
          我无奈地回答:“唉,是啊,作为一名受害人,也许这样我才比较心安。”
      
          她很惊讶我能一下子亮出“受害人”的观点,因为其他病人都是在经过了很多
      次晤谈后,她才能让他们稍微了解到他们正是处于一种“受害人”的位置。
      
          我还因此记起了另一道心灵疮疤,那是小学五年级时,全班有一半的人会在放
      学后留下来补习,一个月缴二百元。那时我们刚搬了家,每天要背着大书包坐公车
      上学。有一次,我的补习费迟交了,某天补习时,导师就当着众人的面,神情悍然
      地质问我:“为何不交补习费?”又以一副嫌弃的嘴脸说:“你不是搬家了吗,那
      为何不转学呢?”
      
          我当时既是班长,又是个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只因为当公务员的爸爸手头拮据,
      势利眼的导师就如此羞辱我,并似乎在逼我转学,此举重创了我小小的心灵。从此,
      我认为品学兼优有什么用?人品端正、学业优秀,到头来竟还比上区区的两百块钱!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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