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祸国殃民
      
          九月初六,无奈的侂胄只得起用辛弃疾,发布诏命委任他为枢密院都承旨,希
      望能用弃疾的威望和才略挽回颓势。弃疾虽力主恢复,但他并不同意仓促开战,更
      不愿意与侂胄同流合污,所以一直被侂胄排挤在外。诏命到时,弃疾已经是重病在
      身,有心杀贼也无力回天,只有上表自辞,四天后即赍志而殁。九月十八日,侂胄
      以赵淳取代了九个月以来毫无作为的江淮制置使张岩;十月十三日,又促使天子下
      诏,借罪己而鼓舞士气民心,但败局已定,临事更张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侂胄身边的党派集团是因为相互的利益才和他走到一起的,既然这个目标已经
      不可能达到,侂胄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事实上,当敌人指名单要侂胄的人头而
      不问其他时,侂胄的末日就已经到了。
      
          出身名门的礼部侍郎史弥远是京镗的心腹,与侂胄的关系相对远一些,也并不
      赞成侂胄的北伐。这个人工于心计,也颇有点干才,属于那种不甘趋人之后的类型。
      由他来成为侂胄的掘墓者并不是一个偶然。
      
          大约是在十月底或者更早一些时候,史弥远秘密上奏宁宗,以兵兴以来士民涂
      炭、公私大屈为由,请天子诛杀侂胄。当时宁宗听罢不语,天子既有些不甘就此罢
      休的想法,同时多少也有点顾虑,毕竟侂胄不是一般人。但皇后杨氏得知后,马上
      就抓住这个机会。
      
          杨氏先让皇子荣王赵去说服皇上,不果后又请出她的哥哥杨次山劝驾。杨次山
      明白宁宗的心意,因此对天子保证说,不妨选择可以信赖的大臣共同举事,这才使
      得宁宗的心思开始活动。次山见天子已经有意,马上返报皇后,杨氏自出御批二件,
      一份给史弥远,一份给左司郎官张镃,密嘱他们立即行动。不过,皇后这时并未确
      定一定要杀掉侂胄。
      
          有了天子的默许和宫中的支持,弥远已无后顾之忧。他挑选了两位大臣作为重
      点争取对象,一是钱象祖,一是李壁,这两人都是侂胄的党徒,时下皆身为副相,
      特别是李壁,对金人的宣战诏书就出自他的手笔。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事情就
      成功了一半。弥远先去说服钱象祖,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在某些方面与侂胄发生过抵
      触。果然,钱象祖一拍即合,由他出面,李壁也毫不犹豫地成为了倒戈者。由于事
      涉多人,难免有些风声走漏,外间已经开始有些传闻。
      
          十一月初二,侂胄在都堂对李壁道:
      
          “听说有人要生变,公知此事否?”
      
          李壁以为事情泄露,吓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上来了。
      
          “……恐怕,没有……没有这样的事吧,……”
      
          弥远听李壁说知此事后也十分惊恐,两人立即找到张镃,张镃道:
      
          “势不两立,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史、李颔首同意,弥远拍案对张镃道:“君不愧为将门之后,吾计已决!”张
      镃是南渡初期大将张俊之后,正如弥远所说,倒也真有些乃祖之风。当年若没有张
      俊,秦桧也未见得就能杀掉岳飞。
      
          李壁担心事情从缓会有所泄漏,主张就在翌日进行。三人最终订下了计划,由
      李壁命令殿前司公事夏震领兵三百人埋伏在侂胄上朝的必经之地,伺机擒杀。
      
          十一月初三,侂胄像往常一样怀着重重心事上朝,走到六部桥时,夏震率手下
      人拦住轿舆,厉声道:
      
          “有旨,太师罢平章事,即日出朝!”
      
          “有旨吾如何不知?——”
      
          侂胄话音未尽,夏震等即抢上前,将侂胄轿乘向宫外拥去,走到玉津园夹墙中,
      不容侂胄分辩,一阵铁鞭乱棒将他毙命。
      
          当史、钱两人向宁宗报告侂胄已诛后,天子还不敢相信,当确凿无疑的事实摆
      在他眼前时,我们的天子不能不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在宁宗看来,眼前这个满身
      杀气的史弥远,与那位霸道十足的韩侂胄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初五,陈自强罢相,贬永州居住;初六,苏师旦贬韶州安置,第二天被杀。几
      天后,邓友龙、郭倪、郭僎、张岩亦相继被贬。反戈一击的李壁因为主战的缘故也
      未能脱离干系,被贬抚州安置。
      
          第二年,帝国改元“嘉定”。
      
          无论韩侂胄是怎样的穷兵黩武、祸国殃民,他能在帝国久习安逸之后,毅然仗
      义复仇,下诏伐金,在道义上并没有错。至于说到客观上的败势,那是帝国衰弊的
      现实所决定的,不能由侂胄一人承当。侂胄的不幸在于他的动机既不纯净,而判断
      又发生失误,在错误的时间里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战争。从这一点上说,他只是个失
      败者,但绝不应是一个罪恶者。然而我们帝国的新贵们,却在敌夷之辈的凭空要挟
      下,竟真的就把他的首级拱手相送。
      
          靖康时李纲力主抵抗而深为金人所恶,朝廷也只不过是将他罢官免职。秦桧和
      议之心可谓坚矣,但也未至于把岳飞送给完颜宗弼。如今侂胄不仅毙命棒下,而且
      已盖棺入土,可在嘉定元年(公元1208年)三月,朝廷仍然授命临安府斫棺取首,
      枭之两淮,此后又将侂胄、师旦之首付使送至金营,以交换淮、陕失地。可以说,
      韩、苏两人的头颅完全是附加的,帝国政府并没有因此而能拒绝金人增岁币三十万
      和一次性赔款三百万两的休战条件。
      
      
      
          金人起初的索首之言当然不过是一种离间,与宋作战有年的金人非常清楚这一
      手段的效果,但他们也未必想到宋廷真的会送来侂胄的首级。年初议和时,金帅完
      颜匡就问过宋使王柟,对宋朝方面能否去掉韩侂胄表示怀疑。直到侂胄的死讯传来,
      完颜匡这才重提侂胄首级的事情,岂料王柟竟一口答应。在帝国朝会上就此事表决
      时,也只有一位大臣站出来说这事有伤国体,绝大多数人的意见都表示赞同。吏部
      尚书楼钥的话说明了一切:
      
          “和议重事,待此而决,奸宄已毙之首,又何足借!”
      
          确实,当和议能够避免灾难时,天子可以下跪,土地可以割让,人民可以委弃,
      金帛可以资敌,则区区一个奸佞之辈的首级又值几何呢?!当政大臣史弥远之流完
      全有理由为秦桧被侂胄谥为“谬丑”而感到愤愤不平,早在三月初四就已经由天子
      下诏恢复了秦桧的王爵与赠谥。朝野公议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因为议论毕竟是议
      论,与金人的劲马硬弓相比,作用实在是太小了。重要的是金国如果能休兵罢战,
      帝国的政权就不至于发生危险,而统治者的利益也就能得到保证。侂胄既然愚蠢到
      连这一个浅显道理都不懂的程度,他也只能落下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五月初,王柟将韩侂胄、苏师旦的首级送至燕京。初九,金章宗御应天门,备
      黄麾立仪仗受之,百官上表称贺。接下来悬两人首级并画像于通衢大道,令百姓纵
      观,此后漆其二首,藏之军器库,成为永久的战利品。仪式完成后,金帝问其大臣
      右司郎中王维翰道:
      
          “宋人请和,复能背盟否?”
      
          王维翰答得好:“宋主怠于政事,南兵佻弱,两淮兵火后,千里萧条。其臣惩
      杀韩侂胄、苏师旦,无敢执其咎者,其势实不足忧。惟有北方当劳圣虑。”
      
          真是一语中的。
      
          金人的胜利本身就很勉强,衰弊的国势更不容许它继续支撑战局。早在开禧三
      年(公元1207年)初,重要统帅布萨揆就已经死于军中,九月,左丞相兼元帅崇浩
      亦相继而殁。宿将凋零,金廷举朝惴惴,生怕宋人乘势反悔。和议能够达成,金人
      实在也是长吁了一口大气。而北方的情形更趋严重,新兴民族蒙古已在朔漠草原中
      崛起,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十二月,铁木真称帝于斡离河,号曰“成吉思汗”,
      翦灭诸部,攻入灵州,势力渐盛,不能不给金廷以巨大的震慑。后来的事情证明,
      假如韩侂胄能迟至两年或三年后再发动北伐,结局将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与侂胄
      在很多方面颇有一致的宁宗天子为这场北伐最后下结论道:
      
          “恢复岂非美事,只不过没能量力而行罢了。”
      
          世事无情,即使痛心疾首后悔不迭也不能使它重新轮回。侂胄轻率的开战导致
      失利,实际上就已经使朝廷永远失去了恢复祖业的机会。更严重的是,当韩侂胄被
      枭首委敌后,所有的正义感和原则力量已经被彻底践踏。灾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精神与理念的丧失。我们的帝国依然任重而道远。
      
          史弥远在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正月知枢密院事,任命下达的那一天,朝中
      惟一反对过将侂胄枭首授敌的大臣——权兵部尚书倪思入对,建议天子注意收归权
      柄。倪思暗示,侂胄虽诛,但枢臣犹兼宫宾,不时被宣召入宫,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情。所谓枢臣,指的就是史弥远。刚刚被召回朝中的吏部侍郎娄机也向天子指出:
      如果权臣私意横生,必将败国殄民。娄机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明白他的话并不
      单单是针对韩侂胄而发,但这些都没能影响到史弥远在这年的六月入兼副相。不幸
      的反而是倪思,因为指责弥远的缘故在八月份离朝出知镇江府。
      
          十月份。朝廷中枢机构的人事调整告一段落,钱象祖为左丞相,史弥远右丞相,
      雷孝友知枢密事,楼钥同知枢密院事,娄机参知政事。一个月后,史弥远因丁母忧
      去职归治丧事,但第二年五月就起复为相。这是因为太子——也就是与皇后一起力
      主清除韩侂胄的皇子荣王赵,他在韩侂胄被杀后入为储副,初更名为“帱”,后更
      名为“询”——一力建议的结果,他专门为此请示天子,请求赐第弥远,让弥远在
      临安宅第中持服,以便时时咨访。太子现年十七岁,正是应向宰辅大臣们学习的年
      纪。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韩侂胄的一批老部下秘密联结,准备埋伏在钱塘
      江边的浙江亭附近,俟弥远起复回朝百官迎谒之时,举火为号,尽诛弥远以及宰执
      大员,然后突入大内挟下诏书。不幸的是这个政变计划被人告发,为首者罗日愿凌
      迟于市。弥远又专门上书宁宗解释此事道:“陛下昨诛元恶,臣获密赞,故其余党
      切齿。”天子尽管优诏抚慰,但弥远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他不可能不为侂胄余党可
      能的报复而感到担心,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了弥远开始为加强自己地位而做
      进一步的努力。娄机在嘉定三年(公元1210年)十二月退休,一年以后,曾在诛韩
      事件中起了关键作用的张镃被除名置象州羁管。张镃的罢职来自于弥远的弹劾,罪
      名是“扇摇国本”,但似乎没有丝毫的证据。从此时开始,弥远的权威不用说已经
      是相当可观了。
      
          弥远的优势同样是与宫中的联系。他出入宫禁旁若无人,早已使外议哗然,当
      年倪思上书还很含蓄,而朝野闲话则明确说他表里杨后,可与历史上的武三思相比。
      传说当然未必如实,但弥远颇有倚仗杨后之处则是不言而喻的。弥远和东宫太子的
      关系更不是个秘密,与诸亲王皇子也都有交往,他不像韩侂胄那样是个外戚,因此
      在这方面尤须花费相当的功夫。弥远显然比韩侂胄要聪明许多,否则以他的资历和
      能力,要建立强劲的势力是不可想像的。
      
          近五六年内帝国处于相对安逸的状态,除了境内间或有些流寇作乱外,外部方
      面几乎没有任何警报。金人一心对付蒙古,因此守持和议十分严谨,使天子和帝国
      政府感到由衷的欣慰。两淮一带虽然尚欠生聚,但对朝廷来说,只要四境安宁就是
      一个最大的满足。当然也有忧患之士,比如江陵镇守赵方从嘉定五年(公元1212年)
      起就开始在守地整治战备,既增修三海、八匮以壮山川形势,又在荆门东西两山中
      构筑堡垒以守遏冲。赵方坚持认为:金人北逼于蒙古,必会南迁。事情不幸为其言
      中。
      
          嘉定七年(公元1214年)三月,在蒙古骑兵风卷残云般的扫荡下,连年战败的
      金廷又发生内变。原西京留守胡沙虎弑杀金帝完颜永济,拥立升王完颜珣即皇位,
      史称“金宣宗”,此时金国已无力再战,遂向蒙古求和屈服。蒙古人尚未摆脱那种
      旋战旋走的游牧民族固有的秉性,因此在得到相当的收获后便退出了居庸关,返回
      北方。金廷得以喘息后,宣宗眼见中都燕京实在守不住,便于这年的五月十一日下
      诏南迁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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