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暑假里聂宇每天起居无时,惟适之安,过得超然物外。
      
        暑假初期,日日天朗气清,南风徐徐,聂宇每天懒洋洋的起床看电视。聂宇家
      里的那台电视只能收到五六个台,一个整天放法制节目,还有一个整天播广告,可
      恨的是在广告期间还插播电视剧,还有个专门播假新闻,此外基本上没有节目。偶
      尔有个金庸的真人版长篇童话就很不错了,虽然都是小时候看过无数遍的。聂宇每
      天就看法制节目,有母亲卖儿子的,儿子杀母亲的,父亲将儿子毒打致死的,也有
      警察捉拿诈骗团伙、卖淫团伙、走私团伙的,还有法庭上夫妻离婚争财产的,有丈
      夫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是别人的,等等。往往先是一个制假钞的,让人耳目一新,紧
      接着就一个贩毒的,让人神清气爽。各种奇闻异事层出不穷,让聂宇大开眼界,一
      个星期下来终于没了新意,不那么吸引人了。通过一段时间的关注这个台,再蓦然
      回首,聂宇觉得自己顿时到了另一个境界,以后耳闻目睹任何人为了任何目的对任
      何人做了任何事都不足为奇,当等闲视之。
      
        直到有一天村里忽然断电了,听说是因为风太大,吹断了电线旁边的树,电线
      被压断了。聂宇跑到外面一看,果然很大的风,寒风折枯木,夏天像冬天。聂宇算
      了算,也不知道到底进伏天没有,反正没有变热的迹象。这天中午聂宇在他邻居聂
      云飞家坐。两人劈了个西瓜,勺而食之。下午和聂云飞下了半天象棋,吹着大风,
      神清气爽,想暑假即当如此。晚上来电,村里的喇叭响了,说白天断电是因为有人
      修楼房接电线,明天白天继续断电,中午来电两个小时。
      
        聂云飞也和聂宇同过很多年学。此人从小聪明过人,但却不爱读书,几乎每次
      班上打架闹事旷课逃学都有他。上初中了更加肆无忌惮,猖獗得无法想象,曾经为
      了女生跟隔壁班的男生决斗,斗得对方家长用手扶拖拉机拖来家族所有亲戚,要为
      儿子讨公道,向学校讨说法。当时正值下晚自习,学校门卫把拖拉机拦在外面,他
      们找他班主任,找到班主任后,他已经消失了。星期五放学回家时,聂宇在路边的
      桃树林里看见聂云飞向他打招呼,聂宇惊奇地赞扬他,问他这几天怎么过的。他说,
      他们以为我不敢去学校,我还偏偏去过了,只是不敢在寝室过夜罢了,这几天手上
      没钱啦,在矮子和猴子他们家过了一天,又在猪皮家过了一夜,四处逃亡,恨不得
      跑遍整个镇跑到农场去了,现在躲在这里像孙悟空,困了就树上睡,饿了就摘桃子。
      反正他们找不到我家里去,我就什么都不怕。
      
        聂宇当时就萌发出对亡命天涯的向往。
      
        聂云飞家里见他这样,就给他转校到县里,人生地不熟,只好搞学习,结果第
      一个学期就考了全校第一,而不幸那个学校被兼并了,只得再转校。他妈嫌新转的
      学校学费太贵,而且儿子虽然远离狐朋狗友,也难保证不会走上邪路荒废学业,恰
      好他叔叔去北京打工马上要走了,于是她在拿着钱去报名的路上一遍一遍问儿子,
      能不能保证到学校后一门心思读书不想别的。聂云飞看她那么不情愿出那几千块钱,
      也不勉强了,就回头跟着他叔叔踏上了去打工的火车。
      
        那是初二的事,距今已两三年了,聂宇除了寒假和暑假,就没见到过他。每次
      他回来时,总是门庭若市,初中那帮混混全部来他家里聚会。他们早就全部退出江
      湖了,现在都成了打工仔,有的在鞋厂,有的在大学食堂,有的在眼镜厂。也有的
      跟村里上一辈出去混的闯的,主要从事贩毒走私等活动。前几天镇上来过一批警察,
      抓走了几十个吸毒赌博的,他们村就有一个。
      
        聂云飞在大学食堂包窗口,放假比较早,回家了每天锻炼身体,身材比聂宇还
      好,就像小时候吃干脆面收集的《七龙珠》画片上的超级悟天格斯。此外他还买些
      商业方面的书研究,似乎志不在小。
      
        聂宇跟他下棋边听他讲外面的事,心里却想着叶小枫,感觉很奇怪。原他来是
      想,如果叶小枫来听听就好了,让他知道什么是现实,不是书上写的那般美好,不
      是老师说的那样干净。
      
        聂云飞说:“他妈的,那时候我还在读书,日子真他妈苦,吃的些什么东西,
      睡的些什么地方,夏天又热蚊子又多,还吃不下东西,简直不是人过的——老子对
      墙一拳,说‘老子不读了!’……现在在外面混了这几年,什么苦都吃了,把读书
      的苦全补回来了。现在终于明白了,像我们这样出生的,做什么都是要吃苦的。”
      
        聂宇表示同感。
      
        聂云飞说:“像我这样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在外面都被人瞧不起,他妈的真后悔,
      应该不退学的。现在也没用了。现在打工也弄不到钱,日子还是不好过。一开始我
      准备跟他们去做那种事的,在赌场看场,或者只给老板开车也行,那样收入比现在
      大得多。又一想,那样弄钱快用得也快,自己还是没积累多少,还那么大风险,半
      只脚踩在监狱。想想伤天害理,害人又害己,还是算了老实点……所以就成现在这
      样了。”
      
        聂云飞在家没呆几天,马上又出去奔波了。
      
        聂宇继续过着懒散的日子,觉得有必要运动了,不然身体就变形了。于是他制
      订了一个计划,每天早晨去跑步,从村口跑到农场市集,再悠悠走回来。订完计划,
      聂宇觉得势在必行,不日即将付诸实际行动。而这时候小航却与他产生了前所未有
      的分歧,他觉得这样隆重的活动,一定要择个良辰吉日才能开始,这个月没有好日
      子,下个月再说。
      
        两天以后晨跑还是如期开始了。每当村头严氏豆腐脑叫卖声响彻全村的时候,
      不用看表,六点整了。聂宇和小航立刻爬起床,沿马路跑步到市集,买几个馒头走
      回来,沿路看日出。
      
        回家洗漱,早餐,看电视,利用广告时间把衣服洗了。电视放完就关掉,下楼
      打开吊扇,打开大门,把桌子摆在正下方,画画或练字,或看小说。小航则在后面
      玩水,用脸盆接满水,用刷子蘸在墙上写字,自封王羲之的师父。中午过去小航家
      吃午饭,顺便在菜园里扫荡一番,凡是西红柿不教剩一个红的。
      
        西红柿和西瓜是属于暑假前期的,记忆中好像只有夏天吃西瓜,夏天一直在吃
      西瓜,而真正吃西瓜的时间其实少的有限。到暑假中期,就只有梨子了。气温陡升
      后,聂宇经常去舅舅家,因为他家里装了空调,冰箱里还有源源不断的雪糕。在这
      边呆了几天,聂宇又回家,发现菜园里彻底没菜了,茄子不爱吃,豇豆不爱吃,番
      茄还剩一点。于是聂宇突发奇想,何不做这样三道菜:番茄鸡蛋汤、番茄炒鸡蛋、
      糖腌番茄。
      
        知了继续在枝头长嘶,天空湛蓝,聂宇躺在凉席上看着树梢摇动,无聊之至,
      想农村里要是有篮球场就好了。但又一想,不可能的,这些大人除了下田劳作就是
      打麻将,加上计划生育把村里计划的没有几个小孩了,他们是不会出资建球场。村
      里的政府又腐败,大家更加不肯出资,怕被他们拿去吃喝了。再者,就算有球场,
      也很难保证在卖梨的高峰期不被当成停车场,至于会不会有哪位大妈晒麦子打稻子,
      那更难说了。甚至可能谁家缺钢管的会把球架锯了拿回去用。
      
        就在聂宇摇首叹气时,小航捉着只知了进来了,聂宇敲了敲它腹部,没叫声。
      小航说,是个哑巴知了,我妈捡到的。聂宇把知了放在手背上,不料被叮了一口,
      剧痛一阵,流血了。聂宇晦气道:“但闻垂緌饮清露,不闻垂緌饮碧血,这蝉怎么
      像蚊子?”
      
        小航说:“你看它的嘴,还真的跟蚊子的一样。
      
        聂宇捻起知了看,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谢青。主要是知了的轮廓太像人脸了,两
      翼就像双鬓。聂宇突然有种很强烈的冲动要去找谢青,却又不知道她家住哪,放假
      前又没有联系方式,便只好开学再说。想到这里聂宇突然想起文子在寝室问过的问
      题:毕业以后,最难割舍的是男生还是女生。当时只有文子一人的答案是女生,众
      所周知,文子和班上绝大多数的女生都玩得很好。王众的回答是男生,因为那些女
      的毕竟没有属于自己的,如果有的话毕业也不会分开,所谓遗憾也是另一种美纯属
      扯淡,什么都是另一种美,随地吐痰也是另一种美。而兄弟是一辈子的事,不会因
      为高考过了就形同陌路。叶小枫说想想初中那么多玩得好的朋友现在失去联系了,
      关系不也是日久情疏了,以后我们虽然记得现在的友谊,但久别重逢时又有什么话
      说呢?这个答案被众人秒杀了,因为高考过后大家就都有手机了,可以多联系,小
      学初中没有手机。
      
        聂宇当时的想法是,同学又不是阑尾,干嘛要割舍。现在暑假深处,想到这些,
      只觉当时的确有些浮躁。可能是那时候天气炎热,而现在刚刚下了一场雨,凉爽了。
      
        几天前阵雨的时候聂宇正顶着荷叶往外婆家里赶,小航跟在后面牵着水牛。聂
      宇突然说破了一句千古绝对,叫“烟沿艳檐烟燕眼”。小航问:“什么意思?”
      
        聂宇说:“古时候有两人进京赶考,途中遇雨,找了个地方躲雨,天冷了,点
      火取暖,烟子顺着艳丽的屋檐熏到了梁上的燕子的眼睛。于是一个书生出了这一联,
      让另一个书生出下联,显然他对不上了。后来也没人对的上。”
      
        小航说:“那你怎么对?”
      
        聂宇说:“余于余雨语余语。”
      
        小航说:“什么意思?”
      
        聂宇说:“我在残雨说废话。”
      
        小航说:“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下联呢。现在正是暴雨,不是残雨呢。”
      
        聂宇说:“这叫高于生活,你怎么知道他们躲雨的地方的屋檐都很艳丽,说不
      定是座破庙。而且在赶考的季节还不知道有没有燕子。”
      
        在学校的时候,那场大雨给303 寝室带来了亘古未有的灾难,它打乱了他们的
      正常生活秩序,导致寝室爆发经济危机,回家后聂宇才知道,村子里也深受其害。
      在村里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自从胡书记上任以来,年年发大水,棉花淹死的一株
      不剩,鱼塘的鱼流的一条不剩,民不聊生。胡书记卸任以后,风调雨顺。尽管乡亲
      们的选票没有一张是投给胡书记的,现在胡书记却又上任了,水灾也难免。这个胡
      书记据说清正廉洁,相传每当有人托他办事时他总是说“你怎么不提前一点呢?现
      在我办不成。”于是乡亲们要托他安排人修路什么的,总是提前来说,但还是不凑
      效。后来才明白,原来书记说的不是“提前”,而是“提钱”。乡亲们不明白这么
      正当的事怎么也要提钱相托,你当个地方官连修路都不干还想怎么样。这也罢,更
      令人愤慨的一次是,村里一个学生考了重点大学,上学前有张表要村委会盖章,胡
      书记因为自己的儿子只考了个三本,心怀嫉妒,一拖再拖,人家家长以礼相待,他
      却铁面无私,说:“我老胡是个优秀党员,不收礼。”那孩子他爹迫不得已花了一
      个夏天里别人打麻将的时间在炎炎烈日下打工换来的几百块钱买了好烟好酒去苦苦
      哀求,胡书记才苦着脸答应了,心里恨自己权力太小没能把人家录取通知书没收了。
      
        刚放假那会儿,一连几天都是雨过天晴的天气,路上露出的石子都很干净。农
      田里齐腰高的棉花都蔫得半死了。低洼的地里的全死了。没死的估计又会遭遇黄萎
      病,红蜘蛛,还有第五代棉铃虫大爆发等等。养鱼的也伤透了脑筋,各鱼塘都连成
      一片,鱼都流进了大河。很多养鱼大户用一米高的渔网拦在堤岸上,水面还是高过
      了它。这时大河两岸人头攒动,捕鱼捕得热火朝天,有的一家三口齐上阵,父亲提
      着一米多长的草鱼对着儿子说,这条鱼我认识,是我们池塘里的。整整一个月里不
      缺鱼,一日三餐吃鱼,鱼腥味充斥全村。村里的家猫野狗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斯。
      因此胡书记也被称为猫的上帝,狗的兄弟。
      
        聂宇自幼讨厌吃鱼,一碗饭里滴进了一滴鱼汤他会连整碗饭都吃不下去。后来
      却慢慢接受一点了,但仅限于鲫鱼,而且要是他自己亲手做的,至少要亲眼看见鲫
      鱼在做成菜前是活生生的。为了打发时间,顺便改善一下生活,聂宇同意陪小航去
      钓鱼。
      
        钓鱼的地点设在聂宇家的鱼塘,鱼塘里本来没有放鱼苗,现在竟有许多鱼了,
      也是因为发大水的缘故。
      
        小航是钓鱼的老手,一来就钓了两条,聂宇半天没钓着一条,还假装悠闲地坐
      着,并教导小航:“钓鱼其实并不是为了钓鱼,而是要学会热爱大自然,诗意的…
      …”
      
        小航不屑地说:“钓不到就钓不到,别用鬼话来蒙人!爱就爱,不爱就不爱,
      哪是学会的呢?”
      
        聂宇正要开口,小航道:“哎,注意注意,哥,这都是你教我的,别又说我怎
      么了。”
      
        聂宇说:“我是要夸你懂事呢。以后听见这种鬼话你心里就要知道,要有自己
      的思想,不要人家说什么你都一个劲点头。”
      
        小航一个劲点头,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小航说:“哥,我们鱼塘今年没有放鱼苗。”
      
        聂宇说:“难怪我钓不到的。”
      
        小航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能钓到的啊?”
      
        聂宇问:“你怎么能钓到的?”
      
        小航说:“因为那次发大水,别人鱼池的鱼全流进我们鱼池了。我爸说明年也
      不用放鱼苗了,明年还有更大的洪水。”
      
        聂宇说:“那肯定很好玩,明年夏天我一定要回来玩,我们去前门河里捡螃蟹。
      我小时候发大水我们就在哪边,看着螃蟹往岸上爬,提袋子捡回来,用水缸养起来,
      不过全部养死了。那时候我四五岁,你还刚生下来。”
      
        在小航钓到第十条鱼的时候,聂宇的鱼钩终于有鱼来咬了,一提,跑了。聂宇
      懊恼地换饵,又抛下鱼竿。最后钓到了一条草鱼,匆匆收了回家去。回去的时候村
      里喇叭正在放周杰伦的《双刀》,胡书记的儿子总是把村里的喇叭当自己家的音响。
      
        几天后小航的亲戚考大学了请客,聂宇没跟着去,在家继续他的创作。小航一
      去就三天,聂宇一个人也没什么玩的,跑步也不往农场跑,游戏机也不打。游戏机
      这东西和篮球和酒一样,人多才有意思,一个人越玩越没味。聂宇在桌上看着叶小
      枫的那首宋词,也想写一点,可是就是懒得动笔。而中午热得实在没有心思去写什
      么东西,聂宇只想找个什么东西去沉溺,不幸找来找去找不到有什么值得他沉溺的。
      
        到下午独自跑步回来,吃了大半个西瓜,终于感到天气凉了点。聂宇精神振奋,
      冲了个澡,顿觉神清气爽,马上提笔把最近几天的东西写下。为了捏成一首宋词,
      他开始就写成碎片,什么“村居不理身外物,南风吹叶草染路。”“忆航仔,胡不
      归,与尔携竿向西池。饥摘桃,渴啖瓜。一抹晚霞两归影,半篓夕阳半篓虾。”等
      等。结果发现完全捏不到一块。翻开唐宋词选找词牌,没一个对得上的。最后他想
      到“浣溪沙”有“摊破”,“木兰花”有“减字”,于是他把句子重组了一下,拼
      成了两首既摊破又减字的《鹧鸪天》。拼起后直叹这种体裁完全不是人写的,怀疑
      叶小枫这呆子怎么写这种东西的。
      
        然后聂宇去了一次网吧,网吧坐落于臭名昭著的黑河之滨,该网吧所属的街叫
      黑街,里面的店子是黑店,一切名副其实,弥漫着十分难得的古朴气息。此街破旧
      肮脏,遍地垃圾,门口常年站着两个发传单的。几家内饰豪华的发廊门口摆着永远
      唱着诸如那一夜我怎么了你之类的淫秽歌曲的功放,还有买水果的摊位,价格奇高,
      香蕉以不长霉为合格,梨子是村里倒给牛吃的规格。各种奇装异服怪发的男男女女
      混迹其间,构成了小镇独特的风景。聂宇忽然觉得这种地方自己似乎曾经来过很多
      次,又想起来原来是高一的时候学校对面有一所大学,大学里面就有好几条这样的
      街,他还在里面买过一副耳机。
      
        网吧里的设施反映出本地经济的落后,网吧的萧条反映出小镇的凋敝。这是政
      府大楼没有的功能。里面全是放了暑假的镇上的小学生,就穿着一条短裤和一双凉
      鞋,盯着屏幕玩游戏,一看就知道中国电子竞技高手要从娃娃抓起。聂宇在里面转
      了一圈,十台机器八台坏的,键盘上全是烟灰,弄得他一点上网的胃口也没有了,
      走出去了。
      
        在门口忽然想起了初中时候的一个同桌,一个女生。当时她是SHE 的歌迷,一
      回听见聂宇唱了几句SHE 的歌,便神色黯淡地说:“唉,好可惜啊,全都死了。”
      聂宇一惊,问什么事。她说,唉,你不知道,SHE 啊,上个月出车祸,全死了,我
      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你不知道?聂宇说,啊,有这事,我昨天在电视上还看到有
      他们的娱乐节目了,现场的。那女生喜出望外地尖叫:“啊没死,太好了……
      
        聂宇想到这里,由衷觉得网吧存在的必要性,现在小镇上的初中的小姑娘们不
      知多少还在因为那样的谣言伤心呢。
      
        聂宇记得吴超是住在镇上的,可惜没问过具体什么地方,不然可以找他玩去。
      镇上的篮球场仅有一处,就是当年上过初中的北中。聂宇坐在摩托上,也懒得去看
      看,直接骑车离开镇上,回村子去。
      
        这样悠游的日子一直维持了相当一段时间,直到一次聂宇在河边洗摩托,停摩
      托的土被水泡软了,摩托轰然倒地,猝不及扶。扶起来时发现摔破了一只反光镜。
      聂宇把手上所有的钱全部用来修了摩托,这导致他一下子由小康坠入困顿。
      
        接下来的日子就艰苦难耐了。农村里又不能卖文为生,现在累积的一些东西投
      出去,稿费也不会立马就飞来。现在谋生的手段只有挖半夏,下鳝鱼,龙虾了。挖
      半夏首先要排除,因为聂宇非常不情愿做这种重复机械的不花任何脑筋的运动,而
      龙虾鳝鱼好歹有趣味。为此聂宇又骑摩托到农场市集了解行情,得知龙虾四块钱一
      斤,鳝鱼十六块一斤,而菜场里聂宇最喜欢的土豆也才一块钱一斤。回去以后聂宇
      行动起来,在他舅舅家找了齐全的工具,包括几种铁网和笼子,每天傍晚挖蚯蚓,
      装在笼子里,再把笼子放到河里有草隐蔽的地方,第二天赶早去收,然后除去淹死
      的和被同类杀死的,拿去卖。两天下来只卖了五十块,还没有他曾经一篇文章的稿
      费的一半多,得想想办法了。于是他从渔具渔药店买了一包药,在正中午全部投进
      鱼塘,吃完午饭操家伙就赶来,看见半面池塘都漂浮着龙虾。聂宇卷了裤腿就下去,
      捞起的龙虾足足装了两个竹篮,还有多的没地方装。烈日当空,聂宇感到头发已经
      开始冒烟了,匆匆回去,那些没来得及收的全成了尸体飘在水面上。回头看到一条
      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下戛然而止,才明白“斧斤以时入山林”这等规矩纯属酒足
      饭饱后的消遣。这次收获的龙虾足够聂宇这个暑假的全部消费了,不必站在银行取
      款机面前苦苦思索到底要不要拿陌生人的钱。
      
        摩托加满油后放在家里,只有傍晚才骑出去兜风。接下来聂宇开始走访小学的
      同学,其间游过一次泳。那是在聂冬那边,另一个邻村。聂宇和小航共去过三次,
      第一次没人,聂冬的爸在池塘钓鱼,说他补课去了。第二次中途遇雨,无可逃遁,
      两人飞奔到池边摘了荷叶顶在头上,还是被淋湿了。第三次才找到,那天傍晚在河
      里游过泳。河旁边住着聂冬的大伯,他养着一条狼狗,十二岁了。旁边的人取拖鞋
      对它示意一下,再扔到水里很远处,那狗便扑通一声扎进水里,迅速游到拖鞋处,
      一口叼起就往回游。小航趴在汽车内胎上,看得目瞪口呆,说:“我还只敢在这边
      游泳,它就这样了高水平了。自叹弗如啊!”
      
        聂宇钻出水面,听罢笑道:“你这也算游泳啊,顶多也就相当水牛淌水。”
      
        几天后聂宇和小航去上街,途经一家很熟悉的场。聂宇说:“这楼怎么换新了?
      这家奶牛场不是早就倒闭了吗?”
      
        小航说:“早就改养猪了,楼也被收购了。”
      
        聂宇指着围墙说:“一个养猪场做这么固若金汤作甚?搞得像城墙似的。”
      
        小航说:“人家这是封闭式养猪。”
      
        聂宇一听,乐了,说:“你到时候就开一家肉猪代养场,或者种猪代养场,我
      帮你写办场简介,大致就是:我场坐落于风景秀丽的臭水河之滨,省政府特批,曾
      多次荣获全国重点肉猪代养场的称号,每年向社会输入五万头肉猪。场长小航一次
      郎自办厂以来坚决执行封闭式养猪,军事化管理的办场方针,绝不随意殴打任意一
      头猪——除非它真的是个猪头。敬请广大农户放心将您家的猪送至我场代养,出场
      时一定还您一头超乎寻常的白白胖胖的猪,我场开出合格证书在全球范围内公立屠
      场予以承认。我场一切收费均按国家相关收费标准,除饲料费,体检费,猪圈费及
      其他意外事故保险费以外不加收任何费用。认准场址,谨防假冒!”
      
        小航听得呵呵笑,说:“哥,你们学校就是这样的吧?”
      
        回来的时候两人又看见了那片茂密的玉米地。
      
        就在大风刮倒大树的那天下午,聂宇还眷恋锅里正煮着的玉米的时候,他们就
      开始酝酿一起偷农场玉米的健身活动,“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偷我们的梨子,我
      们不能不偷他们的玉米”。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聂宇已经一切计划周
      密,准备到位了。正要动手的那个黄昏,出了点意外,地里的人没有走完。这样小
      航就不能在家里把水烧开翘首期盼表哥的凯旋了。接下来好几天都没有机会,聂宇
      怕那些玉米美人迟暮,决定即日行动,以免任其落入贼人之手。
      
        然而这项健身运动并没有它本身那样惊心动魄,就像在摘自家的玉米一样无聊,
      唯一不无聊的就是吃玉米,嫩的煮,老的烤。农场人过来偷梨子就刺激得多,随便
      摘几个吃当然没什么,他们却煞有介事地用麻包装了,一包一包背回去。村里种梨
      户到这个时候每天都会来照看。
      
        当最后一片西瓜皮彻底被挥别,梨子也到了该卖的时节了。外省的老板过来看
      货,农户争相引路,生怕自己的卖不出去,结果就是每家都卖个低价钱。载重几吨
      的大货车开进村,直叫人庆幸没修路,不然就白修了。货车停在路中央,不仅打药
      的拖拉机走不过去,连摩托也得绕道。聂宇看见驾驶室走出个司机,光着上身,面
      颊油亮,膘肉四溢,肚皮垂过膝盖,体型超越了人和动物的最后界限,顿时吓得软
      了腿,宣布从今以后再也不喝啤酒和碳酸饮料了。
      
        聂宇终于想起了,去找叶小枫玩。
      
        中午聂宇对小航说:“我去农场里一趟,晚上回来可能有点晚。你先吃晚饭了
      看电视等我。千万别睡,我没钥匙。”
      
        小航说:“那我就让你一直叩,叩到天亮,要你‘久扣柴扉晓不开’。”
      
        聂宇说:“我要‘拄杖无时夜叩门’,叩得你‘垂死病中惊坐起’。”
      
        小航听得一抖,说:“那我还是不睡了,我最怕鬼了。”
      
        聂宇说:“就是嘛,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小航说:“我是禽兽,你是我表哥,那你不也是禽兽了,你还骂自己!”
      
        聂宇说:“禽兽的表哥又不一定是禽兽。”
      
        小航说:“人的同类都是人。”
      
        聂宇说:“这都是由基因决定的。”
      
        小航说:“所以说我是禽兽的话你就是禽兽啊。”
      
        聂宇说:“你知不知道,禽兽的原理跟癌症一样。每个人基因里面都有一段原
      癌基因,当原癌基因被激活,那个人就癌了。癌症患者的表哥不见得是癌症吧,你
      的禽兽基因被激活了你就是禽兽。等你上高中了《生物》里就会学到的。”
      
        小航说:“哥,小心你的白痴基因被激活了,不然你就要成白痴了。”
      
        聂宇说:“放心,天下痴共一石,你独占八斗,天下共分一斗;我一觉醒来正
      要去抢,你却把我的一斗都抢走了。你说你霸道不霸道。”
      
        小航说:“我回家算了,你晚上来我们家吃饭。”
      
        聂宇说,嗯,现在好像花生也可以吃了,明天我们就在你们菜园摘花生,晚上
      煮花生吃。
      
        聂宇在山阴道上骑着摩托领略异镇的农村的风光,直叹叶小枫村里条件好,水
      泥路修道家门口,村口还有孑口防止几吨的货车进去。这样的路跑80码一点问题没
      有,而自己村里却偶尔出现一段能跑60码的路就很不容易了。路两边是整齐划一的
      稻田,禾苗正茁壮成长,绿的发亮。除了路口那些石碑和神庙,就真的是很现代化
      的新农村了。背后是郁郁葱葱的青山,山外马路上随风飘来汽车驰过的呼啸。
      
        下了柏油路就是水泥路,几十公里后又是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聂宇放慢速度
      在小路上骑,看见一对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女在河岸边散步,男的摘了一朵荷花递
      给了女的。聂宇一惊,想这里竟还有如此古老浪漫的一幕,太传说了,回头再看,
      已经被茂密的荷叶挡住了。聂宇想如果谢青来这边的话他一定也会为她摘一朵荷花。
      
        聂宇心情愉悦,绕了几个弯到了叶小枫村口。叶小枫这边几乎没有村的概念,
      都是三户五户住一起,地也东一块西一片,不像他们村全村都在一块儿住,农田也
      在一块儿。聂宇记得一块碑,刻着八卦,上面还写着几个奇怪的字,据说是汉字,
      可看上去像梵文。两边是浓荫蔽日的不知名的老树。前面是个大上坡,摩托骑上去
      比较不便,上次送小枫回家就送到这了。聂宇考虑到这里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于
      是把摩托锁在树边就走上去了。
      
        聂宇走到叶小枫家门口,发现门居然锁着,顿时明白《世说新语》王子猷为何
      有“何必见戴”的说法。于是他又后悔没把他家的电话记下来,先联系了再来就好
      了。现在只好想着“何必见叶”回去了。
      
        在巷子里聂宇看见一群小朋友正在玩不知名的游戏,一个人单腿站着把瓦片踢
      过界,对面单腿站着的人再踢过来。聂宇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盘,想起小时候玩过的
      那些游戏,笑了笑走了。
      
        回家后聂宇直奔舅舅家,小航迫不及待要煮花生,两人便提着竹篮去门口菜园,
      聂宇耙土,将花生连根拔起,小航负责摘花生,忙得不可开交。聂宇汗流浃背,拖
      去短袖甩在柿子树上,继续耙土扯花生,汗水顺着脸颊往地下滴,眼睛都快看不清
      东西了,又进屋里擦汗。出来的时候听见小航在和人说话,问是谁,小航说,东头
      的欣子姐从旁边走,牵牛去喝水了。聂宇说:“她说什么?”
      
        小航说:“他说,哟航仔,这么勤快啊!我说,过奖过奖。”
      
        聂宇一笑,说,你还有勤快的时候啊。
      
        小航说:“废话,弄给自己吃的,当然要勤快啊,正所谓‘自己动手,丰衣足
      食’嘛!”小航发现自己引用的这句话既无平仄又不对称更不押韵,于是十分沮丧。
      
        但聂宇却忽略了,说:“你看篮子里这么多够了没有,这么多了。”
      
        小航说:“显然不够啊,这才一碗,要你一碗,我一晚,我爸一碗我妈一碗奶
      奶一碗,还要弄四倍这么多呢。”
      
        于是聂宇继续耙,小航继续摘。等到篮子要满了才罢休。然后提进屋里,在院
      子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泥巴全部洗干净了,又加洗洁精再洗,再用清水冲。最后倒
      在锅里加了几勺盐,用大火煮。聂宇累得大汗淋漓,终于熟了。聂宇把花生舀起来,
      放在餐柜里,自己去洗澡。小航在房间看电视,打算晚饭后一家人在一起吃煮花生。
      聂宇洗完澡出来,叫小航先拿一点来吃,小航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说等到晚饭后一
      起吃。
      
        晚饭后小航打开餐柜发现那么大一盆花生只剩下一小碗了,吓了一跳,问怎么
      了。聂宇舅妈说,哦,刚才东头的欣子的爸来还梯子,我让他把花生带回去给她尝
      尝。
      
        小航激动了:“就全部给他了?我们吃什么?”
      
        “不是给你们留了一碗吗?你窝什么火?明天再去扯不就行了?”
      
        “也不能给这么多啊,你知不知道我和哥扯得多么辛苦,都被蚊子咬得不行了。”
      
        “人家对我们那么好,欣子的妈每年打工回来带的副食哪回没给你的?你吃人
      家的时候就没想想?人家该给你的啊?还好意思说。”
      
        小航理屈词穷,回房间了对聂宇说:“唉今天好倒霉,白忙了半天,跟别人弄
      了半天花生。自己只吃了这么一点儿。”
      
        聂宇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小航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聂宇说:“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小航想起了刚才的“这么勤快啊!”,觉得像是在讽刺他们,更加愤愤不平,
      说,明天一定要快点吃。聂宇说,算了吧,明天再扯,我今天可谓是“泥巴裹满裤
      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甚”啊。
      
        小航哈哈大笑,接过来继续唱:“为了甚,为了我们的煮花生,为了吃饱把懒
      腰撑。”
      
        聂宇也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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