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中原已经无望了
      
          但独守东京的宗泽成功地遏制住了金军的势头。宗泽自去年六月出任东京留守
      后,一方面联络义兵扩大力量,另一方面抚慰军民整治战备,使东京汴梁成为了一
      个强固的军事要塞。在金人的大规模入侵中,各地州县纷纷陷落,惟有汴京两河一
      带岿然不动,百姓安堵如旧。在起初的一两个月里,宗泽数度击退金军的进攻,使
      金人在一段时间里不敢再犯汴梁,只得采取正面对峙、侧翼迂回的战术。建炎二年
      (公元1128年)二月份,宗翰屯兵西京洛阳,与东京遥遥相峙,而宗弼自郑州抵达
      白沙镇,离汴梁已不到百里之地。可金军先后数次的进攻全被众志成城的开封守军
      击溃,并因此遭受到重大的损失。宗泽声威日著,以至于金军士兵闻名丧胆,私下
      呼宗泽为“宗爷爷”,这对于一向骄悍气盛的金兵来说,无疑颇为难得。宗翰自度
      东京既不能下,江淮则未可轻入,于是在三月份焚掠西京,驱迫十数州宋地百姓迁
      往河北,退兵还大同。东、西两路也分别在四五月份受挫而退。
      
          然而宗老爷子能保住东京,击走来犯之寇,却无法唤回高宗的抗敌之心。在天
      子驾幸扬州后的近一年时间里,宗泽先后表上二十四道《乞回銮疏(表)》,殷切
      盼望着皇上能辍巡南服,回驾汴都。在一道道奏表中,忠心耿耿的宗泽愤怒地指责
      御前宵小之辈的优游苟安行径,细致地分析了帝王之都在政治、军事上的重要性,
      特别是恳直地指出:假如独怀忠愤、力抗贼锋的两河军民久阙王师之援助,必然怀
      疑天子和朝廷已置两河于度外,最终因失望而解体。不用说,这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在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的五六月间,宗泽再一次向高宗提出了出师渡河、
      恢复故地的详细方略,并保证说若能在当前敌势穷蹙的有利条件下乘胜而进,必能
      缚金人而臣之,使二圣天眷有归,两河故地得复。他在最后一道奏表中无限感慨地
      说:
      
          “臣犬马之齿,今年七十矣。勉竭疲笃,区区愚忠,所见如此。臣愿陛下早降
      回銮之诏,以系天下之心。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若陛下听从臣言,容臣措画,
      则臣谓我宋中兴之业必可立致;若陛下不以臣言为可用,则愿赐骨放归田里,讴歌
      击壤,以尽残年。”
      
          但这一切已丝毫打动不了我们的天子。悲愤交加的宗泽终于郁郁成疾,六月间
      疽发于背,不幸病倒。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十二日,这位七十岁的老人在
      连呼“过河!过河”中病逝于东京。
      
          孤直的宗泽也许不愿意相信,但现实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那就是京城和两
      河乃至维系天下安危的中原早就不在高宗的眼里,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帝位的安稳。
      即使宗泽能守住京师,天子也从不认为国家剩余的实力足以抵挡夷狄的猖獗,彼强
      我弱,又岂能激怒敌夷而再招祸乱?在驾幸扬州之前,高宗业已三令五申地宣敕江
      南一带增治城隍,治兵完备,并派遣人员营缮金陵,复遣官奉迎太后六宫过江以往,
      早就有退避三舍的意思。此刻驻跸已定,正在扬州这个繁华之城逍遥自在,又如何
      能听从宗泽的回銮之请而去冒险?五月份天子倒是下了一诏,信誓旦旦地表明要回
      师东京恭谒宗庙,但言之凿凿,却始终没有起驾的意思。
      
          原来,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随童贯去大同府谈判的那位马扩在金人首次南
      下时兵败被俘后,佯示降意,换得金酋宗望的优容,开了间酒店,但私下里一直与
      敌占区的义军暗中来往。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携亲从数人成功地从敌人眼皮底
      下逃跑,进入太行山以东的五马山一带。马扩此人很有斗争策略,当有一个人自称
      是乘敌不备从金地潜回的信王赵榛时,马扩立即就奉其为领袖,并以此号召远近,
      很快发展了一支近十万人的起义队伍,给金人制造了很大的麻烦。这年四月,马扩
      带着“信王”的手书秘密渡河请求朝廷给予支援,先是来到东京,然后在月底赶到
      扬州。
      
          这件事着实让天子震动不小。信王乃今上亲弟,与父兄同时被掳北行。假如他
      果真从金地逃回并在五马山率众抗御,这必然对北方军民产生强大的号召力,这种
      影响绝对不能低估。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始终不相信马扩带来的手书,高宗也一度
      有点怀疑,然而他认得这位皇弟的手迹,不由得不信。于是发布诏书命信王为“河
      北兵马都元帅”,迁马扩为“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准其过河以后便宜从事。然
      而黄、汪二人多少做了点手脚,只以一支乌合之军付予马扩,并且还暗中派人侦伺。
      马扩刚走,五月初一这一天,宗泽请求回驾的奏书又到,高宗犹未加理睬。但第二
      天,突然传来了信王赵榛有意渡河入汴梁的消息,这使得天子极为尴尬,为扭转被
      动局面不能不赶紧表态,所以才有了上面的那道回京之诏。不过,事情来得快也去
      得急,时局一变化,回归九重的诺言自然随风而去。事实证明,马扩的南来不是一
      个明智之举,他的求援不仅没能取得效果,相反却使金军加紧了对五马山的围剿。
      马扩尚未能渡河,五马山寨就被攻破。
      
          宗泽一死,东京义军便十散五六。朝廷没有接受东京士民的请求任用宗泽之子
      宗颖,却委任了好大喜功、短于谋略,为人残忍好杀的杜充继任开封府尹、东京留
      守。杜充到任,既无恢复之志,文不能抚御人心,于是众怀疑沮,集于宗泽旗下者
      散之殆尽,两河山水寨亦不听节制,宗泽的预言不幸成为现实。
      
          中原已经无望了。
      
          自从李纲走后,天子行在竟在许多方面保持着十分惊人的一致。这种一致若非
      来自于君臣之间的同心协力,便是臣子们阿谀曲折、随意所向的结果。很明显,朝
      廷目前的状况属于后者。两位宰相黄潜善、汪伯彦就可以说是地道的无聊之徒,保
      宠邀禄专权恣睢之外,略无大志,只知道以蒙蔽欺骗的低劣伎俩来打发时日。要知
      道,金人的刀枪剑戟可并不理会这些,不会因为我宋室君臣的慷慨大度而与人为善。
      宗泽殁后的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间,金兵再次分道南下。此次进军经过了
      金廷上下的充分酝酿,明确了两大目标:一是平定陕西五路,一是追击宋帝,而尤
      以后者为要。西路渡河后连陷丹州、延安府直至、坊二州;东路径袭庆源之五马山,
      大破其寨后又败马扩援军,再陷濮州、滑州、开德及北京两府,并转而与中路大军
      会合。宗翰所率中路军本以奔袭为主,因此长驱直入,直指高宗而来。
      
      
      
          扬州方面居然无动于衷。统领御营军的将帅之一张浚提出早为预备,黄、汪两
      人竟一笑置之。直到扼守淮阳的大将韩世忠不敌而走,敌军下彭城、淮东直趋泗州
      后,黄潜善尤认为不足为虑。正所谓栋宇将焚,燕雀在堂,可见黄汪之流不仅庸懦
      无伦,而且荒唐透顶。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底,宗翰攻破楚州后,以主力居后,径遣数百骑
      往南突击高宗行在。在一片慌乱惊惧中,拥有近万人的天长守军竟不战而遁。初二
      这天夜里,从天长狼狈奔还的内侍邝询急报金军将至,高宗匆忙爬起被甲乘马,初
      三黎明时分驰至瓜洲,得一小舟渡江,身边只有亲军数人及王渊、张浚两臣及内侍
      康履等从行,日暮时分才满身泥泞地赶到镇江府。金兵前锋驰至扬州后,得知宋帝
      已南走,立即分兵火速追赶。抵达江边的扬子桥时,高宗已经渡江而去,金人一时
      难觅舟船,再加上其时大雨滂沱、积水盈地,马步不能进,只得望江顿足长叹。
      
          高宗走时,黄潜善、汪伯彦正在共进早餐,听得吏员大呼“驾已行矣”,两人
      愕然相顾,仓皇失色。心神甫定,首先想到的就是走为上计,两位宰相竟不顾满城
      士庶,独自跨马而逸。而扬州市民突然见到天子策马出城,宫人也四散而出,晓得
      情况不妙,登时大乱,争门践踏、奔挤堕江而死者无数。整个扬州乃至对面的镇江,
      哀号不绝,怨声载道。十万御营大军亦于同时一旦瓦解。最可怜的是司农卿黄谔,
      逃到江边时,被溃兵误认为是黄潜善,军人因久恨潜善,遂大骂曰:正是尔等误国
      误民!举刀就砍,黄谔还来不及分辩,就已经身首异处,做了人家的替死鬼。
      
          高宗皇帝虽然又一次幸免于难,但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仅仅在心理,而
      且在生理上落下了惨痛的烙印。那是因为邝询闯闱而入时,官家正在新造的宫室里
      凤鸾颠倒,行云雨之欢,矍然惊惕,遂病熏腐。自此以后,天子后宫便绝少怀孕者。
      
          这一次打击所带来的痛楚很快就被一系列新的创伤所代替,此后两年的颠沛流
      离使我们的天子犹如鱼游沸鼎,不遑暇处。扬州之变后高宗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逃
      到杭州,金军虽然没有尾随而至,但御前的禁军却横生哗变,若不是时任宰相的朱
      胜非机智巧妙地处理,大难不死的天子和帝国刚刚建立起来的政府又要遭受灭顶之
      灾。如此苦难使天子震悸交集,从内心深处荡而出的恐惧和忧虑已经使他无法面对
      严峻的现实,甚至已完全丧失了作为大宋天子应有的风范。他在扬州溃败几个月后
      写了封书信转致金帅宗翰。
      
          皇上首先是在信中自称“某”,然后承认金军南来固是“大国之征小邦”,而
      我们这个小邦绝非对手,“中原全大之时,犹不能守”,更何况“军兵挠败、盗贼
      交侵、财贿日朘、土疆日蹙”的现在!所以偏师一来,不敢不束手听命,又岂敢言
      守?信中说:“某”已从汴梁而迁应天,由应天而迁扬州,自扬州而至江宁,三年
      之间,已过三徙,今已委身于荆蛮之域。高宗在最后甚至十分委屈:“古之有国家
      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然而守则无人,奔竟无地,“天网恢恢,将安
      之焉”?“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上矣。亦何必劳师远涉,然后为快哉”?
      不能以此视为天子的缓兵之道,因为信中最后表露出的意思已经是彻底投降。我们
      这位君主真实的心态是:惹不起总能躲得起。他惟一的希望就是金人能够“存人血
      脉,全人肝胆”,不要“竭山而畋、竭泽而渔”而已。大宋王朝高宗皇帝此时浑无
      生人之气的表现,正是我们这个泱泱礼义之邦所有愚蠢、所有懦弱、所有丑陋的最
      好写照。
      
          短暂的平静后高宗一度北返江宁府,改府名为“建康”,也曾有心在那里布置
      防卫准备抵御。但随着金军的第三次南下,天子再次惶惶而奔,从金陵退走杭州,
      再赴越州、明州,最后竟以泛槎入海来逃避金酋宗弼锐不可挡的追击。
      
          完颜宗弼的名字常又被中原人译为“兀朮”,此人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第四个
      儿子,早年参与了追击辽天祚帝的战斗,此后又随宗望攻宋。宗望死后,又出任宗
      辅副帅,率军东入山东,西击汴梁,是金廷强硬的主战派人物。金军此次渡江南下,
      宗弼是除宗翰之外的主要统帅,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俘获宋帝高宗。当时,宋
      廷守建康者是杜充,守镇江的是韩世忠,守九江的是刘光世,并以杜充节制诸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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