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单有郑注,恐怕还很难有异日之变。在大和八年(公元834 年)正月,皇上因
      风病小瘳,发布大赦后,又有一个“奇人”回到了长安。
      
          这就是李逢吉的侄子李仲言,当年为逢吉迫害裴度、元稹的主要策划者。
      
          此人更不同寻常。比之郑注,他虽然没有小道之术,但却是标准的名门之后、
      进士及第的士流。形貌魁梧,神情洒脱,长得一表人才。更兼才识过人,机辩不让
      郑注,在某种程度上说,他的身份地位比郑注更能成事。
      
          李仲言可并不斤斤计较一时的得失,也不会为金钱权位而得意忘形,他是有大
      志的人,起码也要像他的祖先一样,出将入相,成就一番大业。仲言的一切行事,
      都是在为此做准备,对他来说,只要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起先依赖李逢吉
      没有成功,并不意味着他就此沉沦不复,仲言任侠豪放,有不少两肋插刀的朋友,
      郑注就是其中的一个。郑注既为皇上所宠信,他的机会就来了。
      
          仲言得罪流贬后,是因为母亲去世,才返回洛中故里居丧的。此次入京,他带
      了价值百万的金帛珍宝,目的有两个,一是为李逢吉上下打点,一是为自己活动,
      希望能够恢复一官半职,重新步人政坛。一来到长安,他当然第一个就找郑注。
      
          皇上好《易》学。《易》之道,其思也博,其用也大,是一种富于辩证,讲究
      哲理的神奥之术,所谓一阴一阳之间,天地皆备,八八六十四卦,涵盖万物。想当
      年孔子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圣人以后,虽未亡于秦火,然微言
      既绝,大义亦乖,若非上智之人,不能略窥堂奥。当今天子好学深思,才智不让古
      贤,他对《易》学,下了很大的功夫,即位以来,常常是捧以随辇,朝廷无事时,
      便在偏殿读之竞日。这几年来,皇上把一腔郁闷全部转化成了读书的热情,他迫切
      需要在书中找到解决的方法,皇上常感慨的是:“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何以
      为人君?!”其实,现在的天子“甲夜视事”早已难有作为,恐怕也只能是“乙夜
      观书”罢了。
      
          皇上对《易》学的爱好如此强烈,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对古代典籍的崇拜而已,
      文宗在这部书里,获得了一种《贞观政要》以及其他书中所没有的东西。奇正反合,
      阴阳交感,乾坤为列,否极泰来:“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君子以远于小人”
      ……,都是皇上孜孜探究的问题,皇上把圣人垂则与眼前之事联系起来,似乎就更
      能理解书中的深意。皇上披览群书之时,或扼腕欷歔,或欢呼裣衽,但读《易》时
      却多是沉默不语,很明显,不甘的天子自有心机。可惜的是,朝中却无人通晓《易
      》道,身边的三位侍讲学士虽然时相顾问,但解绝不了什么实际疑难。皇上苦无商
      析疑义、倾述衷怀的对象,其寂寞可想而知。
      
          巧的是,李仲言精通《易》学,他浸淫此道十几年,仕途的不幸更使得他对易
      理有深厚的理解。仲言既托到了郑注,郑注自然便将他引荐给王守澄,守澄得知仲
      言独擅其术,便郑重地推荐于文宗。同得到郑注一样,皇上大喜过望。
      
          仲言尚在居丧期间,不好除授官职,为避人耳目,皇上命他着戎服。对外称
      “王山人”,与郑注同时在禁中行走。
      
          王守澄暗自高兴。从他这方面来说,宋申锡事件暴露出两个苗头,一是皇上对
      他的态度,一是左军的不良企图,都是很严重的问题。守澄荐举郑、李二人,特别
      是引举标准的士流李仲言,有自己的考虑,他希望两人能够扼止住不利的趋势,同
      时扩大己方的实力。从文宗这厢来讲,对二人一见倾心,相遇恨晚,立即就准备重
      用,其中也有外人难以猜度的打算。至于郑、李二人,更不是吃素的,皇上忧怀万
      方、魂不守舍的心态,很难不被他们感受到。得以近君傍圣,自古而来都是为人臣
      子感戴不尽的幸事,更何况天子对他们是如此的亲近,两人的兴奋与激动是可想而
      知的。感觉最强烈的是李仲言,因为王守澄为避人耳目,已经在此后不久把品行粗
      俗的郑注调为昭义镇节度使。
      
          于是,三方都是各怀心事。
      
          一场变故将不可避免地到来。谁将是这场变故中最后的胜利者.现在还很难看
      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处于文宗和王守澄之间的另外一些
      宦官,无疑会在双方的势力消长中获得好处。
      
          仲言在与皇上的讨论中尽显才华,君臣解《易》之际,更多的是谈到了经典以
      外的事情,如同当年的宋申锡一样,仲言也被皇上誓雪仇耻的激愤深深打动。他毕
      竟是一位儒士,当然知道为国为君是个人的至道,仲言无法拒绝这一强大的诱惑,
      开始了他有生以来第一件有为之事。
      
          郑注也不例外。与仲言为人稍有不同的是,郑注平常更多的是考虑到成败与得
      失,这是他做人的原则。参与天子的穷则思变之举,这当然是一件大事,但大事却
      未必有大利,郑注每一次行事都是注重于理性而不重感情的,但这一次却不知何故,
      同样也被激情冲昏了头脑。王守澄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作茧自缚,推荐给皇
      上的两个人,最后都将倒戈相向,成了他的掘墓者。
      
          这也是天子的力量。只要天子还是天子,哪怕是懦弱的傀儡,或是残酷的暴君,
      他仍然拥有一种惟一的、正义的、具有强大震慑作用的感召力,既如泰山压顶,又
      如三月春风,令人不可抗拒。成功的天子往往都是善于利用这一力量的人。文宗知
      道他俩是王守澄的亲信,只有攻心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惟其如此,才能出其不意
      而占得主动。话虽这么说,但其实,皇上这时也属无奈,身在九重深处,既无内应
      又无外援,差不多已是慌不择路;更何况,朝中大臣没有一人能够理解的心事,竟
      被对方阵营中的李仲言一点即破,皇上又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在文宗心目中,李郑
      二人既是反正的义士,又是富于谋略的奇人,一嫡出名门,一起自草泽,阴阳交合,
      正反相成,是符合《易》理,契于天意的安排,文宗不能不下决心。
      
      
      
          但皇上亲用仲言遭到了宰相李德裕的强烈反对。
      
          “李仲言先前所为,陛下想亦知道,”德裕这话,指的是仲言先前陷害裴度和
      元稹的事。“对这么个人,陛下如何能置于近侍之位?!”
      
          皇上难于正面回答,反问道:“难道不容许他改过?”
      
          “此人坏在本心,断不会改。”德裕这个结论下得斩钉截铁,是一点面子都不
      给了,皇上不悦。
      
          不过仲言的处境确实不好,早年的前科尚未被人淡忘,自己又是受处分的人,
      身无半职,加上刚刚母丧期满,皇上也不大好说话。八月,文宗只授了他个“四门
      助教”的职位,这是国家最高学府国子监下设的“四门馆”里的一种教职,官阶只
      有“从八品上”。就是这样,门下省犹欲封还敕书,幸亏王涯做了手脚,任命才得
      以通过。
      
          文宗已不能等待,十月前后,他不仅召回了郑注,而且升仲言为翰林侍讲学士,
      并且同意他俩的提议,征召李宗闵还京复相。将德裕又外放出京。仲言对此想得很
      清楚,你李德裕既无情,也就不能怪我不义,自己正干着一番百代伟业,尔等腐迂
      之辈又省得什么!十一月,仲言上表请改名为“训”。真不知道他把自己名字改掉
      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也许,他要借此表明他脱胎换骨的决心,而与旧我彻底决裂?
      无论怎么说,李仲言--现在应称李训,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管
      未来的命运要把自己抛向何方。
      
          长安的冬夜,照例是一片凄凉。可在宫苑深处,天子的寝殿却时时是灯火通明,
      一种炽热的气氛弥漫殿中,飘荡飞扬、跌宕升腾,穿过重重帘帷,像要把屋外厚厚
      的积雪彻底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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