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我又歇啦
      
          “我操,喘口气吧。”
      
          ——我正在葫芦架下面乘凉,疤瘌五也溜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窗根下面,随手
      掐了一根香菜,塞进嘴里嚼着,我笑笑,扔给他一支烟。
      
          二龙要是看见他吃香菜,准把他满口牙都敲下来。
      
          “老师,我快撑不下去了,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不瞒你说,在
      外面我没别的本事,就是出名的懒,在外面要照现在这么干,我早发啦。”
      
          我笑道:“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
      
          疤瘌五犹豫了一下,把刚要伸向香菜的手缩了回去:“人就是没有记性的东西,
      还不如畜生,多少人一进来就后悔,就发誓,出去喝上二两猫尿,就什么都忘了—
      —操,我在号筒里熬鹰的时候,就常琢磨这些事儿,发誓以后再不进来了,这不是
      人呆的地方啊。”
      
          我笑道:“出去以后,二两酒下肚儿,又忘后脑勺去了。”
      
          疤瘌五一副玩世不恭的哲学家姿态,冲空中喷了一口烟道:“对,就是这么回
      事儿,我是不相信自己啊,出去也就这德行了。人就跟这葫芦似的,种的是葫芦就
      长不成人参果,当初我爹妈载我这苗子的时候就没用心,现在想改路子,晚啦!狗
      到什么时候都是吃屎的货。”
      
          看着谦虚到妄自菲薄的疤瘌五,我哭笑不得地说:“你忘了大伙常说的:点背
      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赖父母了?终归还得靠自己啊。”
      
          “对,靠自己。”疤瘌五说完又转折道:“不过这再怎么折腾,葫芦也变不成
      人参果呀!”
      
          我笑道:“长不成人参果,还有让人当酒葫芦、当水瓢使的不同嘛,要是让太
      上老君装了仙丹,这葫芦也厉害啦。”
      
          随便扯了几句闲话,我先回去了。疤瘌五趴着窗户叫我:“老师,再来棵烟啊。”
      
          我抓一下兜口,把烟盒扔了出去,里面大概还剩三五根儿吧。
      
          下午起了觉,大家已经干了一段时间,我才感觉出疤瘌五还没有回来,急忙扒
      窗户一看,好,哥们儿靠墙睡得正美哪。我“咳咳”地喊了两声,疤瘌五睡眼惺忪
      地一拨头。
      
          “开工啦。”我说。
      
          第二天早上,疤瘌五散了架似的从门外进来,告诉老三:“受不了了,干了一
      整宿,还剩好几片。”
      
          “怎么越来越回旋儿啦。”老三皱眉道:“前些天不是熬到一两点就完活了吗?”
      
          疤瘌五狠劲晃一下脑袋:“头都大了,木了……三哥你甭管了,回头我跟二龙
      说去,不行就找主任,这么下去,我非死里边不可,还三年多哪!”
      
          老三警告道:“说什么说,老实干你活儿,别给我添腻。”
      
          疤瘌五说:“行了三哥,大家帮不了我,也得让我自己想想道儿吧?”
      
          老三又给疤瘌五苦口婆心做了半天工作,直到提工,疤瘌五才勉强答应不找二
      龙,也不找主任了。
      
          走在路上,疤瘌五跑了几回斜,有一回还晃荡队伍外面去了。——“走着路都
      要睡着了。”疤瘌五抱怨。
      
      
      
          广澜笑道:“疤瘌五又剩活儿了?到工区跟龙哥好好交流交流吧,哈。”
      
          二龙不说话,在队伍后面默默地走着,象个赶着羊群的老牧民。
      
          到工区,疤瘌五把网子往地下一扔,一屁股坐下来,直愣着眼说:“不干了,
      左右是往死路上逼我。”
      
          我看他一眼,暗叹一声,招呼邵林、关之洲跟我去库房领料。
      
          发完料,疤瘌五爱搭不理地穿了几个网子,就来早饭了。小佬出去打了面粥,
      先给老三我们几个分了,然后喊组里的人过来把盆端走。
      
          疤瘌五意外地勤谨,只穿一件露着乱洞的跨栏背心,跑过来接了粥盆,走两步,
      突然当间一立,高喊一声:“哥几个对不起,今天早饭老五用啦!”说着,已经举
      起盆,劈头往自己身上倒去,在大伙的惊呼中,疤瘌五五内俱焚般激昂地惨叫一声,
      扔下盆乱蹦起来。
      
          没想到疤瘌五玩这手儿。
      
          谁也吃不下饭了,工区里一片沸腾,好象那盆粥不是浇在疤瘌五一个人身上,
      而是被凌空泼洒下来似的。
      
          管教们都还没上班,二龙倒是不急,一边让老三闯警戒线去楼里找值班队长,
      一边破口鼓舞疤瘌五:“有种你去跳一大的炼钢炉!跟我面前玩这套下三烂的活儿,
      不顶用!”二龙四顾问道:“哪个组的粥还没分下去?给他端过来!让他接着浇!
      操你瘸妈的,糟蹋大伙福利是吗?!我管你够!”
      
          我跟小佬把拉货倒垃圾的二轮车推了过去,停在边上。疤瘌五蹲在地上,身上
      全是粥渣滓,裸露的皮肤红红地起着热气,正痛苦地来回伸展着双臂,嘴里“啊啊”
      地运着气,缓解着疼痛。
      
          二龙踢了他一脚:“上车!住院回来接着干!跟我玩签儿我陪着——你他妈也
      叫流氓?你连地痞都算不上!滚车上去!”
      
          疤瘌五没有反对,小心翼翼地上了车。二龙说:“林子你去吧,带着麦麦跟小
      佬。”
      
          “还等队长么。”林子笑着问。
      
          “等他们来了,疤瘌五早熟透了,楞往医院闯吧,你再赌一把。”二龙笑着。
      
          林子大手一挥:“弟兄们,冲!伤员要紧!”
      
          我和小佬推着车就往外跑,过铁门槛的时候也没减速,颠得疤瘌五怪叫一声,
      惹得后面乱笑起来。
      
          郎大乱跟老三正从办公楼里快步出来,见我们赶过去,就停下来等着,郎大乱
      望着蹲在铁皮车里的疤瘌五破口骂道:“操你死妈的,活腻了是吧——赶我班上添
      乱!”
      
          车到跟前,郎大乱忿忿地指挥我们:“直接推一大车间,扔炼钢炉里!”
      
          我们笑着,违抗了他的命令,一路向小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老三庆幸道:“郎队你不知道,成天这个粥啊,炊厂都给往里面兑
      水,路上再一耽搁,还凉了好多哪,要不,疤瘌五现场就变糖葫芦了。”
      
          把疤瘌五安置好,我们跟郎大乱一起回来。疤瘌五临别时跟老三惨然一笑:
      “三哥,我又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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