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地发现自己(2)
      
          即使火爆性子如IceT,在极端“革命”化的歌词背后,同样也是艺术家
      的本色面目。极具讽刺意义的是,在1992年推出《警察杀手》前一年,IceT
      曾经在电影《新杰克城》中扮演了一名恪尽职守、主持正义的警察。尽管他的歌迷
      们曾经强烈反对他出演这一角色,但IceT的解释是:“我必须演这部电影,
      这是好莱坞的律法。”而一直追踪采访IceT的艾伦·莱特则将IceT只
      能“超越”的境地表述得更加清晰:“在记者招待会上,他(IceT)显得精
      疲力竭、无精打采,跟两周之前我见过的那个精力充沛的富翁判若两人……我不得
      不提醒自己,无论其角色被扩大到了代言人还是领导人的高度,一个歌手毕竟不同
      于当选的官员……他对我们负有的惟一义务只是尽其所能地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
      
          迪伦也对这种“超越”作了最好的说明,他声称将他作为“革命”象征是一种
      误会。“我看他们是把我当作了那一切的代表,而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那是向
      使馆进军,阿比·霍夫曼上街游行那一类的事,他们把我当成了这类事的领袖。我
      说:‘别那样,我只是个音乐家。’”
      
          而当“何许人”主唱彼德·汤森在1969年被问及摇滚在青年运动中的角色时,
      他说“我们与之有关系,我们进入了其精神之中,摇滚当然也是如此……但认为在
      音乐中也应当包含运动的全部组成部分是不对的,音乐自会从青年自身的团结之中
      产生。”这是对摇滚“革命”历程的最好说明。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需要艺术家们的良心、正义感和勇敢精神,在对人的基本
      生存条件和追求自由的本性构成压制的境况之中,它们就变得更加必要。因而,艺
      术品的“内在革命性”永远不会过时;但我们同样需要“超越”,尤其需要在莱特
      的文章中所明晰表达的对“超越”的理解。在中国这样一个“文以载道”的“优良”
      传统千年不灭、时时复燃的国家,过去存在太少的不是“内在革命性”。右派也好,
      “左”派也罢,“革命性”往往不是在文脉之中若隐若现,而是直接粉墨登场,使
      种种口号、标语、标签、签定之类也或羞羞答答或毫不遮掩地进入了艺术品的档案
      室,并最终使其成为杂货铺。尤为滑稽的是,这种缺乏超越性的立场往往会把无意
      或自觉“超越”者变幻成堂吉诃德式的莽撞斗士或笔底含沙的“文字狱”综合征候
      群患者。最典型者,莫过于国人对待王朔、崔健和外来的(肯定会哭笑不得的)米
      兰·昆德拉诸人的立场。但王朔以“玩”为幌和崔健(虽然他也常常力有不逮地大
      谈所谓“社会责任感”)对港台人士把其歌词作为政治注释所表达的愤怒与不屑,
      似乎可以被当作“超越”的一线微明曙光。起码,他们比那些想同时映现出杰出
      “民主斗士”和伟大“艺术家”双重镜像的人来得更加现实,因为仅仅是“说人不
      敢说”毕竟不一定够得上革命艺术家的标准。剧变时代的文学空白与诺贝尔文学奖
      屡受非议,似乎都在提醒人们对此作再三之思。
      
          在不算漫长的摇滚史中,也曾有过深陷“革命”具体目标和过程而不愿自拔者,
      这就是除“芝加哥”之外,惟一一个真正在革命口号基础上建立的摇滚乐队——M
      C5 。它是“白豹党”人约翰·辛克莱一手创建的革命支队。“白豹党”被有着清
      楚奋斗目标的“黑豹党”人视为无政府主义者,但在崇尚暴力和主张“革命文化”
      上他们却观点相投。著名的《白豹党人之立场》在断章取义地引用毛主席《在延安
      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宣称:“文化革命家的责任便是将革命政治学和革命文
      化联结成一体……我们要将革命艺术和革命政治学结成一体,使之成为革命文化,
      一种献给所有革命人民的文化。在政治和文化之间,在生活方式与文化之间,在生
      活方式与政治之间,都不应当有什么界线。”
      
          而摇滚,似乎便成了“革命文化”和“革命艺术”乃至“革命生活方式”的支
      柱。约翰·辛克莱断然宣告:“摇滚是全世界最革命的力量,它能够让人找回自己
      的感觉并让他们觉得自在。而这正是革命所要给予人们的。在地球之上,我们必须
      为人们创造出一个乐园,在那儿人人都会时时自在。我们不达到这个目标就绝不罢
      休。摇滚便正是文化革命中的一种武器。”于是,MC5 宣称一切都是吃人的——
      学校、领导、金钱,甚至内衣。而他们的目标是使人从中获得自由。
      
          然而,MC5 的摇滚生涯可以说只是昙花一现,他们只有一张专辑进入排行榜,
      与他们在全世界鼓动革命的初衷相去甚远;而且人们最终记住的也并非他们高喊的
      革命口号,而是他们自己从未看重过的(他们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革命”过程
      之上)朴素的具有早期重金属气质的乐风,这一乐风在地下音乐中继续发展,并一
      直影响了后起的“朋克”和“新浪潮”。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更多的摇滚乐手并未深陷口号之中而清醒地走着更为单
      纯的摇滚之路(或者更确切地说,走着用摇滚来“革命”而非把摇滚当“革命”工
      具之路)?
      
          在角色自觉、声名之累、外在压力等等之外,无疑还存在着一种宝贵的个人意
      识。正是这种个人意识,使多数摇滚乐手积极鼓吹“革命”,同时又与“革命”保
      持了必要的张力,并进而在“革命”与个人的理想产生无法调和的冲突时,拒绝信
      奉“革命”所向无前的杀无赦原则,并对“革命”后果持怀疑姿态。
      
          在今天的中国,虽然仍有人对个人意识深存敌意,但即使在中国的摇滚乐之中,
      你也可以发现它已经深深扎根。崔健在电台回答听众提问时视摇滚乐创作为“不断
      地发现自己”;“唐朝”则坚持“不是我心里的话我不说”;在92年圣诞夜的摇滚
      “PARTY”上,我曾问“新谛”乐队的华子为什么要选中这一目前依然朝不保
      夕的行当,他的回答是:“就是因为自己觉得有些话可以这样表达。”而这正是自
      摇滚到世以来,被每一个摇滚老手和新人无数次重复过的坚定信念。因此,要求一
      个富于创造力的摇滚歌手具有自我意识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要在林林总总的压力、
      诱惑之中挣扎而出保持自我,就不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了。而每一个从“革命”之
      中“超越”的摇滚歌手,至少是做到了这一点。对此,我们前述的事实已经清楚表
      明了一切。
      
          但是,更加清楚地阐明个人意识的是摇滚乐对他们亲口唤起的“革命”本身的
      怀疑。在高歌猛进的60年代,摇滚乐如果要陶醉于轰轰烈烈的“革命”,应该是无
      可指责之举,毕竟这场革命既是它的父亲又是它的儿子,它有理由自豪并参与万众
      狂欢。然而,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从摇滚乐手的歌声和宣言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反资本主义、反异化的主要动机
      是源于体制对个人的压抑,他们要想得到的是个人“更加自由”、“更加自在”的
      所在。而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就应当如马尔库塞所说,要打破“单向度”,在生活
      中创造新的向度。而在这种创造过程中,鉴于一切既得利益者都已联手进行压制,
      社会体制如同铁板一块,真正具有活力和“揭露”能力的是处在其边缘的个人。这
      一曾被乔治·索雷尔清楚阐述过的观点瑐瑧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学生造反的初始动
      机和理论源头。然而,正如索雷尔最终相信只有组织起来的个人才能够拥有摧毁性
      力量一样,在马尔库塞、里吉斯·德布雷的大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才是真正革命先
      锋的所谓“新革命先锋论”的吹捧之下,许多青年以“运动”和团体为时髦。但摇
      滚乐手们在白热化的集体化呐喊中也不时自省,并最终坚持了自我意识。于是,我
      们看到迪伦将伍迪·格思里的《我们将获自由》改成了《我将获自由》,一字之差
      清楚地表明了两种态度的迥异。而列侬的《革命》同样是不愿个人意志被“革命”
      凌驾的公开声明,那改动的一字也曾被他解释为尊重听众的个人意愿,因为他们可
      以自由选择“内”或“外”。这种对“组织”的怀疑一直在摇滚中延续,譬如“坏
      牙约翰尼”就曾这样为《联合王国的无政府主义者》辩护:“我们的意思是音乐无
      政府。政客们都太傻了……整个一撒谎者大会演。音乐无政府就是抛开一切无聊的、
      俗气的、有组织的东西,只要某件事被过分组织化了,我们就会一走了之。”好斗
      之士如贾格尔,也曾冒“革命”之大不韪地说:“我是不想归顺这个制度,但这跟
      造反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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