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牢笼
      
          小贺引领我来到一楼左首的警卫室。从这里穿过去,刑警队后身就是C 县看守
      所的院子了。施展逃亡后,我鬼使神差地到墙外溜过一遭,看守所的围墙不过三米
      高,形容削薄,上面拉着铁丝网,除了冷森森的,并无预料中的威严。
      
          没想到现在,连里面也要让我看个够了。
      
          “又来一个啊。”小贺对着里面喊。
      
          我们走进屋,桌边的一个胖子正往嘴里塞着什么,含含糊糊地说:“大史撒尿
      去了,先等会儿。”
      
          我刚把屁股往墙边的椅子上撂下去,胖子就探着脸儿嚷嚷开了:“哎哎,那是
      你坐的地界儿嘛!”我赶紧站起来,看见小贺冲我乐那样子,也觉得自己有点不知
      好歹了。现在身份不同了,得注意形象。
      
          正立着别扭,“大史”回来了,这个一脸横肉的警察一边往里走,一只手还在
      裤袢上动作着。他瞟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问:“新来的?”
      
          “是。”我平淡地回答。
      
          “谁问你呢,旁边戳着去!”大史皱着眉头子横我,我往旁边挪了挪。
      
          小贺说:“施展那案子扯进来的。”
      
          “噢。”大史瞄了我一眼,预期有些缓和:“贪污还是诈骗?”
      
          “包庇。”我说。
      
          “讲哥们义气进来的。”小贺笑着给我粉饰。
      
          “傻不傻!叫什么?”大史从桌斗里掏出登记本,盛气凌人又似乎漫不经心地
      问。
      
          很快登记完毕。
      
          “鞋,皮鞋是吧,脱了扔那个柜子里,走的时候想着领……裤带,裤带解下来,
      扔一块儿。”
      
          我提搂着裤子从墙角一边往回走,一边跟小贺笑道:“不小心还就走光呢。”
      
          “你他妈哪来那么多废话?!”大史咆哮着。
      
          小贺也有些无奈地提醒我:“塌实点啊。”
      
          调查案子的过程中,小贺跟程刚跟我一起喝过酒,互相还有些面子。可一进这
      个门,我知道警民恐怕不再是一家了。
      
          “钱呢,身上带钱了吗?”我把兜里的三百来块钱掏在桌上。
      
          大史点了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一边在墙上的几排卡片上扫描着,
      一边冲我说:“现在购物券没了,回头我给你送号里去……13号人少,送13号吧。”
      
          胖警察应声抄起一挂钥匙,冲我一努嘴:“走。”
      
          赤着脚,我跟胖子先到库房抱了一床脏军被:“赶紧通知家里送被子来,要不
      从你帐上扣钱啊。”胖子嘱咐我。
      
      
      
          往号房里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在打鼓,这和以前听到过许多关于监狱里
      的恐怖传闻有直接关系,不过我还是给自己鼓劲:大不了一拼。
      
          C 县看守所就在刑警队的后身,两排红砖平顶房,四周和我以前想象的监管机
      构没什么两样,墙上架着蒺藜网,不过从里面看,围墙好象矮了些。
      
          随着铁拍子门咣啷哗的响声,我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嚷嚷:“又扔进来一个吧。”
      
          “进去。”胖警察吩咐我,象往圈里赶一只猪。我往里一迈脚,才看清原来是
      个十来平方的小院,靠墙码着一溜蛇皮袋子,里面还有一道铁门,我的目光正跟趴
      在窗栅栏里向外张望的两束目光相遇,那目光显得空洞和蛮横。
      
          我抱着被子,随在胖子身后向第二道铁门走去。我听到里面噼里扑隆地响,有
      人说“坐好、坐好”。
      
          这道门并没有上锁,门一开,刚才张望的那张脸笑着迎过来:“刘管教,又来
      一个哈。”
      
          “别欺负他啊!”
      
          “放心吧刘管,谁敢动动,我把他拆成零件。”
      
          随着咣的一声响,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哗啦啦上锁的声音,似乎一只大爪
      子,挠在我心上。我的脑袋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 监舍是个长筒子,大概有三米宽六七米长的样子,象个放大的铅笔盒。正
      对门的后墙上,平胸高凿着一个方洞,大小够塞进一个篮球。狭长的过道左侧,铺
      是通铺,搭在不足半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已经有十几个光头贼坐在上面,都盘着腿,
      使我联想起乡下老家盘在炕头“推牌九”的老太们。这些人个个神头鬼脸的,仿佛
      一脚踏进罗汉堂。
      
          我站在门口,站在一片秃头前方,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果没人搭理我,
      我会不会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被子撂边儿上,过来。”
      
          刚才跟刘管教搭言的那个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后脑勺儿说着,看来他是个“头
      儿”,就是传说中的“号长”了?
      
          看我还在愣神,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小脏孩用手一指靠边的地方:“放这,赶紧
      过去,老大叫你呢。”
      
          放被子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怪味儿,才发现这边紧挨着一个小仄口,是厕所。
      
          我正贼着眼忐忑地打量环境,屁股上突然挨了一下,我遭袭于未防,身子一下
      趴到冷硬的铺板上,身后一个豹子似的声音吼着:“你个怪逼,磨蹭什么?缺上发
      条咋着?”
      
          我仓皇地扶了扶眼镜,懊恼地翻起身子,看见一个铁塔似的半大小子正恶狠狠
      瞪着我。
      
          “看什么看?还不服气咋的?再眨巴一下眼练你丫的!”
      
          我冷冷地撩他一眼,没接茬。那小子立着眼,嘴不闲着:“操,眼神儿够凝,
      玩酷是吧?”
      
          最先给我说话的秃头在那边说:“大个儿,甭理他,先审了再说。”
      
          大个儿踢了我小腿一下:“过去!”
      
          我光脚走到号长面前时,他已经上铺坐下,拿出一副扑克排起卦来。大个儿吆
      喝道:“蹲!蹲下!”我犹豫着蹲在铺前,望着号长,叫了声“大哥”。
      
          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凶巴巴的小尖脸,有点鬼斧神工的卡通效果:
      “什么案?”
      
          “包庇。”
      
          “包庇谁呀?什么事?哪的人?”
      
          我如实汇报了。
      
          “看你文文气气的,大学生吧,还挺讲义气的,不缺心眼吧?”
      
          旁边几个人讨好地笑起来。号长又不务正业地低头看起牌来。
      
          “……操,我马子又他妈靠人呢!什么鸡巴牌!”号长看着手里的一卦衰局,
      很是丧气,顺手把牌划拉乱了,冲厕所那边喊:“土豆,给我来两下。”
      
          刚才跟我说话的小脏孩痛快地应了一声,欢蹦乱跳地蹿过来,满脸开花的样子
      好象有些受宠若惊。土豆一把把号长按在手里,吭哧吭哧按起摩来。
      
          “轻点啊,操你妈的,蒸馒头哪?”号长回手给了“土豆”一个嘴巴。
      
          “哎,轻点。”土豆咧一下嘴,赶紧答道。
      
          号长舒服地闭着眼,一边审我:“新来的,叫什么?”
      
          “麦麦。”
      
          “哦,麦麦,名字还他妈够骚,多少钱卖啊?”
      
          已经随过来的大个儿白棱着眼珠子示意我:“嗨,答应啊,多少钱?”
      
          号长一摆手:“算啦,……头回进来吧?”
      
          “是,大哥多关照。”
      
          “操,嘴还挺好使,镶金边儿了吧。关照?谁他妈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
      好,家门口人我先放你半公分的量,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有事您就说话,多提醒着我点儿。”我尽量让自己谦恭得不卑不亢些。
      
          大个儿老成地教育我:“这里跟外头不一样,得自己长眼,等别人说话了,就
      先得吃腮梨。”后来明白“吃鳃梨”就是腮帮子上挨拳头。
      
          大个儿接着说:“屋里劳作多的是,地勤擦着点,厕所有味了就赶紧冲……新
      来的就得勤快点,别把自己当知识分子臭美,到里面全他妈是犯人。”
      
          我看到土豆一边在号长身上忙活,一边得意地笑了。大概以前这些活都是他的
      吧。
      
          号长翻眼皮瞄我一下:“新来的,买购物券了吗?”
      
          “我带着300 多现的,让大史扣门房了,说呆会给我送购物券来。”
      
          “那你什么也买不了呀,洗漱的,吃的,都得买,回头我给你催催。”
      
          大个儿告诉我:“以后喊伟哥啊,这是咱老大。”
      
          我边答应着,边冲号长复习了一遍:“伟哥。”
      
          “伟哥”说:“以后看你表现,今天先不‘动’你,坐那边盘着去,先背规范。”
      
          大个儿给我安排了个位置,让我正对着墙上一个宣传栏,上面贴着一张《W 市
      C县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一共12 条,《规范》下面,还贴着一溜信笺,是
      几份检查和决心书、保证书,大个儿告诉我:“两天,两天全给我背下来,背不下
      来别怪我不客气,给你换副眼镜算轻的。”
      
          “为了维护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 ,
      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范,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2 ,禁止串通案情,不许教唆犯
      罪、传播犯罪手段……”
      
          我刚默念了几条,伟哥就吆喝起来:“下地,全他妈下地!干活了!”
      
          随着噼里扑隆一通乱,十来个在押的都下了地,纷纷向外走去。我光着脚丫子
      刚走了两步,伟哥就让大个儿给我找了双破拖鞋趿拉上,我一边致谢,一边随大伙
      来到小院里,靠墙立着的蛇皮袋子,已经被纷纷放倒,哗哗倾了几堆红小豆出来。
      
          “快捡啊,屁眼儿都安上电滚子,给我转起来!”号长吆喝着,然后转向我:
      “今你先不分任务,熟熟手,先跟那个眼镜一堆儿捡,眼镜!”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豆子堆旁反过脸来应了一声。他并没有戴眼镜,两眼
      眯成一条缝儿,迷迷蒙蒙地望着我们这边,给人一种空虚的错觉。
      
          “你告诉麦麦怎么干,出不来活儿晚上接着熬你狗操的。”
      
          眼镜忙不迭地答应。
      
          我在眼镜身边蹲下,眼镜划拉过一小片豆子,眼睛紧眯着,脸凑得很低,不象
      在看,而象是在闻。
      
          “你也近视啊?眼镜呢?”我刚问了一句,后背就被一只大脚丫子盖了一下,
      大个儿骂道:“操你妈的,嘴还够碎!给你好脸儿了是吧?”
      
          “干活吧,干活。”眼镜边捅我,边有些迟钝地从里面捏出一个糟豆子,我注
      意到他的手也是和脸一样苍白,手指细长,估计不是干粗活的出身。眼镜一边费劲
      地捏着豆子里的杂质,一边耐心地跟我解说:“糟的,半拉的,还有豆叶什么的,
      全捡出来……”
      
          突然眼镜“哎呦”了一声,身子往前栽去,我利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
      镜的秃脑袋才没撞到水泥墙上。
      
          眼镜是被在一旁监工的大个儿给踹的。
      
          “傻逼,你还大学生呢!用那么费劲嘛,你就告诉他光留下好豆子,其它东西
      都扔掉不就行了?照你那么说,光捡糟的半拉的和豆叶,要是碰到土坷拉石头子还
      有你妈的骨头渣儿就不管啦?!”
      
          我突然觉得大个儿说的还真在理,简单明快的方法论。
      
          在旁边鸡啄米似的忙活着的土豆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他就摸人家女病人裤
      裆来本事。”
      
          “闭上你的鸡屁股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搭言!”大个儿横土豆,旁边的几个人
      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腮狗日的!”我听到号长在里面嚷嚷。大个儿立刻上去给了土豆一脚,土豆
      一趔趄,栽了个狗抢屎,爬起来还乐呢,没瞎渣儿脾气,看来是打皮实了。
      
          我猜测眼镜可能是个大夫,犯“花案”进来的吧。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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