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罪已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天子替天行道,假如横遭危难或者民心怨腾,自然是
      因为违背了天道的意旨,才使上天降厄示警,在这种情况下,为免遭天谴,收拾民
      心,只能是痛自引咎。著名的经典《左氏春秋传》记载了最早的先例,也就是陆贽
      所说的“成汤罪己”。然而在后来的天子看来,天子的权威岂可如此等闲视之!所
      以就一般的情形而言,如狂风暴雨地震干旱等表现出来的“天威难犯”,帝王为天
      下计,倒是会下诏罪己以求上天的宽恕,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但在人事方面,
      似乎还没有哪一位天子像古代先王一样深切自责、痛心疾首过。德宗的罪已是一个
      典范。
      
          这年大年初一发布的诏书表面上是大赦,中心内容却紧紧围绕着自我谴责展开,
      是一篇真正的《罪己诏》。陆贽写得恳切深痛、诚挚感人,可谓是发自肺腑。这当
      然是陆贽在某种程度上坚持的缘故,否则皇上不会下决心走这条无奈的道路。
      
          当然,罪己绝非是盲目地丟弃原则,李、田、王等不过是自封王号,而朱泚却
      有性质上的不同,涂炭宗庙还罢了,僭越称帝,这是大逆不道的极致,是无论如何
      不能原谅的,这是天下的共识。如果皇上对他姑息,那就是整个帝国的耻辱和道德
      伦常的失序,没有人会同意。所以诏书严正但同时不失理节地宣告:对朱泚,“朕
      不敢赦”。
      
          天子在痛苦的抉择下作出了圣明的决定,这是国运攸关的大事。诏书在最后规
      定:
      
          “赦书日行五百里,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一匹匹快马,一级级驿站,把奉天的诏令传向四方。在战时状态下,帝国的交
      通虽然有所损害,但讯息的渠道并未完全隔绝。发布的方向当然也是有重点的:一
      是“山东”的田悦、王武俊和李纳、朱滔,二是河南的李希烈,三是占据京城长安
      的朱泚之众。德宗特别命令兵部员外郎李充具体负责河北地区的宣慰任务。
      
          天下大悦。有消息表明,诏书传到山东地区,士卒们听后,皆感极而泣,其他
      方面的情况也大致相同。陆贽和德宗的努力没有白费,但这只是事物的一方面。
      
          在另一方面,诏书提到的那些叛乱首领,却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打算。
      已自称大秦皇帝的朱泚不用说了,他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于是又更国号为“汉”,
      自号“汉元皇帝”,改元“天皇”。
      
          王武俊起事多少出于一时的冲动,充其量也不过是因为奖赏不公而已。泾原兵
      变后,朱滔、田悦想乘机进兵攻击河北的官军主力之一李抱真部,气焰颇盛。如果
      再与王武俊合力进军,河北官军不要说回师勤王了,就是单单对付正面之敌都非常
      困难。李抱真感到压力很大,思前想后,只能用计。于是,派了一位谋士贾林前去
      王武俊处诈降,希望能用他的机智缓冲一下局势。
      
          贾林此人果然有勇有谋,一见面就实话实说,言明此来非降,是来传话的。王
      武俊是契丹人,很有点胡人的豪爽之气,在贾林对利害的分析下一听动容,拒绝了
      朱滔的联兵之议,暗地里与抱真和马燧达成了停战协议,这使得河北官军大大地松
      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德宗《罪己诏》一下,王武俊便立即集合三军,宣布撤
      去伪号。
      
          淄青的李纳、魏博的田悦无非是谋求名位世袭,现在朝廷既然有所表示,天子
      又如此通情达理,一时无话可说,便也上表请罪,表示归顺。
      
          至于为人暴虐的李希烈,因为独霸淮西,又自擅强大,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此刻竟效法朱泚,也干脆自称皇帝,国号“大楚”,以汴州为基地,四出攻掠。
      
          只有朱滔最工于心计。此时他已是朱泚的皇太弟,年初还以重金邀请回纥合兵
      五万西攻贝州,与朱泚首尾呼应。他也许没有想到德宗的赦书居然对他也网开一面,
      但这时他信心正足,自不会就此罢休。不过,他也给自己留了一点后路以备不时之
      需,并没有公开抵抗,只是不满于田悦对自己的阴奉阳违,发兵攻打,田悦闭城不
      出。
      
          东方的局势稍有好转。但祸起萧墙:勒兵京畿的李怀光正怨气冲天。
      
          怀光勤王的大功功不可没,要不是他击退了增援的叛军并及时赶到,奉天之围
      决非轻易能解。怀光性格粗野,语无遮拦,一路上都在大骂卢■误国,为这事连续
      上表,直到德宗不得已而贬卢■、赵赞、白志贞以示安慰。怀光还不罢休,又上奏
      弹劾宦官翟文秀,力请诛杀。翟氏可是皇上信任的人,此刻为安抚大将,德宗也顾
      不得许多了,只好舍卒保车。
      
          德宗作出这些牺牲,只是希望怀光能立即去收复长安,使得自己尽早重坐龙庭。
      但怀光的不满并未就此消歇,他也知道皇上的用意,故意屯兵咸阳,逡巡不进。路
      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值此生死存亡关头,幸好帝国还有一位忠臣,这就是检校
      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李晟。兵兴以来,李晟所部一直是绝对忠诚朝廷的直
      属力量之一,他也是急急从河北赶赴关辅的,此刻正驻扎东渭桥,逼视长安。
      
          李晟治军有方,号令严肃。进驻东渭桥后,当机立断,马上合并了不受节制的
      刘德信部,秣马厉兵,准备进兵。怀光眼见李晟独当一面,十分担心。
      
          怀光自忖,目下自己手中砝码颇重,可以有恃无恐。遂上奏皇帝说:克复长安
      事关重大,务须诸军协调行动,请求准予与李晟部合军。其用意无非是欲借此控制
      李晟。
      
          德宗只要怀光能进兵,无有不可,下诏同意。
      
          二军在咸阳西面的陈涛斜会师,筑垒未毕,朱泚就派兵杀到。接到探报,李晟
      急忙去见怀光。
      
      
      
          “明公,”李晟为人向不倨傲,“朱泚若固守宫宛,倒是不易攻取,此番贼众
      敢轻离巢穴,可谓天赐明公以良机,不可失之!”
      
          怀光此刻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哪里还想去和朱泚交战。
      
          “我军甫至,人马未饭,岂可应敌!”一口回绝。
      
          李晟长叹而出。
      
          怀光对手下略有不满的将佐说道:“诸位有所不知,此间各道军马,赐粮皆薄,
      独神策军最厚。薄此厚彼,于理何安?!我已表奏圣上,圣上不日将派翰林学士陆
      贽前来宣慰,且观旨意如何。”
      
          德宗真是无可奈何。他对陆贽说:
      
          “眼下财用窘迫,哪里有这许多粮草!然若逆李怀光之意,势必使其军失望,
      横生事端,这真叫朕难办!卿可见机行事。”
      
          陆贽一到,怀光当着李晟的面,拍着几案:
      
          “将士们同是为国战斗,然而待遇迥异,如何叫他们心安?!”
      
          陆贽无话可说,暗中给李晟打着眼色,希望他能先退一步。李晟会意,大度地
      说:
      
          “明公是元帅,晟不过是领军受命而已。至于说到增减衣食。只要明公下令,
      晟无有不遵。”
      
          怀光这下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也怕就此引起李晟手下士兵的不满,本来是想
      让李晟自己走这一步,现倒反让李晟将了一军。心中恼怒,但又不好发作,只好将
      怨气洒向陆贽,言下大是骄狂。
      
          其实李晟知道情形已是箭在弦上,很担心被怀光吃掉,在此之前已秘密奏上一
      本,请求移军返回东渭桥。这时陆贽也已回到奉天,向德宗汇报了此行的情况,结
      论是:李怀光不仅奔寇不迫,师老不用,而且阻沮手下将士进取之志。皇上若一味
      姑息,不采取有效手段,变故将不可避免。
      
          德宗忧心仲忡:“然则李晟奏请移军之事,如何处之?”
      
          “臣在彼处,怀光已提到此事。臣当时担心他生疑虑,遂故意夸赞其军力强盛,
      怀光很得意,反而有轻视李晟之心,曾答应若圣旨同意,不反对李部移军。陛下不
      妨以此为由下诏怀光,就说既然卿已同意,遂敕李晟军允其所请了。如此辞直理顺,
      不怕他有借口。”
      
          德宗半信半疑,犹还不相信怀光会就此造反。到了二月,一个个消息证明这已
      是一触即发的事时,皇上还心存侥幸,以为是小人的离间,又派中使去晓慰怀光。
      但李晟已等不及了,率部从咸阳结阵徐徐而退,从而免遭虎口。不几日,李怀光果
      然反叛,另外二支兵马酈坊节度使李建徽、神策行营节度使杨惠元部由于德宗不同
      意移营,被怀光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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