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须子
      
          何永苦了,连续四五天没怎么睡觉,熬得两眼乌青,跟烂带鱼似的。
      
          而且整个生产线上,掀起了一个狠抓质量管理的高潮。李双喜也掺乎进来,不
      停地在线上巡视,主任知道信息,也过来骂了何永一顿,何永弄得灰头土脸,闷气
      积聚得满胸满肺的,算是恨死了老三。
      
          何永改完了这批活儿,又好不容易跟上我们的进度后,暖气已经通了,我又帮
      二龙答了一次“生产安全知识考核”的试卷,抄了整黑板的车床维护维修的试题答
      案,虽然是照本宣科地弄虚作假,还是弄得头大了一晚上,据说这是本年度最后一
      次考试了。
      
          然后我就开始发烧,高烧了两天后,不得不下了火线,在楼里歇病号。吃了点
      药也就恢复了,老三让我跟二龙说,要求再歇一天,怕反复,二龙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心里有些感激,我知道这待遇不是谁都可以享受的。我歇的不是病,而是一个面
      子。
      
          我正在号房里看书,写东西,外面传来值班员的喊声:“歇号的,全出来站队!
      穿整齐点儿啊!”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穿上鞋跑了出去,到中厅,看见三中的DNA 和另外
      两个犯人也懒洋洋溜达出来。一个小狱警正在楼道口等着。
      
          “什么事儿啊?”DNA 问。
      
          狱警说:“三楼,都去三楼教室集合。”
      
          我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先下楼,然后转到另一个楼梯口,上到挂着“育新学校”
      牌子的楼层。已经有不少犯人,一个管教招呼我们几个赶紧过去站队,一边说:
      “衣服啊,衣服都整理利落了,扣子扣好啦!那是谁呀,怎么敞着怀就来啦!?”
      
          然后点了一下人数,把几个形象和水平线差距太大的犯人剔除了,最后剩下三
      十个犯人,号令一声,都带进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教室去,让我们坐下。
      
          第一眼就看见课桌上都摆着一套初中语文课本、笔记本和圆珠笔,坐下,才发
      现黑板上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首曹操的《龟虽寿》。
      
          搞什么鬼名堂?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操,老师啊,这什么意思?”DNA 坐在我旁边问。
      
          我笑道:“就是说王八它再能活,也难免一死。”
      
          DNA 笑着说:“曹操就写这玩意啊,不过今天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正说着,白主任拿个小本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教育科的一个“老师”。白主
      任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市电视台‘法制纵横’栏目组要搞一个特别节目,来
      咱这里录几个罪犯进行文化学习的镜头,大家配合一下啊,到时候听导演的安排,
      谁也不许出洋相。”
      
          “嚯,敢情当演员啊!”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穿着带“WTV ”标记的红马甲,扛着机关炮一般的录象机,
      在两个管教干部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一个在更年期年龄段的妇女给我们讲了讲“戏”,
      很简单,就是看书、看黑板、跟着老师朗读“王八再能活,也难免一死”那几句诗,
      三个独立的分镜头。
      
          很快就拍完了,白主任和电视台的都很满意,先谈笑风生地走了,留下一个小
      管教带我们各回各队的住宿区。
      
          一个家伙说:“操,没想到坐回牢还上了镜头,敢情当演员就这么简单啊。”
      
      
      
          “我冲镜头呲了下牙。”
      
          “没把镜头给憋回去?不过你白浪费感情了,将来准一剪子给你剪去。”
      
          DNA 嬉笑着跟我说:“没注意吧,刚才我诚心把课本给拿倒了,嘿嘿,他们做
      假,我就给他来个反个的。”
      
          从中厅分手时,DNA 又关照了几句出去以后给他折腾那个案子的事儿,我回去
      乘兴翻出他的申诉书,又看了一遍,冲那股死缠烂打的劲头,觉得这家伙可以当个
      好律师了。
      
          下午管教下班前点名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蹲在狭长的号筒里,号筒尽头,也
      只有一个值班员坐门口望着外面,似乎不在意我的存在。
      
          突然有种不着边际的孤独感袭来,这两天,一直在享受远离纷争和喧嚣的“自
      由”,这时才发现,原来“自由”是如此诡异的一个概念,四面逼仄的墙壁,可能
      使一个人发疯,而一只蜗牛或爬山虎,却可以在这里尽享一生的美满生活。我想到
      了小朴,如果他真不是在演自己的最后一场戏,那么监狱也许比外面更适宜他继续
      生存,就象一只蜗牛,天空再广阔,对它的意义却只是空虚,而对又一些人,却恰
      恰相反,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他们却时常感觉压抑、没有出路,那些有形的无形
      的墙,那些成文的不成文的法,在他们的周围筑起了重重的障碍,使他们的“自由”
      显得可怜可笑。
      
          我想他们或许还不如我们这些囚犯清醒,至少我们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而
      他们,却迷惘地在广大的世界里奔突着,不知道会在哪里碰壁,那些围墙是透明的,
      他们经常在不自知的前提下犯规,尴尬、困惑、被嘲笑、被鄙视、被遗弃甚至发疯。
      
          我们知道自己的期限,而他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而他们往往踌躇于此生何为。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和他们,为达目的都不惜一切可行的手段,但我们做的更
      坚决,因为我们对一切的问题不能回避,只能咬牙面对,而他们还有选择逃避的空
      间——这是他们向我们唯一可以炫耀的地方。
      
          我孤零零蹲在那里等着管教来点名记数,精神却一直沦落在玄想之中。我想起
      《史记》所载,说“文王拘而演周易”,那么,文王应该是不用到车间劳改的,他
      应该一直象我现在一样在玄想和推演。如果我天天被一个人孤单地关在这个号筒里,
      或许也会关出一个哲学家来。
      
          把一个人变成哲学家,那是社会对他的严酷的惩罚。
      
          * 他们不让我当哲学家,转天我就回到了生产线,思想重新被网子罩住。
      
          周法宏说,一天不见,无比地思念我。
      
          老三则对我大发怨气,骂邵林不是玩意:“质量的事儿,我放他一马,可得让
      他明白明白啊,我跟崔明达念叨了,让他说说邵林,结果那小子一口咬定没有耍滑,
      好象我诚心找茬儿垫砖儿似的!当初要不是顾念他跟崔明达做劳作,我不连他跟何
      永一锅烩了算我白活,妈的,最后也是瞎眼了,没想到他不但不领情,还倒打一耙!”
      
          我嘴上附和道:“好心当了驴肝肺。”心里偷笑:“你那好心,本来就是驴肝
      肺嘛。”这下好,在质量问题上力挽狂澜一把,自己的利益是得到保障了,却不仅
      得罪了何永,又让被揭了底的邵林耿耿于怀起来。
      
          不过老三解恨地说:“看看邵林现在的成绩,大不如以前了,妈的不搞邪门歪
      道,他能拿积极?以后我就盯死他啦,只要数量一上来,我就查他质量,我让你干
      得多,这回我让你骑虎难下,质量上一卡,他就上不来数量,上不来数量,主任就
      得说他骄傲了,退步了,我让他自己拉屎自己吃!”
      
          邵林的事儿先放一边,这里何永已经在甩闲话:“哦,我事后才知道,敢情这
      是花活的真不是我一个人啊,操他妈的,直接给我一个人下药儿啊,是爷们儿么,
      是爷们儿就蹦出来明枪明炮地奔我来呀!”
      
          “操,有鸡巴本事,不就是政府一条狗吗?”
      
          话里话外冲着老三,老三远远听了音儿,只能生暗气,后来跟我抱怨:“这崔
      明达或是广澜的也不够意思,肯定是他们把邵林的事儿告诉何永的呗。甭管他用什
      么方式告诉,这不诚心给我跟何永搭须子吗?”
      
          “搭须子”是斗蛐蛐的术语,两个蛐蛐见面不咬,主人就用一根小细秫秸丝搭
      逗双方的须子,培养他们的怒火和仇恨。
      
          我笑道:“我歇这两天病假,你们外头也都没闲着啊。”
      
          老三苦笑道:“没一天不打架的,这劳改队里,要是一个月特太平,管教就心
      里发毛了,他们就怕犯人中间一点矛盾没有,都团结一致对付政府,那他就头疼啦。
      杂役也是同样心理,犯人们都和和气气,他该怀疑大家如何如何了,他们就爱看下
      面有矛盾,分出十个八个派系来才热闹,越乱他们越好管理,越乱他们越有机会立
      威啊。”
      
          “所以没事儿他们还得找辙鼓捣出点儿事来哪。”我笑着说。
      
          老三说:“可不嘛,看哪块云彩不动了,他们就该出来垫垫砖儿,搭搭须子,
      再小不言地给那些不上道的开开方子,让你们掐起来,他们好往外跳,顺便也让官
      儿们看看:瞧,这么乱的形势,我不给你压着阵,你这帽花戴得稳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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