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聂宇走进寝室时王众正在展示自己的杰作——放假前最后一餐的碗没有洗,已
      经结了厚厚若干层霉,黄的绿的,五彩缤纷,姹紫嫣红,争妍斗艳,好不热闹。宋
      阳劝王众换个碗,王众坚决反对,一定要发扬节约简朴的革命传统,这个碗现在还
      不能洗,等人到齐了,一一展示了才能洗。聂宇建议他干脆去宿舍楼下贴一张海报,
      说不定还可以收门票。
      
        文子从门口冲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围歼我们寝室了。王众问怎么了,
      文子说:“刚才隔壁寝室的从门口走,说他们六号到的,连续两夜被我们寝室的闹
      钟吵醒。他们都怕了我们:有人在用人吵,没人在用钟吵。如果我是他们我一定一
      脚把我们寝室门踹开,把闹钟一脚踹了。”
      
        说完看见地上是闹钟的残骸,门上是脚印。
      
        王众说:“唉,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他们是三年级的?上个学期我们学《赤壁
      赋》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寝室也有人在背,我以为他们也是二年级的呢。”
      
        文子说:“人家那是复习了。”
      
        王众坐在床边,无事可做,问:“篮球的事搞得怎么样了?”
      
        不料没人理他,聂宇以为他在跟文子讲,文子以为他在跟聂宇讲。聂宇在铺床,
      回头看看王众,王众笑道:“你们别搞得我像置身毫无边际的荒野的猛士,呐喊了
      半天,既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反对,弄得我很寂寞。我在家天天看NBA ,你们想好
      了选什么球服吗?”
      
        文子说:“没。到时候再说。”
      
        聂宇铺了床就去交报名费,其他人都无所事事。就像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的行
      政楼旁簇拥着的那群枝繁叶茂的梧桐树。
      
        晚自习前教室里热闹非凡,阔别近半个月,积蓄了无穷的话。放假前信誓旦旦
      一定要完成的寒假作业基本没人做,偌大的班级居然只有三个版本,一个是大嘴版,
      一个是小枫版,还有一个不详——由于知名度不高而没有权威。303 成员一律加入
      叶小枫流派,大多数女生属于大嘴流派,其他的有集三家之大成者。数学作业是一
      张单元检测卷,化学是两张。英语有八十篇阅读理解,不过是初中水平的。语文好
      像也有作业,不过没人记得起,估计老师自己也忘了。
      
        晚上寝室里每个人都很富有,虽然是春节的余富。一个个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兴奋异常,豪情万丈,王众从床下拖出一箱进口啤酒,聂宇从包里搜出一包炸鱼,
      吴超拿出蛋黄派,宋阳拿出香肠,叶小枫拿出苹果香蕉……文子引吭高歌,王众抱
      着扫帚当吉他,文子唱“爱存在这美丽新世界”,聂宇唱“在狂风之中嘶吼做困兽
      之斗”,陈俊学费玉清,左手胸前作托盘状,右手右后张,抬头望月唱道:“以伊
      以伊——剪烟眼烟——寒安俺安霉,傲立雪中”。吵得鸡犬不宁,整栋楼摇摇欲坠。
      
        最后转钟时刻,睡意全无,开始商量球服的事。第一是确定颜色,聂宇主张选
      白色,而文子觉得选黑色好,王众坚决选黄色,叶小枫建议选绿色,曹斌强烈要求
      选红色。好看的颜色都被选了,吴超只好说他选无色。吵了一段时间,大家都要睡
      了,王众以为他们都没有精力挑剔了,才宣布,选黄色镶白。不料聂宇还精力充沛
      地反对着,说宁愿选白色镶黄。王众说,这就随便了,反正一定要选多尔衮的旗。
      聂宇说行,到时候你就穿个内裤,裹个旗在球场上跑。
      
        颜色争来争去没有着落,又开始争号码和背后的名字。王众要低调一点,跟别
      的班一样,写名字的拼音的首字母。聂宇和吴超坚决反对。王众说,这算什么,我
      看到一个“TNT ”的呢。吴超说,TNT 也比WC好吧?
      
        第二天早上全寝室都迟到了,被班主任抓了个很好的例子,说我就知道会有这
      么多人迟到的,春节过懒了。然后看他们303 这么多人迟到,说:“这次就算了,
      第一次,情有可原。再以后迟到了——老规矩。”
      
        第一天上午就是语文物理。这标志着,春节彻底被拦腰斩断了,没有一寸延续
      的余地。语文老师果然新年新气象,年前的作业忘得干干净净了。还给他们念了一
      篇哲理散文,说新的一年要有新的面貌,新的起点,“过去只属于死神,未来才属
      于自己。”我们要抛弃过去的自己,一切从头开始。叶小枫听的是既轻松又艰涩,
      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满心想着学习成绩。聂宇听得发笑,在他的眼中,哲理散
      文等于废话。就像有一次他在会场上记录某领导郑重其事地宣布:“明天,太阳将
      会从东方升起!”
      
        种种迹象表明,二十一世纪是属于废话的时代。至少在中国。
      
        课间一大堆男生出教室,在阳台吹风。由于经常又有人趴在栏杆,栏杆被趴的
      锃光瓦亮,光彩夺目。教学楼东西绵延一百多米,只有(2 )班教室门口有人影。
      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甚至有些灼眼。眼前一排杉树挺拔苍劲,萦绕着去年的枯叶,
      也泛出了点点新绿。树上缠绕着不知什么人抛上去的磁带线,在风中闪着金光。聂
      宇每听到“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就会想到眼前这一道亮丽的磁带线。毕竟这是他来
      这个学校时印象最深的景致。墙角一株桃花异常鲜艳地开着。
      
        物理课聂宇不想上,趁叶小枫充饭卡,跟着去了。王众见状,也跟着出了教室。
      走到食堂,叶小枫说:“哎哟,单子忘了拿,你们等我一会儿。”说完把饭卡塞在
      聂宇手上,转身就跑。王众和聂宇向楼上走去,冲卡在二楼。聂宇手中拿着全班同
      学的饭卡,楼上飘来熟悉的酒肉香气——中午一定有老师聚餐。因为第一天就有领
      导到来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何况现在还属于补课。
      
        叶小枫气喘吁吁地赶回了,王众已经不见了,问聂宇,聂宇说,我怎么知道,
      不过饭卡还在,这就够了。然后两人去排队,在他们前面只有两个女生。聂宇发现
      叶小枫的表现突然不大对劲,局促不安,于是打量那两个女生,觉此中大有渊源。
      
        聂宇说:“小枫,你是生活委员,应该站在我前面,怎么往我后面躲啊?”叫
      小枫名字时故意大声。
      
        前面一个女生回过头一笑,问:“哟,你们也来了呀?”
      
        这个女生是夏玲。
      
        聂宇说:“是啊。你是你们班生活委员?”
      
        夏玲说:“不是啦。我是不想上课,跟她出来玩的。物理课太无聊了。你呢,
      你也是吧?”
      
        聂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多年不见,你还一点没变啊。”
      
        “你也是哦,你什么时候转来我们学校的?”
      
        聂宇说:“去年就来了,并且看见你好几次了,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忙什么呢?”
      
        “不会吧,有这么夸张?你还记不记得我叫什么啊?”
      
        聂宇一笑,又故意一愣,说:“对了,你叫什么啊?”转身问,“小枫,她叫
      什么名字啊,我刚好忘记了。”算是把话交给了小枫。
      
        叶小枫罚站般站在聂宇身后,不敢抬起眼睛,这时终于鼓足勇气,朝前走了一
      小步,抬起头看着夏玲,勉强扭出一个微笑,轻声说:“姐,你们也是物理课啊?”
      
        “对呀,”夏玲莞尔一笑,略带撒娇的语气说,“物理课实在是最最最最,最
      无聊的一门课——”
      
        聂宇补充到:“之一。”
      
        三个人都笑了,聂宇只撇了一下嘴角,看充卡的阿姨工作是不是要结束了。叶
      小枫站在一旁,呆若木鸡。他其实很想跟她说话,但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刚才好不
      容易想了一句,可惜她的反问还在拖音阶段就被聂宇给歪掉了,而这又不能怪聂宇。
      
        “喂,傻瓜呀,该你们了!”夏玲敲了下小枫的脑袋说。
      
        叶小枫脸通红,抬起头,用受宠若惊的眼神看着她。但夏玲好像故意避开小枫
      的眼睛,回头看着聂宇说:“喂,聂宇同学,我的名字让他告诉你。”
      
        小枫呆呆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聂宇看着小枫,摇了摇头,笑道:“她怎么知道你还记得她啊?”
      
        叶小枫面无表情。很快交了发票充了卡,和聂宇也下楼了。聂宇一边走一边找
      自己的卡,顺便把谢青的也找出了。操场远处投来明媚的阳光,身旁茂盛的樟树在
      风中沙沙作响,叶小枫似乎在迷朦中又看到了夏玲的身影。
      
        回到教室坐下,已经半死的人群立刻开始骚动,纷纷叫着,叶小枫,把我的饭
      卡递过来。聂宇觉得,这情形就像《犬夜叉》里把四魂之玉带进了充满妖怪尸体的
      洞穴。物理老师还在孤立无援的讲台讲电磁感应,自己也像在磁场中运动的电子,
      转的晕头转向。谢青不知在家看了些什么电视,从开学聂宇第一次见到她起,就一
      直在重复讲着一个话题,她周围除了聂宇全是女生,所以响应者颇众。这话题是聂
      宇望尘莫及的,其主旨不外乎一句话:周渝民好帅好帅好帅耶!
      
        聂宇问她认不认识夏玲。
      
        谢青说:“认识啊,就在我们隔壁寝室。你问这个做什么?哦——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也被她迷住了?喜欢她的男生可是一大堆哦,你要排队!”
      
        聂宇无所谓地一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去排队的。不过你认为这可
      能的话,那就是喽。喜欢她的男生还真不少,初中的时候就是这样。”
      
        谢青说:“你好福气啊,初中就跟她同班。她比我们别的女生都特别,我也说
      不清楚特别在哪里。哦对了,比如说,我们头发洗了就这么扎着,都不用发卡,她
      却总喜欢用发卡,看上去就成熟些。还有,我们女生都说她是最故作清高的女生…
      …就跟你一样,我没跟你同桌前以为你是那种故作清高的人呢。”
      
        聂宇自恨对女生性格有着全面的认识却对她们的头发没有研究,甚至一无所知,
      只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谢青又说:“她还很能干呢,学生会副主席,在班上也是
      团支书兼学习委员,还是校刊编辑部的什么。上个学期被评为校园十大才女诗人之
      一呢,不过好多人说她根本没有才气,全靠长得漂亮。哦我想起来了一个问题,你
      写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投给校刊呢?我看都写得蛮好啊。”
      
        聂宇暗忖道,叶小枫完了。然后情不自禁的叹道:“唉,一个女生,怎么能这
      样呢!”
      
        谢青高度不满:“‘这样’是什么样啊?里不要老是自以为是好不好,哪个女
      生不希望将来找工作顺利一点。现在多锻炼自己,大学毕业了……呵,我也想做个
      白领,可惜是痴心妄想,我这样的成绩连大学都考不上。”
      
        聂宇说:“又没说你呢。哦,你也在单相思啊。”
      
        谢青突然眉头紧皱,红着脸说道:“什么啊?”
      
        聂宇说:“你是那么那么爱,爱学习,学习却一点也不爱你。”
      
        谢青眉头舒展了,生气地说:“你这家伙!”
      
        中午放学在寝室里聂宇打听校刊的事,问有没有人知道“校园十大什么诗人”,
      结果发现除了自己,全寝室没有人知道这事。他们纳闷良久,最后得出结论,这肯
      定是校刊内部自己评的,不能算“校园”,于己无关。校刊那样垃圾的杂志,只配
      用来垫桌子,虽然不是免费的。
      
        聂宇又问他们有谁知道夏玲。
      
        这下反应就截然不同了,连只知道硫酸亚铁滴入氢氧化钠溶液里先是白色沉淀
      又是浅绿色最后变成红褐色沉淀的大嘴竟也知道,夏玲是学生会副主席,开学典礼
      上还站在主席台滔滔不绝地念过一长串废话。不过这段废话在大嘴等人眼中可万万
      不敢是废话,而是慷慨激昂,荡气回肠,有着非凡的意义,广泛的号召力,强烈的
      历史使命感和沉重的时代责任感的演说——其实也还是废话。
      
        大嘴的回答促使聂宇想起了关于夏玲的一件事。那时初二,夏玲班上发生了一
      件大快人心的事——班主任忽然病倒了。夏玲不知处于何种目的,或者没有目的,
      在班主任快要康复的时候,在讲台上全班目光注视下发表演讲,讲班主任多么和蔼
      可亲,多么令人尊敬,多么尽职尽责,多么爱徒如子。讲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
      最后还声音哽咽,泣涕如雨。然而她太不拘一格了,走下讲台后跟她同桌说第三句
      话时就喜笑颜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为此夏玲还获得了“变色龙”的光荣
      称号,以表彰她没有伪装到底。当然,这件事是聂宇在初三才听说的,真实性尚待
      考证。
      
        但可以肯定的是,做这样的事,肯定是个女生。
      
        聂宇本想讲出来,但怕本来就抑郁的小枫沉默了。难得他今天看上去这么阳光。
      
        王众回来比较迟,涮了碗就往食堂去,又回寝室坐在老地方,商量球赛的事。
      放假是元宵的时候,放一天。平时学校都是每个星期天放下午半天。王众说要抓紧
      时间练习。为此他还提出了战略方针:“首先我强调,今后我们打球一定要一起打、
      一同打、一块打;其次,要基本保护好前场篮板,基本保护好后场篮板,罚球基本
      要中,上篮基本要进,我把这称为‘四个基本’;最后强调,宁可丢人,宁可丢脸,
      宁可丢丑,不可丢球,不可丢分,我把这个称为‘三可两不可’;我相信,在全班
      同学的大力支持下,在校领导的关怀下,在社会各界的密切关注下,更在我的正确
      方针的指导下,我们一定……”
      
        聂宇说:“干脆把‘四个基本’改成‘四个一定’算了——哦,不对,叫‘四
      项基本原则’比较好。”
      
        “你找死啊!哪学的这么多鬼话!”曹斌在同一时间,拿饭叉指着王众骂。其
      他人也愤愤不已,纷纷敲着碗提议将老大抬出去甩下楼。其实王众的话虽然臭,但
      不长,他们没有理由接受不了。
      
        聂宇的提议最切实,只要王众包里的一瓶红茶。
      
        王众说:“妈的,你怎么知道我包里有红茶?”说着放下碗去翻自己的包。
      
        聂宇说:“不用看了,已经被我认真贯彻落实了。”
      
        王众从包里找到空瓶,举起摇道:“唉,如果我的政策能落实得这么立竿见影,
      我们想不拿总冠军都难啊。”说着又搜出一瓶王老吉,笑道:“幸亏这个没被你看
      到。”
      
        聂宇说:“我起初怀疑你包里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以……”
      
        王众问放假谁有时间打球,结果都没有,而且球也不在寝室,在‘小麦’,也
      就是刘一鸣家里。王众说,对了我也要买东西,这回就不练了。
      
        叶小枫打算买个MP3 。他早就有此打算,只因资金缺乏而一再延迟。小枫每年
      过年都能收到四五百块的压岁钱,可惜要向叶母纳税,税率百分之百。但今年不同,
      小枫的堂姐带男朋友回来,给了小枫三百块,这笔钱没被叶母知道,约等于是走私,
      所以不用纳税。这是小枫十几年来第一笔属于自己的压岁钱。王众得知这笔钱的来
      历后,对小枫谆谆劝道:“叫你堂姐明年换个男朋友,这样你就又能赚一笔了。”
      
        寝室里百废俱兴,洗衣粉、洗发水、衣架、手纸一应俱全。要买的只有衣服鞋
      子。聂宇从来不缺这些,一年四季都是那两三件衣服,鞋子也耐穿,久经球场,屡
      遭蹂躏而不坏。于是元宵这天很无聊,在县新华书店看元稹的作品,买了本《山海
      经》。回到寝室休息,躺在床上,上铺的复读机复读着303 寝室的室歌,胡歌的《
      逍遥叹》。
      
        岁月难得沉默秋风厌倦漂泊
      
        夕阳赖着不走挂在墙头舍不得我
      
        昔日伊人耳边话已和潮声向东流
      
        再回首往事也随枫叶一片片落
      
        爱已走到尽头恨也放弃承诺
      
        命运自认幽默想法太多由不得我
      
        壮志凌云几分愁知己难逢几人留
      
        再回首却闻笑传醉梦中
      
        笑叹词穷古痴今狂终成空
      
        刀钝刃乏恩断义绝梦方破
      
        路荒已叹饱览足迹没人懂
      
        多年望眼欲穿过红尘滚滚我没看透
      
        自嘲墨尽千情万怨已皆愁
      
        曲终人散发花鬓白红颜殁
      
        烛残未觉与日争辉徒消瘦
      
        当泪干血隐狂涌白雪纷飞都成空
      
        在当下流行和流行过的流行歌曲中,唯一简单易唱而又能代表他们大部分人的
      思想的歌就是这首《逍遥叹》。关于室歌的选定,是存在很大争议的,王众态度坚
      决地要选郑智化的歌,其他人坚决反对,王众为此不惜利用自己在303 的首领地位,
      对政见不合者实施威胁,迫害等手段。最终水要覆舟了,王众才妥协。叶小枫作为
      303 文化部长,决定推举周杰伦的《东风破》为室歌。众人起初一致叫好,后来却
      发现不好唱,尤其是五音不全的宋阳。最后才找到了这首《逍遥叹》,一查歌手,
      叫胡歌。王众多次召开重大会议,讨论胡歌是谁,每次都没结果。最后博古通今,
      博闻强识,靡所不谙的聂宇到来了,王众问他。
      
        聂宇说:“我怎么知道?不过字面意义就是乱唱,大家都爱乱唱,也就都爱胡
      歌了。”
      
        聂宇觉得这词虽有故作沧桑之嫌,但这只是感情基调的事,其默认的观点和他
      们是不谋而合的。如果让聂宇用一个词高度概括他对人生的感悟,他一定会说,无
      聊。譬如此刻躺在床上,就是无聊的具体体现。
      
        这样的无聊一直持续到晚上,晚自习赏烟花还是很有意思了。该县有一号称全
      国闻名的企业,每逢春节元宵等节日则隆重庆祝。此次烟花放得十分壮观,据说花
      了五百万,化学老师知道自己的晚自习废了,索性邀请学生同赏焰火。
      
        赏了三节自习的焰火,聂宇几乎都要作诗了。谢青让他随便说几句,聂宇信口
      道:“余观夫烟花之盛状,或红或绿,忽黄乍紫,若午夜苍穹之繁星,似探汤湖心
      之波光。圈连环扣,如洒似抛。俶尔远逝若流萤,聚而群舞比蛟龙。升降沉浮,若
      飘若游。与惊雷争声,同日月夺耀。归鸟探头,闭花醉心。天地望而惊叹……”
      
        谢青拍手称好,聂宇恰好说不下去了,停下来说:“好你个头啊,一点意义都
      没有。无聊。”
      
        最后一节自习没有老师,因为没有科目,属于自由复习时间。谢青又在讲电视
      剧,还劝聂宇也去看看,其实那种电视剧很简单,就是一对夫妻,丈夫喜欢别的女
      人,那个他喜欢女人又喜欢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老婆也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男
      人,而这个男人的老婆极力捍卫她老公,但这个男人其实又有点喜欢那个喜欢他的
      女人……于是发生了很多很多很感人的事。聂宇边听边在草稿纸上做记号:“男1 、
      男2 、女1 、女2 、女﹢∞……”还连了许多线,以分析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聂宇
      说,多个“桥式电路”兼三相电流的电路图我都能一眼看懂,就是弄不懂这个。聂
      宇的数学不怎么好,尤其是数列专题的,他一见下有角标的题就自动放弃,何况还
      正无穷,恐怕只能用“数学归纳法”。
      
        回到寝室后,蓄谋已久的煮汤圆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宋阳拿出白天买的30
      个汤圆,打火机,三块酒精,王众将某位在303 寄居过的前辈留给他们的铁碗敲打
      成小灶,把酒精放在里面点燃。值日生吴超积极干活,地拖了一遍又一遍,还手持
      拖把站在走廊弯腰做样子。陈俊将晚饭前打的热水贡献出来,倒进煮汤圆的碗。王
      众打铁的技术有限,加上人多手杂,致使灶做的不行,需要有人扶着碗,叶小枫最
      老实,这种苦差事自然而然交给他了。王众洗完脚去视察,忽听得门口吴超大喊
      “楼管来啦,楼管来啦,快灭火!”,顿时慌了神,对小枫道:“吹,吹,快吹灭
      它!”小枫比他更慌,吸了一口大气,猛地吹去,火焰不仅没有熄,反而更加旺盛,
      直扑王众的脸,其他人拍手叫好。王众双手在脸上摸了摸,看是不是像动画片里放
      的一脸碳黑。
      
        曹斌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叫道:“大家保持冷静,Don ’t 慌,Don ’t 慌,
      用毛巾盖!”又道:“聂宇,你出去看看,楼管来了就应付着。”聂宇出门问吴超,
      楼管在哪。吴超拍拍胸脯道:“被那边吸引去了,等会儿会要过来的。”
      
        聂宇怒斥道:“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谎报军情,差点酿成重大安全事
      故。等会儿开会,罚你拖一个月的地。”
      
        楼管这时走过来了。叶小枫已经将酒精盖熄了。
      
        楼管阿姨说:“明天谁值日,要把地拖干净,辈子要贴整齐,放在同一边,这
      铁丝上挂的衣服和袋子、脏牛仔裤,明天全部收起来。明天要检查。床下面的这些
      鞋子也要捡捡,还有这些饮料瓶子,啤酒瓶子,废书废报,纸盒子,全部捡出去丢
      掉。记住啊,明天学校搞检查,你们弄不好要回来重弄,不管你是不是在上课,不
      合格我要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的。被子一定要贴好,摆整齐,同一方向,鞋子也要
      摆放整齐。还有,洗口不要在门口洗,搞得我们拖走廊的都不好拖……”
      
        王众问:“明天什么检查?”
      
        “学校的检查,不是学生会的检查——你们要给我把被子贴好,摆整齐,同一
      方向……”
      
        王众又问:“被子朝什么方向?是朝里面还是外面?是对着墙还是背着墙?”
      
        “被子一定要贴整齐,朝统一的方向贴放,不要贴的不像样子,到时候我看见
      不合格的了,我是要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叫你们来重新整理寝室,我不管你们有没
      有课,不管你们是什么课。听到没有,我明天是会来看的。还有,洗口不要在外面
      洗,晾衣服的水不要往下面泼……”
      
        王众说:“哦不会不会,我们从来不做那种缺德事,您是相信我们的对吧。被
      子朝什么方向?”
      
        “被子一定要贴好,不然我跟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的。鞋子也要摆好,不能东一
      只西一只,到时候学校要检查的。如果不合格,就要回寝室重新整理。”
      
        王众见她始终不肯说被子的方向,只好问别的:“鞋子是鞋尖向里鞋跟向外,
      还是鞋尖朝外鞋跟朝里?”
      
        “哦,这个都可以。”楼管郑重地回答道。说完终于走了。
      
        王众神色庄重,咬着牙注目着她的背影,等确定她走远了,王众再也忍不住地
      大笑起来,笑得不省人事,倒在了床上。嘴里念着楼管真弱智,她怎么不给领导打
      个电话问问鞋尖朝里还是朝外呢。
      
        聂宇对这个弱智还有一点好感,因为听王众说,她表扬过聂宇:“咦,今天真
      是稀奇啊,这个从来不贴被子的孩子今天怎么贴了呢?”
      
        那次是陈俊帮他贴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聂宇还是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我不贴被子关你们学生会什
      么鸟事?
      
        危险过去,气氛恢复,酒精重新点燃。叶小枫用湿毛巾隔着碗,火焰在碗底飘。
      坚持了好一会儿,终于借着电灯看见碗里的汤圆全浮上水面了,叶小枫说:“好了,
      第一锅汤圆煮熟了。”
      
        大嘴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第一个冲过来,问:“有没有我的?”
      
        王众说:“当然没有啦,你嘴这么大,一口把我们的全代劳了怎么办?我们好
      不容易买的。”
      
        宋阳说:“我们总共才买了三十个,你说有没有你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大嘴知道在开玩笑,说:“三十个,正好一人三个嘛!”说着没等叶小枫将锅
      从灶上放到案板上,直接在半空拦截,一勺子舀了两个,溅起的沸水落在小枫手上,
      烫的他直叫痛。大嘴忙不迭道歉。
      
        这时众人异口同声质疑道:“一人三个没错,但关键是,你能算是人吗?”
      
        大嘴的嘴上神经异常发达,因为它占用了别的器官的神经,在路上别人能边走
      边吃,他却非得站着吃,不能走着吃,因为控制腿走路的筋被占用了。大嘴嘴里嚼
      着汤圆,听觉神经暂时切断了。
      
        “里面是不是有绿豆沙?”他问小枫。
      
        “不知道,这是宋阳买的。”
      
        王众叫道:“哪有什么绿豆沙,都是猪沙!”
      
        大嘴当即奔向厕所,出来在水龙头边漱口。这让王众怀疑他进厕所是不是去吃
      什么了。
      
        王众叫小枫把锅端来,放在板凳上,一群人围蹲在板凳四面,宋阳挑起一个汤
      圆,凝视了半天,感动地快要流泪,说:“我们留守儿童也能过元宵啊!”
      
        陈俊说:“唉,回到家里也没什么意思,反而更加孤独。”
      
        聂宇想不到有人连吃个汤圆也要感慨万千,扯话题道:“加糖加糖!一点甜味
      都没有。”
      
        叶小枫抱歉地说:“哎呀,真的忘了加糖了呢。宋阳,你买的糖呢?”
      
        宋阳说:“什么?糖?我还以为要加糖精,买的是糖精!”
      
        聂宇道:“你猪头啊,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吧……”
      
        话还没说一半就被众人齐心协力腰斩了:“你才猪头了,是‘没吃过猪肉,也
      见过猪跑’。”
      
        宋阳说就用糖精,聂宇反对,说加了糖精会变成苦味,不能吃。知道一点厨房
      知识的和一点都不知道的人迅速形成两派,举例子,列数字,吵得十分激烈。
      
        叶小枫圆场道:“算了算了,就这样,这汤圆里面本来就有甜味。”
      
        王众说,这是个很严重的学术问题,决不能就此善罢甘休。聂宇一听“学术”
      一词,条件反射想到“腐败”,说:“对,我们一定要严惩学术腐败!”虽然他还
      在纳闷炒菜和学术有什么关系。曹斌想出个解决的办法,就是找出他们当中最据权
      威的人来评理。
      
        王众信心百倍地说:“我最会做饭,小时候放学家里没人,我就自己做过一次。
      扯了几根空心菜,打了个蛋,用剩饭炒,炒出来还能吃。”
      
        其他人嗤之以鼻:“才一次算什么!”
      
        文子说:“做饭明明是女人的事,我们怎么知道?我只会烤玉米。”
      
        吴超说,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吃。其他人纷纷表示,此言不虚。
      
        叶小枫最会做饭,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年暑假在家都要做饭。王众问他都做
      什么,叶小枫从实交代:“茄子,黄瓜、冬瓜、苦瓜,缸豆、扁豆、刀豆,土豆,
      辣椒炒鸡蛋,番茄鸡蛋汤,丝瓜鸡蛋汤,上街的话还有一块钱两斤的豆芽菜。荤的
      我就不太拿手了家里很少有荤菜。我放暑假每天都是上午快要十一点就做饭,下午
      六点半之前晚饭要做好。放假了每天都要做很多事,扫地,洗碗,还不准出门,不
      然我妈回来了又会骂我……”
      
        王众说:“你在家里倒是饱受欺凌的嘛,压岁钱也要没收,还做这么多家务。
      你真是傻子一个啊,她让你做你就偏偏不做,她不让你出门你就偏偏要出门,她还
      把你怎么样不成?”
      
        曹斌突然茅塞顿开地惊呼道:“小枫,我知道了,你妈是不是怕你嫁不出去啊?
      你妈肯定是在你没生下来前想要一个女孩,结果你是个男的,但她还是把你当女的
      培养,想把你培养成淑女——肯定是这样的,长得又秀气,连名字都这么像女生的!”
      
        小枫说:“唉,我爸妈每天都忙,又辛苦,帮他们做点事也没什么的。家里地
      又多,他们才两个人,每天捡棉花,打药,又困又累。我妈的身体也不好,常常就
      腰疼,肩膀疼的,经常去看医生,还要喝那种苦得要命的中药……”
      
        陈俊唉声叹气地说:“唉,我爸妈在外面打工也差不多,又辛苦又弄不到钱。
      我弟弟也在外面打工,家里三个人在供我一个人读书。万一到时候大学考得不好,
      可能就读不起了,我也只能去打工了。农村的人,唉,就是没什么出路。”
      
        气氛有点僵住了。聂宇把第二锅汤圆端来。
      
        王众说:“算了,不想这些,我们都一样的,家家都有一部难念的经。是男人
      就要坚强一点,没什么好感伤的。我可以说,我家里比你们都要困难,还不是一样
      在过?”
      
        宋阳一笑,说:“管他的,世上困难的家庭、穷苦的人多得是,比一比,我们
      还是幸福的。唉,想这些干嘛,只要将来我们大家都混得好就够了。无所谓,就这
      么过。来,干杯!”
      
        王众等全寝室人都在床上了,又开始讨论篮球的事。球服本来该是今天去订做,
      但王众想哪天语文课或者物理课不想上了,就有理由请假出校。要充分利用每一件
      公事为自己服务,这是做干部的第一要诀。当然,如果能全寝室集体请假出去,则
      扪心自问亦悍然无愧也。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没人会批。但所谓集体的利益就是
      当权者的利益,别人不能出去没办法,王众本人是可以的。他想到时候只叫上聂宇
      一个。每次语文课前站在教室门口,聂宇说语文课,好好休息。王众就说,语文课,
      狠狠休息。
      
        的确是春天了。但校园里看不到春天的踪影。风中偶尔夹杂着一点点芳草地香
      味。校园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规规矩矩的几棵树。
      
        终于,在开学典礼的近一个月后,春光明媚了。前两天下过一场雨,空气格外
      清新,远处的山峦看的很清晰。青天朗朗,白云悠悠。
      
        语文老师在教室走来走去,不知道在讲哪儿,只知道高二的课本已经快要结束
      了。聂宇趴在桌子上,想着抛却书册去寻春。谢青奇怪地看着他,递给他一个远方
      角落来的纸条。聂宇叫她帮他拆开看看,他只需继续趴在桌上看谢青的表情就够了。
      谢青歪头皱眉看了半天,说,哦,又有人挑战你呢,跟你斗诗来了。
      
        “斗什么诗,无聊。怎么不是下五子棋,我想下五子棋了。”聂宇接过纸条看,
      上面写着六行字:
      
        辛夷红尽黄鸟稀,
      
        柳絮成雪花成泥。
      
        楼外春残南风下,
      
        可怜孤云游人意。
      
        春日又碧山外山,
      
        东风何时送我还。
      
        聂宇说,我已经大致知道是谁写的了。说罢拿起笔懒洋洋地批到:“第一句,
      抄袭钱起的;第二句,抄袭龚自珍和苏轼和陆游的;第四句抄袭李白的;最后两句
      抄袭王安石的。第三句虽然还不确定,但想必抄袭也莫须有吧。唉,年轻人呐,做
      人要真实啊!”然后捏成一团,说,原路返回吧。
      
        谢青说:“不好吧,你就这样啊。人家等你的诗呢。哎,你说这是谁的呀?”
      
        聂宇说:“我怎么知道!”
      
        谢青说“那你还是回一个吧,不要被人小瞧啦。”
      
        聂宇对输赢无所谓,但谢青说了三遍,就同意了,他朝窗外望了望,提笔写道
      :
      
        红旗独游碧云边,
      
        绿障两绕鸟声全。
      
        丽日何处开酒轩,
      
        醉挥暖风催与眠。
      
        写完又要捏成团,谢青抢着看,说:“哇,我看不懂。但很好看。”然后迅速
      补充说:“我是说真的哦,别又以为我装模作样啊——你老是怀疑人家。”
      
        聂宇把头歪向另一边,作熟睡状。第二张纸条传来时聂宇转过头,对谢青说: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唐诗宋词,太没意思了。”
      
        谢青说:“哟,谁不知道您聂宇大才子呀,古文功底那还用说呀,全校无人能
      及啊,连语文老师都不见得比得过你呢。”
      
        聂宇不屑地笑了笑,双肘离开桌子,拆开纸条,上面又有一首诗:
      
        夜雨初阑珊,楼外见青山。
      
        碧树残风徊,墨云乾坤转。
      
        呼啸虽凛冽,人众室中暖。
      
        但念家中母,忧儿无衣添。
      
        聂宇看完,咧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就是他写的。这小子,欺负我没有‘
      家中母’。嗯,这首诗还可以。”
      
        聂宇确信无疑,这就是叶小枫写的,因为他知道班上有且仅有叶小枫一个人喜
      欢这种东西,桌上常年摆着一本唐诗宋词的鉴赏。有一回他翻过,里面划满了记号。
      所以前一首诗根本就是基因重组来的。叶小枫看上去呆头呆脑的竟然还会玩这个。
      聂宇不喜欢这样有约束的文体,什么平仄,什么押韵一定要遵循。就诗论,他喜欢
      汉魏时期的诗,但他不喜欢自己写古体诗。当然,更不用说现代诗了——写现代诗
      那叫无耻。这主要因为聂宇比较懒,不愿动笔。如果写的话也仅仅为了好玩,不会
      为了去争那个校园十大诗人什么的。
      
        谢青又催他回,这次聂宇真的不写了,说写得伤脑筋,又没意思。聂宇当起了
      出题人,在假设作者死了的前提下让谢青回答诸如“本诗主要表达了作者的什么思
      想感情”和“本诗首联和颔联用到了哪几种手法,这样写有什么好处”两个问题。
      谢青说,让语文老师来回答也未必正确,我当然也不能答对啦。
      
        聂宇睡眠被搅醒了,再不知道做什么,给谢青讲了半节课的唐诗宋诗的区别。
      因为谢青很奇怪为什么要称这两首诗为唐诗。聂宇把钱钟书的《谈艺录》挖出来,
      说了半天唐诗不一定是唐人写的,宋诗也不一定要是宋人写的之类的话。谢青问他
      怎么辨别,聂宇说,就拿这两首来说,前面写景,后面是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就
      是唐诗;后面如果将道理,就是宋诗——宋朝文人受束缚得都趋向于痴呆,动不动
      就喜欢跟人家讲道理,尤其喜欢从一件平淡无奇的事中得出自以为颇有哲理的话。
      然后聂宇举例子,苏轼的《题西林壁》、朱熹的《观书有感》等等,让谢青惊讶不
      已,直叫自己没用,什么都不知道。
      
        聂宇说,知道又怎样,还不一样没用?这些东西本来就没用。
      
        聂宇对文学并不情有独钟,他最喜欢的不是写什么文学类的东西,而是画画。
      聂宇从小爱画画,但是发现自己一点天分都没有,就有所懈怠了。他认为无论做什
      么,最主要是靠天赋,没有天赋就不可能有成就。不过当时聂宇可没想过有什么成
      就,只想画出自己理想的天地。但看到自己的画太难看了,连自己都看不下去。想
      到这样画下去既没意义又没意思,才放下画笔的。那还是上小学时候的事,现在只
      记得画过许多荷花和树林。
      
        聂宇也喜欢物理,并有志于成为科学家。但这个梦想早就破灭了。初二学校物
      理奥赛初赛,聂宇明明相当自信,很有把握,却没能去参加复赛。后来才得知,学
      校相关负责人其实早就定好了人选,初赛只是个形式,试卷交上去了那两个老师根
      本没看。预定的人选都是初三的。这件事让聂宇恶心了很久,直后悔不该被骗去那
      八块钱。聂宇还喜欢音乐,小时候玩过些乐器,认得简谱和五线谱,后来也没玩了。
      他还喜欢踢足球,农村里没有球场,他把菜园门当球门,每天和一群人在门口争抢,
      乐此不疲。尽管他外婆训了一遍又一遍,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热情。但后来,跟他
      一起玩的那群人都被家长所迫,每天关在家里做作业,不能出来踢球了。聂宇思量
      道这也不再有意思了,饱含童年的苍凉,一脚将球精准地踢在晒花桩的钉子上,破
      了。初中时班上流行乒乓球,聂宇跟大伙玩得很开心,但班主任这时又不出意外地
      站出来了,说你们这群不务正业的家伙,明天叫家长来一趟。
      
        聂宇从此索性就不务正业了,结交了一群班主任所称的狐朋狗友,每天无所事
      事,上课故意迟到早退,晚上故意翻墙出校,上课故意对老师指手画脚,看谁不顺
      眼就叫人去教训教训。当时混混生活的标志就是打篮球,就像高尔夫球在时人眼中
      是贵族的运动一般。因为学校就一个篮球场,除了混混谁敢去。乒乓球台倒有十几
      个,还很新,聂宇后来才知道,那也不是给学生玩的,而是用来骗小学毕业生来校
      就读,并骗教育部门,我校设施如何如何够升为重点了。学校真是诡计多端,上下
      皆欺。聂宇就经常打篮球,在万众瞩目的球场泰然自若欣然自得怡然自乐。但偶尔
      也会有人砸他们的场子,那就是校长及其领导班子。
      
        这说明,校领导其实也是跟他们一样,是混混,只不过聂宇一群是小混混,校
      领导是大混混。学校有三大帮派,聂宇所在的那个最有势力,据他们老大称,连整
      个学校都在他爸的地盘上。聂宇起初不信,但后来终于信了。因为他爸每来学校一
      次,校长就亲自为他的桑塔纳开门,并递烟。那辆桑塔纳当时是这个贫穷的镇上唯
      一的轿车,所以颇引人敬仰。一天下午活动课,领导来砸场子,他们老大提出对决,
      领导壮志满怀,一口同意。这场对决吸引无数过往师生驻足观看——其中就有聂宇
      的班主任,此后他一直对聂宇十分敬畏。那场球输了,聂宇认为他们低估了领导们
      的实力,大流氓到底是大流氓,连打球的水平都比他们高。但他们老大却不这么认
      为,他目光长远,深谋远虑,说不想让领导难堪,以免兄弟们遭到不必要的报复。
      聂宇对篮球的喜欢就一直延续到现在了。
      
        谢青继续说:“我看我们寝室有好几个女生都喜欢纳兰词,你觉得怎么样?”
      
        聂宇品诗上瘾,摇头道:“不怎么样,句句都是抄来的。”
      
        前面两个女生好像埋伏了很久似的,听到此话立刻像得到了攻击的命令,一个
      道:“你什么意思啊,人家写的的词哪里不好啦,什么叫‘句句都是抄来的’,你
      能写得出吗?”
      
        另一个也回头说:“你也真是的,总是这么狂妄自大,你就不懂的谦虚一下。
      人家这词你写的出来吗?还有,你凭什么说我们校刊办的差,你能办得好这样发行
      量八百多的文学刊物?你投个稿我们的主编看都不看就能甩垃圾桶里。”
      
        聂宇吃了一惊,暗暗叹道这群女生还真不简单,居然能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
      点对着正确的铡刀伸出正确脖子。于是聂宇冷笑道:“差,就是差,无论你觉得怎
      么样,客观上就是差,差的叫你没办法。像纳兰的词,我一天能写出二十几首。你
      们不要在作文杂志上看到了几处赞美谁的句子就觉得谁了不起,那种杂志本身就跟
      你们的校刊一样,是垃圾。发行量才八百,也好意思说出口,如果不是强制性的,
      八张都发不了。”
      
        这时后面两个女生也有反应了,和聂宇间隔着个谢青的女生也伸着脑袋仇视聂
      宇。语文课要变成围剿课了。
      
        “你一天写二十首,写给我们看看。”
      
        “什么叫‘差就是差’?你说差,我们偏偏觉得好,客观上就是好。明明是你
      聂宇自己嫉妒,人家出了名你就不爽是吧?”
      
        “就你聂大才子了不起,什么都是垃圾,就你不是。”她们人多力量大。
      
        聂宇慢悠悠喝了一口水,对谢青说:“你策划的?”
      
        谢青瞪着眼,一脸无辜地说:“啊?策划什么?”
      
        聂宇说不懂算了。他放下水瓶,对前面说:“你们主编是谁——哦,算了,校
      刊上应该有,等会儿问王众,他最喜欢上厕所,肯定在封面上看过。你们的纯文学
      刊物怎么有时还有《揭开解析几何的神秘面纱》这种文学性特强的文章?害得我数
      学题差点做错了。还有《门捷列夫与化学元素周期表》这样文学性浓厚的通讯,还
      有一匹白色公马与多匹栗色母马的爱情故事,还有什么什么的测交反交回交,那个
      ‘党的先进’——啥教育啊?孟德尔像陶渊明一样种豌豆——这些还是不错的。”
      
        他们学校处在县城里,地盘小,堂堂校大门居然在一小巷里,对门就是一面墙,
      上面“性教育”三个红色大字赫然存焉,前面的“党的先进”被墙折了九十度,看
      不见了。女生们走到门口,三个大字无法避免地映入眼帘的时候总会一脸不必要的
      尴尬,尽管她们中有不少可能是装出来的。聂宇还是尊重她们的忌讳。
      
        “你就只看到了这些啊,你眼睛长哪儿呢?”“我们校刊分两种,我们的是理
      科版的。你不知道就别乱说。别老是用这种语气说话,什么意思嘛!”“长得帅你
      就了不起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点用都没有……”
      
        聂宇扑哧一笑,道:“我是没用,不像你们的大智慧那么有用,每次有了物理
      作业都给你们用。你们也真能策划,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纳粹党’呢,听到有人说
      纳兰不好就像疯狗一样激动,谁知道原来是为了校刊啊。所以你们连纳兰的全名都
      不知道对吧?”
      
        那次文子开发了赵帅“大喙”之后,再接再厉,深入观察,仔细探索,果然功
      夫不负有心人,发现了赵帅嘴边有痣,遂更新赵帅绰号为“大痣喙”。《老子》曰
      :“智慧出,有大伪”,其信然也。
      
        这句话激怒了方圆两米内的全部女生,可怕的是,聂宇三面环绕着女生。众女
      生正要发起总攻,语文老师开口了:“有些同学不要老是讲小话,我已经看到几次
      了,也忍了几次了。老师在上面讲,你在下面讲,到底听谁的?”
      
        聂宇潇洒地甩头,头发半遮住一只眼睛,小声笑道:“看,长得帅就是有用,
      老师都帮我。”话虽如此,聂宇也有些扫兴,他真正想说的话还一句也没说。
      
        谢青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微笑。聂宇道:“你倒是蛮识时务的。”谢青靠近他,
      撅嘴蹙额说,我什么时候不是站在你这边呀?
      
        聂宇还想过小枫把诗投给校刊去玩玩,现在倒要去劝他不要屈尊辱才了。他又
      觉得第一首诗还是蛮漂亮的,幻想郊外,定是一片春光,野芳发而七里香,竹叶舞
      而东风破。可惜现在不在家里,不然肯定跟杭仔在划船,光着脚荡舟水面,或者坐
      在金黄色的油菜花间的大柳树上吹笛子,河畔芳草,池边蛙鸣,梁上燕子,叶里黄
      莺。然而人在学校,身不由己。
      
        聂宇刚刚来的时候跟黄胖子同桌,胖子每逢无事可做的课就要聂宇拿出个语文
      本,他持红笔,聂宇持蓝笔,一个画圈一个画叉,下五子棋。聂宇每次都惨败,因
      为是新手。再就是胖子买来“超级女声”的贴画,教聂宇画画,聂宇只学会了把牙
      齿画成龋齿,就是把图像里一口洁白的牙齿用黑色水笔涂得只剩下两颗门牙。偶尔
      还边画边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胖子教的精华——画喉结,是聂宇渴望学
      会但没学会的。当胖子说“我要为她们画喉结”的时候聂宇还在纳闷,指着一张图
      里的脖子说:“这不是喉结吗?”结果遭到爆笑,四面八方的人都凑过来笑。从那
      时起聂宇终于知道,原来女人是没有喉结的,难怪喜欢信口开河,谎话不打结。
      
        黄胖子后来变安静了,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事做。爱因斯坦说过,“只要你有
      一件合理的事去做,你的生活就会显得特别美好。”胖子的事就是每天看书,一节
      课两本,两节课就出校门去书屋换一次,生活特别美好。班主任非常高兴,因为他
      不再打扰其他同学学习了。但别的老师不高兴,没收了几次,让他写了几次检讨。
      他全找聂宇解决,开价有时是一支雪糕,有时是两支阿尔卑斯棒棒糖,最高一次是
      一瓶红茶。又后来,胖子走了,他爸送他去澳大利亚上大学了。临走那天他爸还请
      他们班各科老师吃过午饭,感谢他们忍受了胖子这么久。
      
        此后聂宇再也没见过胖子了。现在无聊,忽然想下五子棋了。语文课过了接着
      化学课。何处是归期?上课兼下课。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