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出路(1)
      
          毫无疑问,鲍威尔的愤怒典型地表达了文化精英们对摇滚乐这一大众艺术刀戈
      相向的内在含义:  摇滚乐引发他们愤怒的初始原因和终极原因无疑都是因为摇滚
      构成了对一种特权的侵犯,对一种他们所抱持的内心信条的侵犯。  在鲍威尔、平·
      克劳斯贝、《强拍》诸人的愤怒中,在“全美作曲家、作家及出版家协会”的冷漠
      中,我们无法回避的是经济利益那无处不在的阴影。由于摇滚乐的壮大直接意味着
      爵士、民谣及古典音乐市场的急剧缩小,对从事这些事业的人及机构的打击是明显
      而强烈的。尤其因为那些从事“高雅”音乐事业者在经济利益上从来就不曾像他们
      形容的那样崇高过,因而人们所感诧异者无非是他们愤怒的程度,从来没有人敢奢
      望“高雅”艺术家们会对摇滚导致的他们自身经济利益的剧减淡然处之。
      
          然而,攻击摇滚的“高雅”音乐家毕竟也有其愤怒的更深刻理由,这一理由不
      像经济利益一样一目了然,它是一种渊源久远的历史积淀和理论精华的顽强出击。
      
          19世纪至20世纪历史中最让思想家们或束手无策或兴高采烈之事,莫过于“群
      众”的兴起。这一兴起的最早和最表面的景观无非是人口数量的激增。从公元500 
      年至1800年的12个世纪间,欧洲的总人数只在1 亿8 千万左右,然而从1800年至1914
      年一个多世纪之间,欧洲的总人数便达到了4 亿6 千万。
      
          西班牙难得地贡献给人类的思想大师之一——乔斯·奥特加·加塞特认为,仅
      仅是这一数字,就足以昭显“群众的胜利”。然而,对他和他的前辈——在对法国
      大革命的“沉思”中傲然不服的埃德蒙·伯克、用《美国的民主》震惊世人的托克
      维尔以及日夜梦想“超人”拯救人类的尼采而言,“群众”的可怕之处与其说在于
      数量的巨大,倒不如说在于其无所畏惧的自足性,在于其自觉或不自觉的“反叛”。
      
          虽然在向20世纪逼近的历程中,拉美特利似的“人是机器”的观念再也没能占
      据主流地位,然而,从培根和康帕内拉以来的历史的理性化进展的传统不仅不曾被
      动摇,反而由于人类的非理性面未被揭示而日益昭彰,从黑格尔、莱辛、孔多塞、
      圣西门、傅立叶、欧文一直到孔德、马克思,纵然都在为社会进程的最终图景究竟
      如何而各执一词,但他们同19世纪任何伟大的思想家一样,坚信人类有着最终的目
      的和理想,人类社会纵然会遭遇到形形色色的罪恶、愚昧、倒退和灾难,但它最终
      会到达必然的目的地。
      
          而在更大范围内为思想家们彼此首肯的观念则是:  人类的社会前景如同现实
      生活中的一切问题一样,并非任何人皆可发掘出正确答案。绝大多数一般民众,都
      免不了被宏大历史进程中的偶然性和表面现象所吸引和误导,难以窥见历史表象之
      下的必然性铁律。只有那些特别具备合格理性,或具备特殊才华,或经过长期训练
      的少数人或“阶级”、“团体”,才有可能承担起找寻、践行这些答案的任务。人
      类正是在他们的引领之下,才有可能实现其全部目标。在人类这一目标的金字塔形
      体系中,包括音乐在内的人类艺术目标也无非是其上面的块块砖瓦,它也注定必须
      由少数特殊人士担承铸造、搬运、安装和讲解的特别使命。这种历史观是“精英论”
      的最终思想依据,在人类全部思想史中,这一观念曾经被反复地表达或斥责,但即
      使是其驳斥者,最终也仍然将自己有意无意地列入洞察历史者之列。 
      
          然而在蜂拥而起的“群众的反叛”中,被视为“蒙昧”的群众也开始了解除
      “心魔”的历程。当“人权”从少数思想家的头脑中逐渐成为被千百万人践行的权
      利甚至成为信仰时,群众意识到了“人民”力量的强大;被革命所摧毁的皇权及被
      理性所摧毁的神权经过岁月的冲刷更难以构成对日渐兴起的个人的束缚,19世纪的
      众人在以自得的目光回望中世纪的同时,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以“百科全书”的
      通才号召为起点,却以专业化的闭锁为结束的“精英”们身上。一方面,在日益高
      涨的民族解放运动和革命中,大众更多地体验到的是挣脱束缚后的畅然和身处集体
      中的稳定感,所谓“选择的痛苦”毕竟只是在宁静的生活之中才会频频来访,而毫
      无“精英”架子的新型领袖们满口颂扬“群众”的词语也让人们深深陶醉而不愿自
      拔。另一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说,“精英”的倒塌恰恰也是他们自酿的苦酒,在充
      满矛盾的时代气氛中,“用理性评估一切”的号召必然会被运用到神和偶像的代用
      品——“精英”身上。约瑟夫·熊彼特说得一点不错:“资本主义开创了一种批评
      的心灵框架,在它摧毁了许多道德权威结构之后,最后竟开始反对自己;资产阶级
      惊奇地发现,理性主义者的态度并没有在教皇和国王的国书面前止步而是继续前进,
      对私有财产和资产阶级的全部价值观念都加以攻击。”①这些观念中当然也包括
      “精英”观念。
      
      
      
          随着20世纪的逼近和来临,视个人自由为生命的巴枯宁也以一声“我不愿成为
      ‘我’,我只愿成为‘我们’”使一代精英向群众缴械;马克思影响日渐扩大的阶
      级斗争理论使心存良知的西方知识分子在愧疚之后进行情感和道德感移情;民粹主
      义者弃上层名流而拥抱农民,视冬日的一双皮鞋重过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虽然
      少数遗世独立的思想家如加塞特、卡尔·雅斯贝尔斯、保罗·蒂利希和汉娜·阿伦
      特像他们的前辈伯克、托克维尔等人一样,依然坚持认为大众的蜂拥而起必然会导
      致传统的瓦解和文化的低俗,但却再也难以成为一呼百应的思想主流。
      
          其时,惟一的桃源是艺术领域。在社会和政治领域日渐成为大砝码的“群众”
      在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全部音乐史中依然只能扮演着循规蹈矩的听众,瞪大双眼呆
      看着名符其实的“精英”贝多芬、肖邦、瓦格纳和柴可夫斯基诸人从古典主义到浪
      漫主义、从现实主义到民族主义不断折腾,毫无随意置喙的权利。
      
          但“精英”们的最后殿堂却在现代主义的打击之下轰然倒塌了。被丹尼尔·贝
      尔称为“天才的民主化”的现代主义的冲击历程使艺术彻底地从逍遥的黄金时代中
      极不情愿地惊悚而醒,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低俗”的大众创造物愤愤难平。与
      “先锋派”的现代音乐相比,与不痛不痒的大众流行音乐相比,对“高雅”艺术构
      成更大冲击的真正先锋毫无疑问是摇滚乐。(摇滚乐不断求变的本性使它在如今又
      被当作后现代艺术的典型形式,但早期摇滚乐则肯定是现代主义最后的生力军;无
      论视后现代主义为现代主义的继续还是反叛,摇滚的多元姿态使诸种判断皆成为可
      能,从此种意义上说,摇滚真是非常“后现代”。)
      
          精英文化对摇滚乐猛烈攻击的火力点是:  摇滚乐降低了音乐品味,甚至根本
      不成其为音乐;摇滚乐破坏了优雅的文化传统;摇滚乐摧毁了文化标准。而这正是
      “群众”与“精英”文化长期拼杀的千古战场所在。 
      
          文化“精英”们20世纪以来的努力目标并不在于回归或保持他们在社会、政治
      上的特殊地位,傲慢如加塞特也已把“贵族”理解为一种生活努力而非一个阶层。
      然而,梅尔·鲍威尔对艺术中不应运用社会及政治概念的批判恰恰应当先指向“高
      雅”文化,因为让音乐先具有一种“品位”、“格调”、“教养”的绝不仅仅是经
      验,所谓“品位”、“格调”、“教养”,一如社会及政治领域的“理性”、“绝
      对真理”一样,更多地是出于先验的界定。如同“精英”思想家们大都坚信全部历
      史的真理只有一个,通向真理的道路只有一条一样,“品位”、“格调”与“教养”
      也是不准有多样化界定的;与思想家们认为必须经过特殊的训练和不断求知才能达
      到真理消除邪恶一样,“高雅”音乐家们主张只有通过系统地学习和训练才能具有
      “教养”,提高“品位”。因为“高雅”文化同“绝对真理”一样,本质上是需要
      “理解”、指向“升华”的。然而,摇滚乐却不然,它恰恰不愿意走上因“理解”
      而与现实脱节的道路,摇滚乐的歌手绝大多数都直接来自民间,是因为它一开始就
      致力于对日常生活体验的表达,致力于“艺术”与日常经验的融合和混合,所谓
      “升华”本身,完全与摇滚目标无涉。摇滚看似简单,无须以“理解”为基石,但
      它却对生活本身的多样性进行直接呈现,因而从它的身上可以追寻到比“高雅”音
      乐复杂得多的社会关系和文化关系组合,它对先验的“品味”和经验的“教养”的
      抛弃正是它作为独立音乐形式的开始,它要(并且正在得到)的是自己创造的全新
      “品味”。这种有意的抛弃与“精英”们认为摇滚本身缺乏教养的看法大相径庭,
      因为事实上,我们可以从摇滚乐身上发现它并非不了解这些品味,比如,我们可以
      从形形色色的摇滚乐队中找到“老大哥”,它的乐队名字来源于乔治·奥威尔的《
      1984》,而“大门”的乐队名称源于A·赫胥黎的《感知之门》,“荒原狼”乐队
      之名来自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三月十五”乐队则是从莎士比亚的《朱利
      乌斯·凯撒》中获得灵感……摇滚乐是有意地在超越、放弃古典的“品位”与“教
      养”,有时候,这种抛弃往往会用戏剧化的形式予以表达。鲍勃·迪伦从明尼苏达
      大学退学,而在“披头士”歌声的感召下,詹尼斯·乔普林毅然从得克萨斯大学退
      学,吉米·莫里森先从佛罗里达州立大学退学,后来又从加州大学退学,而“爸爸
      妈妈”乐队的约翰·菲力浦竟然是从西点军校拔腿而出的!在人为地将“品位”和
      “教养”高深化的精英们看来,他们的行动和探索自然是难以容忍的。但一个无法
      抹煞的事实是:  摇滚乐如今的号召力已经超越了任何一种音乐形式,这不能不说
      是另一种“品位”、“格调”和“教养”的胜利——虽然“精英”们至今对此仍不
      以为然。它起码表明,执着于“品位”本身的高下而无视大众的反映,似乎并非像
      “精英”们所坚持的那样必要。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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