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哥，借您名义用一用！” 1993 年2 月的汉城，严冬的寒冷尚未完全消退，春姑娘却已透过温暖的阳光 和不时吹过来的东南风悄悄地送来了二月早春的消息。韩国人将这种乍暖还寒的倒 春寒天气称为“嫉妒春花的寒流”，意思是说迟迟不肯“主动退下历史舞台”的残 冬的寒流嫉妒那些顶着春寒开放的勇敢而又美丽的迎春花，遂故意逞一逞残冬的余 威，这也是韩国语特有的一种幽默的表现。其实，这不过是经过冬眠后的植物在绽 开花蕾时需要寒冷气流的刺激的自然现象，和农民们在春季播种前对种子进行低温 处理的原理是一样的，生物学上称之为“春化处理（Vernalization ）”。富有人 情味的韩国人却给这样一种极其平常的倒春寒现象起了如此幽默和富有诗意的名字。 就在这个“嫉妒春花的寒流”不时袭来的2 月底，韩国第14 届总统金泳三正 式宣誓就职，成为继前任总统卢泰愚之后又一位经国民直接投票选举产生的总统， 同时也是自1961 年5 月16 日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并掌握政权之后32 年来第一 位文人出身的总统，从而被韩国舆论说成是一个“文民时代”的开始。 由军人总统时代到“文民总统”时代，不仅仅是总统的职业出身的变化，更重 要的是标志着韩国社会经过60 年代以来的高速经济成长之后在社会与政治等其他 方面也开始进入一个真正的全面现代化阶段，从而预示着韩国社会即将迎来一个伴 随着急剧的社会政治改革风暴的大变化时期。 作为韩国政治中心的首都汉城，正处在这样一种充满对新政府的期待而又夹杂 着不少疑虑和不安的紧张气氛中。 已过不惑之年的何钟旭是汉城市内一家海运公司的法人代表。不过，这是几个 人合伙投资的股份公司，严格说来还不是他自己的私人公司，投资资本和经营规模 也不很大。由于近年来韩国经济一直处于不景气的低沉局面，公司业务也没有多少 进展。 整个韩国经济状况如此，作为一个中小企业社长的何钟旭当然也别无良策，尽 管每天都来公司坐阵，实际上是无事可做。这一天下午，他也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公 司的社长办公室中。突然一阵电话铃响，他随手拿起电话筒，原来是在附近银行工 作的高中同学K 君有事求他： “大哥，我们银行的行长要办一个借名帐户，需要借用一家公司法人代表的名 义，说是短期的，能不能借您名义用一用？”K 君是比他低3 个年级的高中后辈同 学，在这家银行里担任代理职务，平常对自己的公司多有关照。 所谓代理相当于中国公司中部门经理下面的经理助理，在银行中不过是个“兵 头将尾”的基层干部，但因为他们是在银行对外业务的第一线担任“前线指挥”， 从而在银行的贷款等具体业务上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当企事业单位和个人到 银行办理贷款等业务时，通常首先要接触的就是这些代理，所以凡是搞企业和做生 意的人都是不敢得罪这些三十刚出头的银行代理的。而且，为了少交税款和进行各 种不欲为人所知的地下交易等目的而借用他人名义在银行开设帐户，也是当时韩国 经济界习以为常的一个惯例，所以何钟旭一开始就没想拒绝他的要求： “大约有多少钱？”K 君似乎对这笔神秘的钱的数额和来路也不甚清楚。说是 要问问自己的上司。过了一会儿，才又急匆匆打来电后，说大约有100 个亿。虽说 何钟旭出身于家境富裕的商人之家，自己也多年从事企业经营，而100 亿韩元照当 时的比价也在120 万美元左右，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总还是要考虑考虑的。 当时，何钟旭考虑到自己的公司还是一个股份公司，而且一直没有做过大出大进的 经营项目，如果贸然开设这么一大笔巨款的帐户，难免要引起别人的怀疑和瞩目， 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也不好向公司内其他投资者交代，于是决定提供自己的父亲做法 人代表的洋行公司的法人名义。父亲的洋行毕竟是个老字号，而且父亲多年经商， 无论从信誉上还是在营业额方面都要比自己的公司更适合于充当这笔神秘的巨款的 名义主人。 何钟旭随即来到和自己的公司同在一座大楼内的父亲的洋行公司，向父亲说明 了情况，并经过老人的允许将洋行公司的营业登记证书交给了K 君。 于是，那笔100 多亿韩元的巨款便以何钟旭父亲的洋行公司的名义悄悄地储存 在那家银行中。至于那笔巨款真正的主人是谁，何钟旭十分清楚自己没有必要也不 应该打听，只是出于自己和K 君的同学之情与近年来的业务关系帮了一次忙。而在 那家银行任代理的K 君也只是奉行长指示借来了老同学的法人名义，对于那笔钱的 来路同样是一无所知。 而后，时间过了6 个月，何钟旭与那笔巨款相安无事，一路无话。就在何钟旭 几乎要忘记这一借名行动的1993 年8 月12 日，当政仅6 个月的金泳三政府为了 杜绝地下资金的非正常流通和实现金融与经济生活的正常化，宣布紧急实施“金融 实名制”。根据这一制度，韩国所有企事业和个人在办理任何金融业务时都要使用 本人或本企事业的真实身份和姓名，借用他人名义的金融业务则被视为非法，要受 到如资金来源调查及补税罚款等处罚。 “金融实名制”的紧急实施，对于已经习惯于许多非正常的金融交易的韩国经 济界不啻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记得就在“金融实名制”开始实施的1993年8 月底， 我乘坐从中国天津驶往韩国仁川的“津川号”国际客船赴韩留学时，曾经遇到一个 相识的韩国企业家。 他告诉我他突然缩短旅行计划赶着回国，就是因为自己还有相当一部分资金是 借用别人的名义储存的，如果不立即回去采取措施，就要受到相当大的损失。当时， 我还不大了解“金融实名制”的内容和效果，对那位韩国企业家的一番话当然也不 大明白，而当时他那种心急如焚的样子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此时，身在汉城的何钟旭也想起以自己父亲的名义存在银行的那笔巨款，心里 面总是觉得不安，曾经多次打电话催问K 君。因为根据“金融实名制”的规定，将 自己的名义借给别人去办理金融业务也是违法的事情，一经发现，何钟旭和他的父 亲也要受到处罚的。K 君先是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可经不住何钟旭的一问再问， 就让他直接去问银行的李某行长。直到1993年12 月，那家银行的李某行长约见了 忧心忡忡的何钟旭，告诉他说银行里还有两个借用银行职员的亲戚名义开设的巨款 帐户，一切都由银行方面负责处理，不会让他受到一点损失的。 岁月如流，时间又过了两年。到1995 年8 月，韩国政界突然传出关于前任总 统（指卢泰愚）藏有数额达4000 亿韩元的秘密资金的“小道消息”，一时间闹得 满城风雨，连韩国检察机关也在舆论的呼吁下宣布对此进行立案调查。直到这时. 何钟旭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笔以自己父亲的名义储存的巨款可能就是上述“小道 消息”中所说的秘密资金的一部分。可不知怎么的，检察机关的调查工作只是轰隆 隆地进行了一阵就虎头蛇尾般地宣告结束，调查结论竟说是一些政治掮客无中生有 的“造谣”。 这本来是一次可以揭开秘密资金黑幕的天赐良机，到头来却成为一场荒唐的” 谣言故事”，连何钟旭也觉得有些不可理解。当时，韩国社会各界都曾对此提出过 疑义，迄今仍是一个没有解开的谜团。至于何钟旭所担心的那笔巨款，竟然一点也 没有受到检察机关的注意，还是公然用着他父亲的名义而安然无恙，就像两年前李 某行长对他说的那样：“不用担心。”可是，何钟旭也听到了一个令他不安的消息 ：从明年即1996 年起，韩国政府将实施金融所得综合征税制度，凡是通过银行存 款等金融活动所得到的存款利息等收入超过4000 万韩元以上的人，都要交纳相应 的金融所得综合税，收入越多纳税额也越多。何钟旭暗自算了一下，自己要为那笔 100 亿韩元的借名巨款每年交纳高达7 亿韩元的税金，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 跳。 本来只是同学之间帮个忙，没想到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负担。他先后问过几 个律师朋友，而他们并不了解这一借名存款的来龙去脉，当然也不可能提出一个令 他满意的对策。事到如今，他只好去向父亲如实禀告，当然遭到父亲的严厉训斥：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把事情弄得这么麻烦，还不快去想办法解决？！”借名 存款毕竟是违法的事情，所以又不能到处张扬，只能悄悄地去找一些可以信得过的 老同学、老朋友商量。何钟旭就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处境中遇到了当时任在野党国 会议员的高中前辈同学朴启东，从而引发了轰动全韩国的前总统秘密资金大曝光， 而对全斗焕和卢泰愚的拘留和审判正是由秘密资金大曝光而引起的。 关于秘密资金大曝光的具体经过及其后果，且待下一章详细道来，这里暂且按 下不表。只说那何钟旭，因为提供了如此重大的情报而成为韩国舆论中的一个新闻 焦点人物，连检察机关也将他作为一个重要证人，曾多次对他进行质询和查证。然 而，这一切给他带来的并非都是好结果。当时许多入认为他对揭开秘密资金黑幕起 到了重要作用，同时也有不少人怀疑他是否与政界有什么默契或交易，有的人甚至 怀疑他是受在野党指使而演出一个政治游戏，也有人怀疑他与卢泰愚等人早就有金 钱交易。一时间，许许多多不理解和怀疑甚至仇恨的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人们开 始疏远他，怀疑他，包括自己曾经很要好的朋友们，也包括一向和自己进行业务往 来的公司的主顾们。 何钟旭不仅失去了许多朋友，公司的业务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竟到了濒临倒 闭的境地。 一年后的1996 年夏天，何钟旭十分沮丧而又愤愤不平地对记者诉说了自己的 公司快要倒闭的近况，认为社会和人们对自己太不公平，觉得自己太委屈。据说朴 启东议员后来曾向他表示道歉和慰问，但朴议员自己也在1996年的国会议员选举中 落选，对于何钟旭的惨淡境况爱莫能助。 关于全斗焕和卢泰愚的秘密资金究竟有多少，是如何造成和如何使用的，如今 又都藏在什么地方？这一切迄今仍有相当部分笼罩在一团浓雾般的黑幕之中，所以 人们对此说三道四，议论纷纷，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于何钟旭个人而言，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不能不说是一个很不愉快很不公平的结局。 历史要前进，社会要进步，这的确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从这样的“大道理”来看，何钟旭所提供的关于秘密资金的情报尽管其中不无 个人利益动机，归根到底还是对韩国社会的政治民主化进程有益。相比之下，何钟 旭个人的一点委屈和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有道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历史和社会从来不曾理会些许个人的恩恩怨怨、喜怒哀乐、成败得失。 然而，话又说回来，社会不就是由许许多多像何钟旭这样的普通人所组成的吗？ 历史不也就是这些普通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的“总和”吗？ 如果说历史的进步与社会的发展十分重要的话，作为其基本构成要素的普通人 和他们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同样也是重要的，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个人的生活和 生计甚至是最为重要和迫切的。应当看到，古往今来正是那历史和社会的义无返顾 的“向前，向前，向前……”的隆隆脚步声曾经淹没了多少普通人的委屈、冤枉、 挫折、失败、痛苦和眼泪！历史上那么多误会和悲剧，不就是由此而造成的吗？我 们通常将这些笼统地归咎于个人的“命运”和“机遇”，却很少想到社会和历史的 责任，这无疑是不公平的。 绝对和完全的社会与历史的公道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而只有那些 永恒的理想才能成为不断激励前进和发展的不尽的动力，就像那永远无法接近的太 阳给世上万物带来似乎永不竭尽的阳光与温暖一样。 闲话少叙，还是《苏三起解》中的崇公道看得明白：“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 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 泉石书库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