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白主任把我们带到昨天看录像的楼层,在中厅里背着手,手里拿个小本子(我
      注意到他一出现在犯人面前,手里总是拿个小本子),看苟组整好队,晃着小本子
      (原来是道具)说:“这个昨天吧,大家一起上了跨入监狱大门的第一课,从思想
      上做好了改造的准备。从今天开始,大家就要参加适当的劳动,为将来到监区劳动
      做好准备,掌握劳动技能,也是大家立足社会的本钱嘛……小苟,你安排吧。”白
      主任终于点明主题,说完,背着手走了,攥着那个小本子。
      
          苟组马上把人员分成两组,指着挨间的两个空教室说:“一会下楼扛豆子,咱
      们一共是360 包,别紧张啊,不是叫你一天捡完……你,你,还有你留下码垛,其
      余人都去扛包……马力,你带他们下去。”留下的三个,都是看脸色不善的主,包
      括疤瘌五,神情都有些得意。
      
          “操他妈咋到哪全是豆子哪!”薄壮志抗议着随着我们往楼下走。
      
          马力带着游击队在楼道里疾行,拐来拐去,到一楼,穿过一个大铁栅栏门,进
      了三监区的地盘,楼道里堆的全是麻包,整个楼道弥漫着尘土,散发着豆子的霉味
      和厕所的气息,令人窒息。透过敞开的门窗,看见监室里的犯人都坐在铺前,把豆
      子铺在铺板上扒拉着,不会整个二监都捡豆子吧,而且这环境也忒差啦,整个一猪
      圈啊,跟一监简直一天一地。我一边跟上马力,一边皱起眉头。
      
          出号筒,是个宽阔的门厅,也是堆满豆子包,几个犯人正在乍咋呼呼地检验,
      一个没过关的老头正被杂役狂抽着嘴巴,现场看不到穿警服的人。
      
          马力带我们出了楼口,指着一辆严重超载的大拖挂解放:“卸!”
      
          大伙儿当时就晕了,硬着头皮绕过矮栅墙,仰望着庞大的豆包愣神,都在车边
      立着,没人动手。我朝外望了一眼,发现越过一道栅栏隔断,就是操场,琢磨了一
      下,还是没有弄清这个监教楼是个什么结构,从前脸看,不就一直筒子吗,里面咋
      那么多弯弯绕?
      
          正想着,马力杀猪似的叫起来:“操你妈的,我不动手就都耗着是吗?”
      
          二子站在楼口道:“马力你跟那老苟就是他妈废物,瞧你们把新收给惯的,不
      打残俩叫‘过新收’吗?”
      
          50公斤一包的豆子,扛在肩上只是稍感吃力,顺原路往回走,绕啊绕的,还要
      上三楼,就不怎么好玩了。第一包总算安全送到,几个来回后,就看见老花案正在
      半路上歇着,豆包放在脚下,望着过往的犯人说:“兄弟,兄弟?帮忙抽下肩儿嘿。”
      谁也没拿正眼看他。马力从远处奔过来,手里拎一根短棍:“老逼这躲滑哪!”
      
          老花案急忙弯下身,挣扎着把口袋朝肩上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就近给他
      抄了把手,总算摇摇晃晃站住了。老花案感激地看我一眼,还没迈脚,马力就追到
      近前,轮起棍子,“啪”地打在屁股上,老花案惨叫一声,出手一挡屁股,口袋从
      肩上坠了下去,摔在地上,“夸”一声震断了缝合线,大白豆兴奋地四散而去,一
      个刚到跟前的弟兄措脚不及,下面一滑,也站不稳了,扛着包就冲厕所里去了,
      “窟嗵”一声,然后是一阵叫骂,我当时笑出了声,后面的人也大笑着,都扛着包
      晃起来。
      
          马力大怒,挥舞大棒,照老花案身上乱打,打出一片嗷嗷的怪叫。二子在门厅
      口上冲这里喊:“力力,刚有点那意思啊。”
      
          马力一脚把老花案踢到墙边:“靠边……你们别愣着,快他妈扛!”回头又是
      一棍,打在老花案大腿上,老花案搂着腿蹦起了高儿,有人从后面推我一下,扛包
      的大军又流动起来。
      
          二子在那里遥遥助威:“老哥我都打折一捆镐把啦,跟这帮傻逼不玩狠的不行,
      治军必须突出一个严字!”马上,老花案叫声又起。
      
          身子真的给关虚了,对付几包豆子那么费劲。单肩扛累了换双肩,又学别人的
      样子背驮了一趟,熬到第八包,真的有些吃不住劲了,半路上看见薄壮志坐在包上
      喘大气,眼睛还一个劲瞟着走廊,怕马力冒出来。
      
          看我过来,薄壮志可怜巴巴地说:“哥们儿歇会吧,一会咱互相抄个肩。”
      
          我说:“走吧,就这一包了,咬咬牙就到了。”一边给他搭上一只手,蹭着墙
      边把豆子上了身,却怎么也扛不到肩上,我也不敢放下包帮他,这包一放就上不来
      了。最后我说你先挺着吧,回头我接你来。
      
          我扛着豆子磨蹭到教育科的楼口,艰难地上了两级台阶,腿酸疼得象要抽筋,
      腰也似乎折断啦,手扶栏杆聚了口气,一叫力,终于又上了一层台阶!
      
          ……我终于泄气地坐下来。溜墙根把包顺在了楼梯上,看着一双双脚艰难困苦
      地从我眼前踩过去,心里有些悲惨的感觉:这两年多要都这么过,还不把人整废了?
      
          毛毛蹭到楼梯口看见我,也泄气,重重地把麻包扔在地上:“我也歇会儿吧,
      受不了了!我操,腰里跟插了把刀似的。”
      
          “出去别变成铁拐李啊。”我苦笑道。
      
          毛毛仰天叫一声:“操我亲妈妈我再犯罪!”
      
          我笑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你犯什么病?”
      
          “我以后真不敢犯法啦,我现在就改造好了,回头我找政府去,让他们考我,
      快把我放了吧,真他妈受不了啊,刚才你看三大队那杂役怎么打犯人了吗,太恐怖
      啦。”毛毛坐在麻包上,一边撩起囚服擦汗,一边紧张地说着。
      
      
      
          歇了一小会儿,我拉起他:“发昏当不了死,走吧,咱俩搭着。”
      
          我跟毛毛分两趟搭着那两包豆子上楼。放下最后一包豆子,我“妈呦”一声,
      溜墙根坐地下了,毛毛在我旁边坐下,喘着气说:“麦哥,得赶紧告诉家里找人啊,
      这么下去死定啦。”
      
          *** “一人一包,开捡!”我们还没喘匀这口气儿,苟组就在楼道里吆喝开了。
      
          疤瘌五咋呼着:“快快!”
      
          我跟毛毛说:“占着靠窗户这块地方啊,太阳照着,还暖和点。我去拉豆子,
      还咱俩搭帮。”毛毛说:“你去吧,我正懒得动劲呢。”
      
          我往返两次,拽进两麻包豆子,先倒出半包来:“塌实干吧,没听主任说嘛,
      要通过劳动改造,让咱们掌握一门生产技能,将来到身会上也是一谋生手段不是?”
      
          “操,捡豆儿高手?”毛毛让我说乐了。
      
          薄壮志把豆子包挨在我俩边上,讨好地说:“麦麦,毛毛,我也跟你们搭伙吧。”
      
          我还没说话,毛毛就一摆手说:“饶了我们哥俩吧。”
      
          薄壮志惆怅地摸索着缝合线的头,解了半天,才哧拉一下拉开,扒开口袋嘴儿
      一看,立刻大叫起来:“我这包怎么这么差?”
      
          我跟毛毛搭眼一看,都笑起来,薄壮志那包豆子太难捡了,杂质多多。我和毛
      毛也笑嘻嘻地深表同情。
      
          薄壮志哭丧着脸蹲下去,望着豆子发呆。苟组溜达过来,踢了他屁股一下:
      “守灵哪?”
      
          “组长,我这包太次了,能不能换一包?”薄壮志可怜巴巴地申请。
      
          苟组“嘿”了一声:“开什么国际玩笑?命苦不能赖父母,是你点儿背,卖把
      力气吧兄弟。”
      
          “跟他费什么话,捡不完让他背回去。”疤瘌五从旁边那间屋折了过来,看着
      薄壮志的豆子说。
      
          苟组一愣神儿:“哎我说你咋还不捡去?”
      
          疤瘌五脸色有些不爽,皱起眉头说:“这次回来,就没打算摸活儿。”
      
          苟组歪着脑袋给他做工作:“兄弟这么着行不?你上次混的啥样我也不知道,
      也许你有成绩,算我眼拙没看出来,真想耍巴,您下队耍去,入监组统共就呆这么
      两天儿,活儿又不累,怎么你也别弄出格儿的啊,那样我没法管大伙啦,面子咱得
      互相给不是?”
      
          “不是我不给面子。”疤瘌五耍着诬赖:“我不能丢那个份儿,不信哥哥你看
      我表现,皇上二大爷来了也不干!”
      
          马力闻声走了过来,可能在楼下二子给他打的那股子气还没泄呢,一听疤瘌五
      的话,立刻就嚷嚷起来:“吹牛逼你吹错地方了吧!”
      
          “吹你妈嘴上啦?”疤瘌五横着脖子,根本不把小马哥放在眼里。
      
          马力嘴茬子跟不上,恼羞成怒,上去就是一拳,疤瘌五不防,趔趄一下,当时
      就红眼了,疯狗似的扑向马力,被苟组在后面一把抱住,马力趁机又给他肚子上来
      了两拳:“操你妈的,跑这撒疯来啦!”
      
          疤瘌五咆哮着:“敢惹你五爷爷?今儿我叫你后悔一辈子!”说着猛一下挣脱
      苟组的拥抱,直奔墙角,抄起一把立在那里的铁锨,冲了回来,屋里的人都赶紧朝
      边上让了让。苟组慌忙迎上,紧紧攥住锨把,用力夺着。疤瘌五叫嚣着:“你放开,
      今天非给他长长见识不可!”
      
          马力悠闲地晃着脑袋:“苟哥你放开他,看他咋现,这种人劳改队里多啦去啦,
      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唬谁?有本事把我脑袋切下来!”
      
          苟组回头喝道:“马力你也给我关!滚一边去!”
      
          马力笑嘻嘻地出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呸”了一声。疤瘌五还抓着铁锨和苟组
      强烈要求着:“你给我这个,看我不开了他?”
      
          这劳改队就是厉害,大铁锨也随便乱扔啊,看守所里连根钉子都不让我们摸着。
      后来知道那铁锨是劳动工具,撮豆子用的。
      
          疤瘌五看马力走开,苟组又不给他机会,就松了手,瞪着门外骂道:“小怪鸟!
      耍横也不看看地界?半夜摘茄菜,你不分老及嫩啦,别让我逮着茬儿,一次就砸服
      你驴日的!”
      
          “什么鸡巴豆子,整个一怪蛤蟆!”离我不远的一位中年汉子骂道,顺手把一
      把杂质扔到楼下。那汉子30多岁的样子,身材不高,长得精练,一直默默地扛包捡
      豆子,话不多,大家都没怎么注意他。我和毛毛都听出那汉子含沙射影的意思来,
      不觉相视一笑。
      
          疤瘌五翻楞一下眼皮,把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认吃个哑巴亏。
      
          苟组丢一句“捡不捡,你自己琢磨着办吧”,甩下疤瘌五走了。疤瘌五哼唱着
      “万里长城永不倒”,坐在我们那包没打开的豆子上晒起太阳来。
      
          薄壮志看我和毛毛四只手鸡啄米般麻利地捡着豆子,郁闷地说:“下了队,我
      就申诉,受这个罪太窝囊了。”
      
          我们没理他。薄壮志威猛地在豆子堆上捣了一拳:“申诉!一定要申诉!”
      
          疤瘌五笑道:“咋啦哥们儿,觉得冤啊?”
      
          “冤,太他妈冤啦!”薄壮志放下豆子,带着终于找到听众的欣慰,激动地跟
      疤瘌五说:“我原来就是一开出租的,那天晚……”
      
          “打住,打住兄弟,您要觉得冤,赶明儿跟检察院的说去,到这里边,谁管谁
      呀!甭问,头回进来吧?刚进来都觉得冤,要我看还都判得轻哪,都毙了才省心,
      共产主义就他妈实现啦,咱都是绊脚石啊!”
      
          我说薄壮志:“你快点捡吧,真想背回去呀?”
      
          疤瘌五冲我说:“麦麦,你也别假实在了,漏怯,让人一看就头回进来。”
      
          “头回丢人?谁没事老往这里跑?”我轻描淡写地挖他一句,懒得再理他。
      
          疤瘌五撇着大嘴煽乎道:“不对啊,象我头回进来时,跟你一样嘛也不懂,净
      挨算计了,再回来就都成人精啦,也该算计算计别人,找找平衡了,哈哈。”
      
          疤瘌五正吹牛,苟组护送着白主任走了进来:“谁叫王福川?”
      
          疤瘌五笑脸一收,站起来道:“我啊。”
      
          “为什么不参加劳动?”
      
          “我没说不参加啊,今儿脑袋疼,看豆子就晕。”疤瘌五愁眉苦脸地说。
      
          “以前几大走的?”
      
          “三大。”
      
          “那会儿看豆子晕不?”白主任关心地问。
      
          疤瘌五愣了一会儿才说:“那阵我盯床子,豆子就那么回事,不过那以后就落
      了病根,看见豆子就花眼,到农村看见豆子地都绕着走。”
      
          薄壮志低头捡着豆子,听疤瘌五一说,呵呵乐了两声。
      
          “行,我一定把你分回三大去!让你晕到底!”白主任的声调突然就高起来。
      
          白主任接着说:“我问过黄科长了,你上次服刑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嘛,怎么越
      来越抽抽呢?头天来的时候你就出洋相,我没理你;到组里你又跟杂役干架,我也
      放了你一马,就是考虑你是个老犯,应该知道进退,所以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还变本加厉,气焰嚣张到要反改造的地步上啦!”
      
          “哎呦白主任,您可别给我戴高帽儿,反改造我可不敢,我真脑袋疼……”
      
          “马上我就让你屁股也疼!”白主任叫道:“到底干不干活儿?”
      
          “我没说不干,等我脑袋好……”
      
          “马力!马力!!”白主任吼起来,马力从旁边屋里一边答“到”一边跑过来。
      
          “把家伙拿来,给他治治!”白主任命令。
      
          “哎!”马力欢蹦乱跳地跑了。不一会儿,拎着根一米来长的木棍回来,殷切
      地望着白主任。
      
          “说吧,王福川,干不干活?”
      
          疤瘌五出口气:“现在的管教,是不允许体罚犯人的,您是教育科的主任,更
      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白主任微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给我上开课啦?我干了20年了,没打过
      一个犯人,今天也不会让你脏了我的手……马子,除了屁股,不许打别处。”
      
          “是!”马力话音未落,棍子已经“呼”地奔疤瘌五的屁股下去了——“啪”!
      疤瘌五一挺身子“哦”了一声:“小逼你公报私仇!”“啪”!“啪”!马力不管
      那套,尚方宝棍在手,只顾撒欢地轮,看样子好久没这么痛快淋漓地发泄了。平时
      跟着苟组这样的窝囊领导,压抑的?
      
          不到十下,疤瘌五就趴在豆包上了,马力一看,更顺手啦,干脆把棍子举过头
      顶,“啪”地一下给个结实,疤瘌五“嗷”地一声,叫道:“停,停!”
      
          马力怏怏地住了手,看一眼白主任,白主任面无表情地问:“王福川,认识到
      自己的错误了吗?”
      
          “认识,认识。”疤瘌五咬着牙说。
      
          “干不干活?”
      
          “……”
      
          “啪”,马力朝屁股上又给他一下:“主任问你话呢,哑了还是聋啦?”
      
          疤瘌五肯定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一松口,可就前功尽弃啦,还白落一挨
      揍,白落一笑柄,终于,这小子一闭眼,叫道:“不干!打死也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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