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无风不起浪
      
          无风不起浪,苏轼极其讨厌程颐更是大有原因。苏轼此人一直就非同凡响,他
      出生于相对和熙而富足的四川,接受了各种思想流派的影响,既不乏黄老清静之学,
      也沾染了纵横机辩之气,同时又喜好佛教、精通禅理,是个典型的性情中人,因此
      倾向多变而态度不定。苏轼又有极高的文学之才,诗词书画无一不能,情感丰富旷
      达任性之外,也有些狂傲不拘之气,人生和仕途的蹇困侘傺也并未改变他的这种禀
      性。苏轼是与程颐截然不同的人,自然无法忍受程颐的迂儒作风,他本就性不忍事,
      喜好谐谑,连平生最敬重的司马光也敢骂,又何况程颐!苏轼早就指责过程颐言行
      迂阔,好古不当,有时甚至处处与他对着干。不过,这一次做得太直露了,程颐即
      使不以为意,也有人会为他抱不平。程氏兄弟虽然无权无势,但他们一直在开馆授
      徒,传播学说,拥有众多的学生,这同样是一个不容低估的力量。
      
          十二月,程颐的门人左司谏朱光庭、右司谏贾易这两位谏官,因为其恩师无端
      受辱而心不能平,开始围攻苏轼。当然,这件事情本身并不能构成弹劾的理由,他
      们必须要从严重的政治问题上着手。朱、贾两人着重指出的是苏轼在主持学士院馆
      职考试时出的一道考题有问题,有讽议朝政之嫌;苏轼对天子之师程颐的不恭作为
      一个附带的证据也被提了出来。弹劾甚至还指出,苏轼对死去的司马光也有极不负
      责的言论。苏轼当即上章自辩,表示不能接受这种指责,而他的同乡兼挚友殿中侍
      御史吕陶上疏,则一针见血地指出朱、贾之举明显属于公报私仇,同时对朋党之弊
      重新抬头表示了忧虑。
      
          吕陶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他的参与却很不明智。朱、贾是程颐的学生,而吕陶
      本人是苏轼的同乡,事情的本身就给人以“朋党”之嫌。虽然侍御史王觌特别是元
      老派人物宰相吕公著、枢密使范纯仁居中作了一些调停,暂时压制住了事态的发展,
      但苗头一旦出现,就说明事情起于内部,外在的力量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到了
      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的八九月份,程、苏两派的往复诋讦已经到了一个相当的
      程度,人们以地域为名,称程颐一系为“洛党”、苏轼一系为“蜀党”。“朋党”
      一词毫无避讳地出现在朝野上下的议论当中,固然带有一定的批判意味,但多少表
      明本朝的政局发展到目前为止,已经是什么样的一个基本态势了。
      
          “洛党”、“蜀党”之争的激化促使朝廷的派系进一步明显。王安石一系的新
      政人士蔡確、章惇等还在继续反抗,与之相对的则有司马光一系,以执政官之一尚
      书右丞刘挚为首,刘挚这个人很值一提。
      
          此公字莘老,永静军东光人,早享大名,王安石初秉政时,搜择人才不遗余力,
      擢其为中书检正。但仅过月余,刘挚即与安石议论不合。神宗召对,问道:
      
          “卿是否从学于安石?安石多次称赞卿器识俱佳。”
      
          可刘挚却不买账:“臣东北人,少孤,独不识安石。”
      
          刘挚一贯强项,他曾与曾布在司农寺对辩,并要求天子将两人所上奏疏宣示百
      官,让大家考定是非。刘挚的大胆使其声誉鹊起,逐渐成为司马光一派的栋梁人物。
      他是河北人,此派遂被其他几方称为“朔党”。朔党人士本就以正统派的面目出现,
      大多担任政府要职,更是一个主要的政治力量。在天子冲幼、后宫听政的政治局面
      下,就是吕公著等元老独立其外而有心调和,也不能有效地阻止这场派系斗争。
      
          从表面形式上讲,学统是地域之外形成朋党的另一个要素,程颐一派就属于这
      样一种性质。学术讲究师承家法,这是源于见解的不同和生存的需要,本无可厚非。
      但如果使学术走向政治而去争一个正统地位,这就与学术的意义背道而驰了。当年
      王安石定《三经新义》,以一家之学入居官学,实际上就是一种倒退。程颐的弊病
      同样在此,单单因为恪守古礼而不近人情,并不至于能引起政治上的反对,可如果
      坚守正统而排抑他人,就难免怨诟交集。在这场斗争中,程颐是第一个罢职的人,
      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八月,他被冠以“污下检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
      忘分”的罪名调到国子监。贾易虽然也同时罢知怀州,但不久又重新回朝,取代其
      师而成为洛党的主将。
      
          苏轼的无奈在于遭受到几方面的夹击。洛党之外,新政人士对他自然恨之入骨
      ;司马光一系的实权派中,也有很多人因为他对元祐政治的态度而有所不满。苏轼
      性格是独立不拘,在他看来,早年是人多附王安石,现在是人多师司马光,所随不
      同,为随则一。他既然不愿“随”,也只有离开是非之地。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
      求外任被批准,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后,出外的苏轼
      曾以退为进展开反击,在朝出任要职的胞弟苏辙也曾一力援引,但仍然未能敌过洛
      党和朔党的攻势,两度被召回朝廷,又两度被逐。只有程颐还不失聪明,自罢讲筵
      后一再求归故里,最后以父丧去职后坚辞不入,专心于学问,暂时脱离了风波险恶
      的政坛。
      
          值得一提的是,谏诤之职放弃纠察王过的本分而与御史合流,终于使台谏成为
      朝廷争讧的绝对主角。“洛党”一方有左右司谏朱光庭、贾易,“蜀党”一方有侍
      御史吕陶,而朔党则有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右正言刘安世、监察御史
      张舜民,此辈仗着“言者无罪”的原则而气焰高涨,相互诋毁攻击极尽能事。
      
          御史本乃掌纠百官过失,如此倒也罢了,但谏官劾奏百官有恃无恐,说到底是
      本朝天子的一种策略所致。本朝内重过于前代,若不养言者锐气以折权臣,如何救
      指鹿为马之患?圣人设过防之计,固乃不得已而为之。太宗将原来的谏官名称左右
      “补阙”、“拾遗”改为左右“司谏”、“正言”,就已经寓有扩大职能鼓励直言
      的意思;真宗时别置谏官、御史各六员,增其月俸使其专亲职事,开始使谏官名副
      其实。仁宗时陈执中为谏官,屡请专门设置谏院的办公机关,这一请求在明道元年
      (公元1032年)得以实现,朝廷下令以原门下省邸宅充谏院,而将门下省搬至右掖
      门西,这又可以看作是谏垣走向强劲的一个征兆。而真宗、仁宗皇帝都曾下诏允许
      谏职论奏百官营私舞弊,不断申明台谏具有“防臣僚之不法”的本分,终于使习惯
      演化成为制度。照旧理,谏垣之职负责纠绳天子,人员应有宰相任命,可天子既然
      有意改变,便相应地予以更新而设立回避法,仁宗以来,历代都有严敕辅臣不得荐
      用谏官的事情,遂使谏垣一变而成为宰执的对立面。
      
      
      
          御史一向有风闻论事的权力,即弹劾时可以略告事人姓名,称“风闻访知”,
      纵所言不当,或在疑似之间,亦不受词讼之例。渐渐地,谏官也有了这一特权,台
      谏混一,共同成为人主的耳目,其作用便相当可观。当年石介为阻止夏竦的入相,
      一夜奔走游说于台谏官之家,以至所乘之马为之疲毙,可见台谏在朝臣心目中的地
      位。
      
          谏职权限的扩大本不是坏事,但允许这种强大的势力成为执政官的专门掣肘而
      破坏了君相权力的平衡,其害处就十分明显。仁宗嘉祐时的一位宰相刘沆就对台谏
      滥用权力甚为不满,他对皇帝抱怨说:
      
          “自庆历以来,台谏用事,朝廷命令之出,事无当否悉论之,必胜而后已。”
      
          刘沆是个明白人,他指出的弊端很有道理。但像他这样的宰相却不是很多,此
      后的大多数宰执大臣一味从“广开言路”的原则上考虑,有意无意地纵容了“议论
      多于事功”的陋习愈演愈烈。
      
          朱光庭、贾易弹劾苏轼之后,吕陶反对,而王岩叟等则赞成,皇太后以两派结
      党,本有同逐的意思,但吕公著却以为不可。在这位宰相看来,言者无过,朝廷绝
      不能以言官的得失而降罪。这种规限人主的考虑固是不错,也符合设立谏垣的本意,
      但台谏沆瀣一气而另立山头,无论如何是不能轻视的。吕公著以为自己有妙方压制
      朋党之争,其实却无形中助长了这种风气。
      
          大约在程、苏起隙的同时,张舜民因为上疏言事不符,被诏罢御史之职,结果
      引起了一系列强烈的反对,吕陶没有参加营救行动,竟又遭致贾易和另一位御史的
      弹劾。双方互责朋党乱成一团,在听政的太皇太后看来当然是不成体统,于是一气
      之下将几位闹得最凶的人罢卸言职,其中既有贾易、吕陶,也有王岩叟、傅尧俞,
      甚至还有右谏议大夫梁焘,这是刘挚一派的一位核心人物。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
      八月初二那天,贾易在朝会上攻击苏轼、吕陶结党时,竟把一代元勋文彦博也扯了
      进去,把这位老臣说成了苏、吕的后台,这下激怒了一向倚重元老的太皇太后,当
      下要严惩贾易,又是吕公著和了一道稀泥。公著道:
      
          “贾易所言颇切直,只是诋毁大臣太甚,止去谏职即可。”
      
          诋毁大臣近乎诬蔑,在公著看来还不失切直,这种逻辑很使人纳闷。公著下廷
      后解释道:
      
          “重要的是不能使人主轻视言者。”
      
          话是不错,但用错了地方。目前言官们的目标并非是迷惑的天子而是意见分歧
      的同僚,似乎谈不上人主轻视与否。
      
          接下去的几年,朝中依旧是乱哄哄的局面。不过,各种派系也有相对一致的地
      方,这就是对王安石变法的彻底否定和对新政人士的排挤打击。听政的太皇太后凭
      借着天子祖母的身份临朝,一贯刚愎自用,其专横霸道的作风影响了整个元祐政局。
      一味更化而否定前朝的结果当然不在具体政治措施的改变上,重要的是带来了士风
      的进一步颓败。几年来,彼此相斗的手段都显得十分下流,弹劾动辄十数上,用语
      亦极尽诋毁之能事,吕陶在为苏轼的辩章中所说的“欲加之罪,何所不可”的话,
      竟成了后来许多事情的一贯手段。甚至捕风捉影上纲上线,也成了人身迫害的常法。
      神宗末年出任宰相的蔡確,与王安石的关系并不太深,与其说他赞成新法,倒不如
      说他拥护神宗皇帝来得实际。尽管如此,蔡確仍不免成为新政的代表而遭受一连串
      打击,最后又由于早年所作的一组诗给人加上“谤讪”之罪,一贬再贬,于元祐八
      年(公元1093年)死于荒蛮之地。严格算起来,他是本朝第一位死于政治迫害的宰
      相,这种不幸无疑与太祖以来宽厚的仁德之风是绝不相容的。尽管有不少人如范纯
      仁、苏轼十分不忍于蔡確的遭遇,但也并不能改变普遍的复仇情绪。
      
          主持政治报复的实力派主要是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四人。特别是刘安
      世,他是司马光的学生,蒙其恩最深,因此报仇心也最强,时人号其为“殿上虎”,
      可见其作风之一斑。一个人没有公正的心态,又岂能作出公正的判断?如果事事都
      免不了激动而掺以个人恩仇,那政治就不成为政治而成了一场决斗。
      
          这种气氛很令人无奈。元祐时期一些老资格的大臣有调停之心,但无纠弊之力。
      前期是文彦博,后期是吕公著和范纯仁,三位老臣曾经一度主持工作,但无一例外
      地受到实权派的排挤。议论纷纭间,又何暇去做实事?如此只有破坏而无建树的态
      势,也许从此将成为帝国政治的基本格局。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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