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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宴,只照逃亡屋。
      
          --聂夷中(公元837-884 ?年)
      
          帝国的第二十位天子懿宗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急变中就被推上了帝位,这一次新
      旧交替有一点与前几朝大不相同,那就是在新帝已经登基后,还始终有一团阴云笼
      罩在人们心头。
      
          先帝宣宗未立皇后,所以实际上诸子并无嫡庶之分,只有长幼之别。夔王是宣
      宗的第三子,这是大家都已知道的事实,而且包括夔王在内有五位王子一直住在内
      宫,也是先帝在位时有过明示的,不过,其长幼就已经不太清楚。“郓王”既是先
      帝的长子,为何单在宗族诸王杂居的“十六宅”居住?先帝又为什么从未提起?册
      命郓王为皇太子的那天,禁中宦官特地出示了一篇由翰林学士萧置撰写的铭辞,根
      据这篇据说是由先帝嘱撰的铭文,郓王乃已故昭容晁氏所生,与先帝宠爱的万寿公
      主同为一母。但是,这种铭辞照例是不详载出生年月的,因此并不能解决问题。
      
          从相貌上看,这位郓王的年纪是要大一点。可是,十六宅年长的诸王多得很,
      凭此就能入继大宝吗?大家不敢再往下想了。
      
          帝国的现实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确实是没话可说。这个天大的秘密也许只有王
      宗实和新帝自己肚子里清楚。但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新帝是从十六宅而不是由东
      宫产生的,想当年,没有仇士良就没有了文宗,今天也一样,宣宗死时若没有了王
      宗实,懿宗也就不可能登上帝位。这就意味着,又有人反奴为主,成为天子的主宰
      者。
      
          宣宗死后的第二年,公元860 年,新帝改元“咸通”,是为咸通元年。从去年
      十二月份开始,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百多年来相对安稳的南方浙东一带,竟然爆
      发了一起贼人的造反,而且声势甚为浩大。因为这个缘故,朝廷不得不将全部精力
      都转向平乱,所以新帝登基伊始的十几个月里,朝政倒显得十分的平静。可是叛乱
      一旦被平息后,事情就不可避免。
      
          这时,令狐绹已经退出了政治中枢的舞台。他为相的时间太长了,或多或少地
      要得罪些人,宣宗在位时大家还不敢说,新君一即位,便有不少人竞攻其短。先帝
      驾崩几个月后,令狐绹就被罢相出镇河中。本来,白敏中是有望重新执政的,在同
      一时期从荆南节度使任上被召回入相。但有一件意外的事打消了他的念头。
      
          那是咸通元年的二月二十五日,敏中在上朝时不小心跌了一跤,从台阶上重重
      摔下,腰受了重伤,四五个月都卧床不起。无奈只得上表辞职,新帝起初不许,但
      经不住因首席宰相空缺而造成的尴尬,下诏同意。于是毕诚、杜悰二人先后入相,
      连同去年任命的杜审权及留任的蒋伸,共同主持政务。
      
          咸通二年(公元861 年)2 月的一天,两位新任枢密使突然来到政事堂所在地
      “中书门下省”。
      
          四相与其叙礼已毕,分列而坐。因不知来者何意,一时也不好说话。
      
          还是左枢密先打破了沉默:“禁中或有拟议,将同宰相会商。”
      
          四相相顾茫然。
      
          果然,过了一会儿,门吏便报:宣徽院使杨公卿到。
      
          宣徽院是宫中内诸司使的总管部门,分为南、北二院,下设二十四内司,负责
      行使天子的各种具体差遣。由于掌握授受大权,其地位有时也与枢密院不相上下。
      不过,此时的杨公卿与左右枢密使一前一后来到,显然是商量好的。
      
          诸人起身迎接,不料杨公卿看了看四位宰相,却单单向杜悰作了一揖,道:
      “请杜公受宣。”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其他人回避了。
      
          两枢密似乎早有准备,从容退下。杜审权、蒋伸、毕诚却是一片惶恐,手忙脚
      乱地避入西面的一个小厢房中。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不住地打鼓。
      
          杨公卿见众人已走,便从怀里掏出一函密封的文书,打开来递给杜悰。杜悰一
      看,原来是先帝宣宗大渐时,朝官请求郓王--现在的皇上--监国的奏疏。杨公卿道
      :“当时没有在上面署名的宰相,皆当以谋反之罪论处!”谋反,是帝国刑法的第
      一大罪,按律是要杀头的。
      
          原来如此!杜悰这才明白为什么单独与自己商议的原因,那时他犹非宰相,正
      巧身处事外。不过,饶是杜悰事不关己,但听了宣徽使这话,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
      噤。作为朝官,易代之时立场犹豫,这确实是件糟糕的事情,新帝即位后惩处异心
      之人,照理也不能算错。可事情毕竟过去一年多了,单因未署名拥立就要以“反罪”
      处理国家宰辅,这确实太严重了。
      
          杜悰看着这封当时的奏疏,说不出话来。也是,虽然他并不是涉嫌者,但此刻
      人家却要借他的刀去杀人,杜悰再不怎么样,这种事又哪里肯做?!
      
          杨公卿的眼神始终逼视着他。杜悰没有抬头都能感受到这股威严的目光,心想
      :是不是又到了一个无法讲道理的时候了?
      
          杜悰就是那个杨嗣复一手提拔,并在会昌时期临危不慌救了他恩人一命的人,
      到底不愧见过大世面,将手中的东西反复读了四五遍,又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话
      :
      
      
      
          “圣主登基,万方欣戴。--”这开宗明义的一句,已有意要把杨公卿堵回去,
      “值此欢欣新朝伊始之时,如此文书,就不是我等臣子所应看的了。”说着,杜悰
      郑重其事地把文书又重新封好,递还给杨公卿,又道:“主上即使欲罪宰相,亦当
      在延英殿面示圣旨,明行诛谴。”这话的意思是:你宣徽、枢密两院与我本人似乎
      都没有权力决定此事。杜悰轻描淡写地就把自己的干系推卸得一干二净。
      
          默许就意味着赞成。杨公卿本也就没指望杜悰能主动参与,遂不再说话,收回
      文书就告辞而去。
      
          既把自身脱离事外,杜悰就显得从容多了,马上找来候在偏房的两枢密使,显
      得十分推心置腹地道:
      
          “内外之臣,事犹一体,宰相、枢密共参国政,本不分彼此。”杜悰先要大套
      感情,所以话说得很漂亮,两枢密一听,也不禁连连点头。杜悰一见得计,立即趁
      热打铁祭起攻心之术:“今圣上新践祚,固当以仁爱为先,岂可立即就杀宰相?若
      圣上养成滥刑之性,则中尉、枢密等权重禁闱,能无自忧?”
      
          两个枢密使默然相顾,心道:此话不无道理!右枢密想了一想,慢腾腾地说:
      “仆等将把相公之言转禀……圣上。……若非相公提醒,我等倒真没想到这一点。”
      这后半句还真是一句大实话。说完,两人起身致礼,告退而去。
      
          西厢的三宰相见人离去,赶紧出来问杜悰是怎么回事。杜悰正吁出一口长气,
      哪里说得出话。这下把三人吓得不轻,蒋伸眼看着眼泪都要下来了。杜悰赶紧道:
      “诸堂老不用担心,料无大事。”果然正如杜悰所说,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什么
      动静也没有。皇上在延英殿召见宰相时,神情怡然,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
      过。
      
          杜悰谈笑之间就为朝官们消弭了一场大难,或许并非是一件好事。他把这个盖
      子捂得了一时,却捂不了永远。这个矛盾总是要再次爆发的,不谈其他宿怨,就以
      宣宗时期而言,这两方面就已经是干柴烈火,只待一丝引信了。
      
          宣宗太犹豫,以至于酝酿过久,使得消息有所泄露。当时的“南司”、“北司”
      之间,就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只是有圣明天子在上,北司的宦官们一时找不到借
      口而已。懿宗即位后,双方依旧继续着这种对峙局面,但宦官方面的势力已在一天
      天增强,看来目前的平衡不可能保持多久,这次事件就是一个严重的信号。
      
          宣宗以超绝的智谋掩盖了一切,但这只是现实的成功,而非历史的胜利。他对
      后事草率的处理甚至成为一个契机,使得压抑已久的宦官有了机会解决自身的分裂,
      重新获得了高度的统一,恢复了以往强大的力量。矛与盾再一次开始斗争,它的激
      烈程度便一定是过去所有的冲突所不能比拟的,这一次将彻底致命。
      
          所有的崩溃,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懿宗一下子就捞着了一个无以伦比的东西,这恐怕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王宗
      实选择这么个人,当然有他的理由,至少,王宗实不会希望龙殿之上,再坐上一位
      让他们时时都要出冷汗的天子。新一代天子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皇上好音乐、好宴游,殿前时时供奉的乐工,接近五百多人;每月之中,有十
      天要举行宴会。也许是皇上年轻而精力旺盛的缘故,听乐、观戏,饮酒作乐,从无
      厌倦之态。出驾巡游,随意所之,几乎是踏遍了长安的四郊。让人叹为观止的是,
      每次巡幸,随驾的内外诸司扈从,竟达十余万人!耗费的财物,实在无法计算。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当朝大臣的道德信念江河日下。
      
          这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的坚固势力是个强有力的威慑力量,而天
      子的荒淫又助纣为虐,若非胆略过人,绝无可能做到信仰坚定,更毋庸说挺身而出,
      以天下为己任了。时势造人,那是一点都不错的,激昂的时代造就英雄和枭杰,而
      一个醉生梦死的末世所产生的,则必然是庸懦、胆怯、自私自利的小人。
      
          无论是身出于名门或是拔起于寒微之士,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进士的声名和浮浪
      的生活,本朝原先所固有的那种自由而不拘执碍的风气,成了他们追逐声色犬马的
      最好理由。就是时下流行的乐曲诗歌,也大多都是些凄婉轻艳的内容,再也无复那
      种慷慨悲凉、清丽俊逸的风格了。
      
          更为可怕的是,朝官与宦官的对立越来越成为一种纯粹的权力斗争,以个人利
      益取代了公理的是非。早年宫廷内外争斗虽然也十分激烈,但大多数传统的官僚仍
      是把国家利益和道德伦理放在第一位,从维护皇权和政事权这个角度来攻击宦官把
      持朝政而形成的种种弊端。所以从陆贽、王叔文到裴度、李绅、李德裕等人,都只
      是就事论事,而从未把自身与宦官完全划分成两种水火不容的集团。他们也许早就
      有这样一个清醒的认识:宦官作为天子的家奴,是一种既成的事实,似乎不应该把
      家奴的存在与反奴为主的现实完全等同起来。因此,早先朝士与宦官的斗争一直都
      是围绕着天子进行的,只要天子能够成功地限制住家奴的权力,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当然,这是一种理想的情况。宦官既是一个存在的阶层,他们就没有理由不为
      自己争取“公平”的权利。他们出身寒微,没有受过严格的传统教育,更没有理念
      的束缚,因此除了攫取权势之外,不可能去做其他事。天子左右操纵和维持平衡的
      做法给了他们机会,同时也就使正统朝官采取的道德手段无法取得效果。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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