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的反叛”(2)
      
          “骚乱”能手——“滚石”灵魂贾格尔就曾经回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身陷疯狂而
      又激发疯狂:“我在台上有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我觉得全部的力量都来自观众,
      他们想要从生活中得到些什么,而他们想要从我这儿得到。我常常会把麦克风砸烂,
      是因为我感到在台上的我已经不再是一般的我……我要激发观众,我当然要这样干,
      我竭尽全力、想尽办法这样干。”
      
          贾格尔的自白实际上道出了集体性疯狂的全部机密,包括我们不只从摇滚“骚
      乱”中所能看到的“表演感”。当一场“骚动”被参与者融会进表演的激情时,
      “骚动”本身往往成为一种自我可以参与其中的戏剧。一方面,现代传播媒介一天
      天强化着这种感觉,电视、报纸及广播使一场摇滚“骚乱”、足球“暴动”或一次
      学生示威成为众人的焦点,往往会让参与者更有“勇气”投身其中。而如果在行动
      的当时就意识到表演性质时,其言行往往会变得更加夸张,一如聚光灯下的话剧演
      员迥异于他日常的言行。而更可激人疯狂的,则是人为的鼓动所激发的参与者的内
      心想象。在五光十色的现场宣传气氛之下,在相互激励的喝彩声中,如果再加上一
      两个“不安分”者的鼓动,即使头脑清醒、谨小慎微者也会被一种“创造历史”的
      冲动或“抛开一切”的借口所裹挟,在“世界都在注视着”(托德·吉特林语,他
      曾经以自己的学运经历为博士论文主题,深入探讨了这种“注视”情结的消极性作
      用)的神圣表演感的促使下走向一浪高过一浪的狂潮。
      
          在“集体”形成之后,伴随着节奏一致的鼓掌和跺脚,抑或是“骚乱”到极致
      的乱砸乱扔行为的,是维系“集体”的相互模仿行为和对“集体”行动的服从。观
      众对在每场摇滚乐中已成定式的那些手足动作和大呼小叫的相互模仿,一如政治或
      宗教狂热中对仪式和规范的遵从,是消失自我使集体强盛的必要步骤。一个在狂热
      呐喊中手足无措的中年男子是我们在摇滚乐演唱会常见到的情形(我在“呼吸”的
      卫华使劲呐喊时见过一个抱着双臂漠然四顾的四十来岁的男子,也曾见过在其小孩
      紧随崔健高喊“一、二、三、四、五、六、七”时以手托额、焦躁不安、轻摇其头
      的父亲),他的尴尬源自他不愿模仿,而模仿是解决类似尴尬和难以决断难题的易
      如唾手之举。但模仿同时也造成了“集体”的可塑性和易变特征,所以当“骚乱”
      因当时当地的条件而成为可能时,人们根本就来不及判断他人的行为是否合理。
      
          从本质上说,一个由失却全部自我组成且由表演感和模仿、服从所联结的“集
      体”必定是激情澎湃的,人们不大可能成批地心甘于将自我消融入一种毫无刺激性
      的死水般的安宁和平静之中,“集体”中的一致往往需要热情和狂热来支撑,这是
      许多青少年在需要正襟危坐的交响音乐会或只能叫一声“好”的戏曲晚会之后大呼
      “不过瘾”的根本原因。摇滚乐观众之类的临时“集体”所忠诚的原则与其说源于
      逻辑原则,不如说源于感动,因而他们所需要的是以激情的火花短暂地燃烧自己。
      与政治或宗教运动相比,这种激情持续得更加短暂,从而也更容易在瞬间走向极端,
      否则难以迅速聚合力量和形成默契,也难以震撼整个“集体”和全部成员。正是由
      于许多歌迷抱着一种迫不急待的心情,抱着一种惟恐今夜“不过瘾”的心情齐聚一
      堂,贾格尔一个流里流气的手势、“何许人”猛砸吉他的举止、迈克·杰克逊挺动
      下腹的舞姿、甚至于中国某个摇滚乐队吉他手情急之下一声“傻×,你们怎么不站
      起来呀”的吼声,都可以构成点燃已经四处洋溢的激情炸药的导火线。至于这种激
      情转化为疯狂之后将会导致的后果,则由于几乎每个人都自愿地奉献了自我并被狂
      热所席卷,早就成为毫无意义的问题了。
      
          这种狂热本身有无意义不可一概而论,但它绝对应当在它跨向暴力和对他人伤
      害的关头立即止步。而达成这种止步的前提似乎正是对它的本质和特征作更深入的
      理解。解除这一集体性魔魇的密码同样是在于绝不轻易地交出自我,或者更加坚决
      地:  在任何条件下都不交出自我。当狂热的根源和动因被找寻到时,对它的控制
      和消除便有了基础;尤其是促成集体狂热的个体于此有所体会时,狂热本身并不可
      怕。 
      
          而针对摇滚狂热所发的诅咒,恰恰却未能对这一狂热作更为深入的理解,因此
      它便只停留在了仇恨的水平,而仇恨,一如狂热,也恰恰造成了毫无自我可言的大
      联合;而惟其因为打着“理性”、“秩序”和“自我”的旗号,它变得比疯狂和
      “骚乱”本身更为邪恶,而且丝毫无助于人和社会的健康。不走替人决断一切的极
      端,也不走放弃自我的极端,这是“骚乱”与反“骚乱”的残垣断壁为我们昭示的
      一条看似容易的行事之道。由于它需要更多的容忍,同时又意味着独自背负选择的
      压力,它既反对独断专横,又反对犬儒作风,因而绝不像其表面所示那样可以易如
      反掌。然而,如同历史上许多心灵都曾面临过的独断暴政与乱世暴民的抉择一样,
      凡视其为必选其一的二难抉择者,其实反而容易,但许多大师也曾失足于此;最难
      从而也最富挑战性的恰恰是能在其中踏出能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羊肠小道。时代与
      文明的进步并没有使这种抉择变得更加容易(虽然其性质与后果似乎不再如从前那
      样严重),这反而使得我们可以在被大师们完备了诸多规则之后依然余下的这一空
      地里作两面受敌或促使两面清醒的努力,以便有一天我们的后代即使毫无标准操作
      手册可循,也可以在此类难题面前游刃有余;以便使人类曾经获得过多荣誉的灵魂
      真正足以担承从来未曾减少过的艰难选择。
      
      
      
          注  释 
      
          ①  托克维尔:  《论美国的民主》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526
      页。 
      
          ②  P·斯拉特:  《追寻孤寂》,波士顿灯塔公司1970年版,第8 —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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