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市局看守所没有劳动任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所谓的“上学习”,其实
      就是干坐着,地方又小得转不开个,只好一部分人在板儿上坐(人多盘不开,只好
      降低技术含量),一部分人到板儿下轮流“睡觉”,有的一睡就是一天,睡得小脸
      跟菜瓜似的。
      
          市局不让写日记,倒是可以看书,我每个月都叫家里送几本小说,白天坐板儿
      时就可以看,在市局,我几乎把上学时知道的那些作家的代表作整个温习了一遍,
      很爽的。
      
          号房里另一个书痴是常博,不过人家基本上不看中国字的,大部分都是英文原
      版书,影印本的,营销管理的居多,倍儿唬人。
      
          常博是山西人,胖乎乎的,戴副黑边眼镜,笨拙沉稳,像个熊猫,人也不狡猾。
      常博所在的公司叫“九州”,因为跟“远华”的走私案挂上了,批里扑隆折进来十
      几个,常博只是个虾米级的小跑儿,属于“大拨哄”给带上来的小尾巴,估计下场
      不会太糟糕,所以心情似乎也没看出有多恶劣。只是进来前他刚完成MBA 的论文答
      辩,这一弄,不知道辛苦熬成的学业还能不能拿下文凭,偶尔提起,有点烦。
      
          常博的女朋友是W 市委的小秘,叫梅丽,跟他似乎挺铁的,一直写信来,温暖
      他的心。每次来信,梅丽都在诉说衷情后,附上一个小笑话,给常博当开心丸。
      
          常博的来信也是号里最频繁的,基本保持每周一歌。这样的来信,让常博感觉
      幸福得不行,眼镜都笑到鼻子尖上去了。我们这些结了婚的,就显得实际很多,每
      次的家信,很少玩虚的,传阅率也就低得多了,人气不行。
      
          对于家信,W 看守所只收不发,只有每月的10号前后,给号里发一摞“案犯家
      属送物单”,谁需要什么东西,一一列单,由管教寄走。上面是一句人话不让写的。
      可能市局都是大案,怕结案前走露风声吧,人家考虑得也对,没人性没得有理有据。
      
          在笼子里闷着,不论人与兽,都会郁闷、烦躁,意志消沉,乃至变态。记得读
      过克里尔一首叫《笼中豹》的诗,对失去自由的豹子的精神刻画很到位。不过克里
      尔显然是在象征所谓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而不是写来给监狱里的人“明志”的。我
      也没脸把自己比拟成那只跳着“孔武有力的舞蹈”的豹子,但豹子的感觉还是可以
      有一点点吧。
      
          唉,怎么表述呢,这里每天都很……靠!每天都一个操行,互相吹牛,侃女人
      和黄笑话,骂警察吗检察院骂法院骂他们效率慢慢慢,压抑,寂寞,烦躁,不知所
      终,自己熬着不说,还得陪几个准备去死的人一天天消耗苟活的残生,谨小慎微的,
      彷徨之后又不敢呐喊,靠,靠!!
      
          一次梅丽给常博摘录了一段话,多少改变了一点舒和我们三个臭知识分子的感
      受。
      
          那段话是从俄国作家赫尔芩的《囚徒生活》里抄袭来的:“一个人倘使有一点
      内心的养料,他不久就会习惯于监狱生活。他很快就会习惯笼子里的宁静和充分自
      由——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消遣。”虽然我们三个都觉得自己是内心有点
      “养料”的人,但一下子就上层次,还真有些困难,况且,我们呆的那个笼子里,
      也实在缺乏赫老所说的“宁静和自由”,估计赫老前辈关的是独居吧。
      
          舒和小声说:“不过,有知识的人和那帮白痴比起来,环境虽然一样,感受还
      是有差别的,至少我们懂得超越那种苦闷。”常博以为然也。我说可能吧,你慢慢
      超越着吧,我不打消你积极性。
      
          舒和笑起来,说我也就是给你俩提供一个可能性,我自己还真不能超越了,我
      还得给自己加压,压力越大,产生精神病的基础越雄厚,我撞出去的几率也就越大。
      
      
      
          和常博比起来,舒和其实真的很不愉快,案子只是一个不愉快的基础,还有一
      些是感情上的。从我到市局以后,从没见过舒和老婆的来信,只是每个月来给他上
      800 块钱的帐,也不用舒和寄单子回去,自觉性很强。在看守所里,800 块钱可以
      让舒和在物质上获得极大满足了,但他很郁闷,说老婆肯定变心了,给他送钱其实
      是走个过场,打掩护,一旦他被枪毙了,她心里也不觉得慢待他,不需要自责了。
      
          丰哥听见了就破口骂他混蛋,丰哥说我老婆就是给我开一个绿帽子店,就是在
      外面卖,只要月月给我盯,月月帐上见钱,我就一百个知足,还得感激她。你拍屁
      股进来了,还要老婆在外面给你守节,给你挣钱“托屉”,你给人家什么啦,这世
      道里,谁欠谁什么?操,你以为你和那个陈兆一就干净啊,谁信呀,别装逼了,知
      识分子怎么了?——你以为就我们流氓会搞瞎扒挂破鞋?知识分子更他妈脏,当婊
      子还立牌坊!一面自己胡搞乱操,一面还道貌岸然,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在你
      们眼里,谁都丑恶,就他妈你们干净!
      
          当时不知道丰哥对知识分子咋那么大仇恨,人家不就多念两天书么,至于嫉妒
      成那样?冲这劲头,要赶“文革”那会儿,舒和不叫他活活掐死才怪。
      
          舒和后来和我们说,他很爱自己的老婆和六岁的女儿,他说他和老婆是大学同
      学,他老婆很漂亮,是公认的校花,当时很多实力派情敌和他竞争,他很精明,观
      察到老婆爱吃橘子,就经常让她发现自己的桌斗里多出几个神秘的橘子,在给了她
      足够的困惑和感动后,又适时地让她捉住,一个温柔的阴谋与爱情的缘分于是开始
      ……
      
          “越是高傲的女人,越抵挡不住小恩小惠的诱惑,男人的感情投资,实际成本
      往往不需要很多,男人的智慧是最重要的。”舒和总结说。
      
          舒和只能在回忆里捕捞一些散碎的欢乐。一回到现实中,他就开始对自己巧取
      来的爱情没有信心了,他说他一进来,那些觊觎已久的情敌肯定会打着关怀的幌子,
      抄他后路。
      
          “我不死心啊,”舒和说:“我努力创造的财富,都有可能让那些当年的手下
      败将来一个不劳而获、财色兼收啊,我这一路拼命下来,图什么呢?只落个为人做
      嫁衣!”
      
          所以舒和坚决要撞出去,坚决要把精神病伪装到底,只要检察院的一提他,他
      就马上通电似的来劲儿了,眼也直了,嘴唇也耷拉了,要不就模仿新《笑傲江湖》
      的片尾曲,长长地“咦——呀!”一声,云步亮相,跨出牢门,或开唱流行歌曲,
      或“手持钢鞭我将你打”,惹的号筒里一阵小骚乱。
      
          他第一次“咦——呀!”的时候,把在门口张望的丰哥给吓了一跳,笑着骂他
      还真“神经”。负责提押犯儿的管教只管笑。看守所的监规里没有不许押犯装疯的
      规定,管教也白落一个看乐儿。不管你疯不疯,你能撞出去是你小子的本事,只要
      不在所里“闹杂儿”就行舒和是我们号筒里一个特色菜。大家都喜欢吃。
      
          常博质疑舒和:“你一会儿装,一会儿不装,怕不灵吧。”
      
          舒和说我是间歇性的,要不就不能解释我为什么可以在外企供职了,一精神病
      人家能用吗?
      
          我说你欺负我们不懂法啊,间歇性精神病也得看你作案时是不是发作,你要发
      作了,还能搞屁设计?还诈骗?再说,你那诈骗也不是一会儿就完成的,难道你能
      说服别人,让人相信你只有在发作时候才接茬作案?找乐哪!
      
          舒和说我先不管那个,只要能通过专家鉴定,万里长征就走完第一步了,有了
      这个鉴定,下一步就是钱说话了,钱比嘴硬,比法也硬。
      
          原来万里长征就第一步费劲,后面的就可以直接搭三叉戟了。
      
          总体是郁闷的,但苦中作乐也是我们的看门工夫。
      
          舒和和常博俩家伙英文都比我强,尤其是舒和,口语特牛。他们俩开始还时不
      时用口语交流,其实是常博想通过舒和提高技能,出去以后也以一新面貌示人,丰
      哥严厉制止了在号里说外国话,他说谁在我跟前说鸟语也不行,要说就得大家都懂,
      这样才好互相监督。我很幸灾乐祸,破,拽高档次的,不带我玩儿?
      
          可我们还有其他的途径,给自己解压,使自己暂时忘记身陷何处。俩家伙最初
      都是学理的,就常拿那些趣味数学题做游戏,比如常博说有个题目,他们大学数学
      系的一个讲师鼓捣了小半天才弄出来,正适合咱消磨时间。
      
          我们说你说吧,鼓捣俩月才好玩,天天有事干了。
      
          常博说:“三个5 ,一个1 ,用任意运算符号把他们联系起来,最后让它等于
      24,你们来吧。”
      
          我和舒和立刻折腾开了。当时纸和笔都由丰哥控制,只有写送物单才能用,舒
      和我们俩就只能各自心算。
      
          常博在旁边炒做着解说:“这题目看起来简单,一做,就复杂了。”
      
          大概过了3 分钟吧,舒和还在那眯着眼往手上瞎比画呢,我释然一笑,宣布我
      已经算出来了。俩人都不信,我说:“5 乘5 ,再减去1 的5 次幂不就得了嘛,你
      们学校的什么鸡巴师资水平,还算小半天,我一中文系的啊。”
      
          舒和很佩服地望着我。常博突然一拍脑袋,说:“靠,赖我,题目表达错了,
      表达错了,还是这四个数,只允许用加减乘除和大小括号,运算结果要求等于24. ”
      
          结果这个题目我心算了不足十分钟就搞定了,又比舒和厉害。常博很诧异,最
      后愣怀疑我在外面玩过这个,刚才假装演算纯粹是做秀,沽名钓誉。我拿刑期发了
      誓,才开始赢得他们的真心赞美。他们为了不灭自己威风,就推举我为怪才,意思
      是赢得不正常,我也承认我理科成绩其实操蛋,就是玩邪门歪道还凑合。不过那一
      阵儿我成就感特强。
      
          我们仨常讨论的还有文史哲方面的问题,时不时就引经据典,批评时政,觉得
      邓小平和江泽民都不如我们手段高强,国家交在他们手里真叫人不放心。总之这些
      污七八糟的话题令我们“快活”,令我们感到自己是属于内心“有养料”的那一部
      分,最重要的,是让我们暂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忘记了我们
      “应有的”郁闷和其他,爽!爽得无聊也爽!
      
          我们还经常对诗呢。我是最好的,不吹。比如我们相约给金庸的作品写诗,最
      优秀的就是我的两句:“千峰拥日暖,一剑倚天寒”,“笑傲江湖易,独孤求败难”,
      原诗有一百多行,几乎没有废话,把俩小子全镇了。舒和多傲啊,乖乖承认我比他
      牛逼。
      
          我曾经给舒和写过一首打油的,拿他找乐,也记不全了,有那么几句:多情总
      被她笑,给我几顶绿帽……生不如死可叹,吹灯拔蜡何憾。
      
          舒和说,如果我撞不出去,又判不成死刑,我就自杀,那时候就把你这首诗当
      自白了,你别赖我侵权就行。
      
          说:“哥几个到一块,就是几世狂修的缘分,临死送首诗给你还要稿费么,常
      博,要不要我也给你来一首?”
      
      ——起点中文——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