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聂宇不喜欢转校,因为这样有书剑飘零的感伤,特别是在这样的季节。
      
        去年,也就是高一的时候,他在市实验中学,那是个全国重点高中。聂宇中考
      成绩很好,不进这学校实在可惜,但毕竟离分数线差几分,他舅舅给远在沿海城市
      的姐夫打了个电话,就出钱将外甥送进去了。原以为有好的学习环境聂宇会搞好学
      习,到时候顺利考个名牌大学。哪知聂宇这么不争气,现在就被开除了。
      
        刚到那边时聂宇就很不高兴,觉得自己是钱的附属才被送进来的。尽管他不那
      么在乎学习成绩。
      
        当时班主任教语文,每周交两篇周记。聂宇全写些高深莫测的东西。自以为是
      文学批评家,说《离骚》是屈原以第一人称写的短篇小说,主人公字正则名灵均,
      和司汤达的《红与黑》一样,属于带政治色彩的言情小说。只是屈原《诗经》读多
      了,写出来小说不像小说,诗不像诗,成了怪胎。这种怪胎经宋玉来个效东施颦,
      创出了《九辩》,又弄拙成巧,被后人发扬光大了。后来东阿王曹植的《洛神赋》
      和阮步兵《大人先生传》等等都是这种亦诗亦小说的东西,本该收入《乐府》,却
      又篇幅太大,情节太离奇。这帮作家以这种姿态坚持下去,居然没有成为文坛的主
      流后备,一定都是票友。语文老师看了惊得发怵,深感后生可畏,对他刮目相看,
      从此对他各方面都给予足够的关照,并不日将他引进校文协“晨风文学社”。
      
        聂宇在社里无聊,只会影响编辑工作,加上不喜欢开会,就离去了,自立门户,
      还挂着文协的名。他的门户就他一人,帮别人写情书。准确说是卖情书,有人找他
      约稿,请他吃饭,达成协议后,聂宇马上交第一批货,最终是一系列。由于聂宇的
      信誉好,产品质量有保障,找他约稿的纷至沓来。这让他在全校颇负盛名。为了不
      影响他的生意,他要求客户不能把这项交易透露给女友。但恋爱中的人是不可靠的,
      为此聂宇很郁闷。谈恋爱乃是学校严打的的对象,聂宇终究被出卖了,被校领导上
      了几节思想政治课。
      
        很快聂宇通过了校报招新的面试和笔试,成了校园记者,从此改行了。干这行
      有意思,别人不能进的会议厅他能进,同学站在操场他坐在主席台旁,神气十足,
      写新闻稿小菜一碟,写多了有固定的模式去套,领导来访用领导来访的模子,晚会
      用晚会模子。由于人员少,竞争小,记者团上面的老师又忙,聂宇的稿子总能登载。
      聂宇工作过分投入,每天嘴里落实包子馒头时心里想着认真落实什么观,眼睛看到
      用顶杆晾衣服脑子里涌现的是高举鲜明旗帜。
      
        至于文协方面,一点成绩也没有,几次中学生杂志举办的作文大赛他都没参加。
      也就没为学校拿奖。
      
        “晨风”文学社有个和聂宇玩得很好的,叫李小义。李小义一个月生活费是别
      人的好几倍,在一次经济危机的情况下,毅然决然拿出团费去庆祝生日,叫了宿舍
      里几个哥们和聂宇,美其名曰团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那天聂宇喝了太多,下午辩
      论会在众老师面前严重失态。在辩论会上聂宇强打起精神听旁边叽叽喳喳讨论语文
      教材改版问题,忍到忍无可忍,愤然起立,把两边下一跳,对着天花板骂道:“去
      你妈的,吵什么吵!搞这么虚伪。教材算个屁,老子自己都能编。拿钱来我给你们
      一人编一套。”骂完仰头就走。他语文老师本想让同僚欣赏一下自己的得意门生,
      不料却让他们诧异了半天,还挖苦他,好个得意门生。于是他也对聂宇大失所望,
      摇头叹“孺子不可教也”。
      
        聂宇从来就不务正业。他几乎从不把心思花在学习上,所以比别人无聊,经常
      与篮球相依为命,打到上课也不去上;非去不可的课才去,去了就看自己喜欢的书,
      不理讲台上的声音。作业很少做,通常是资源共享,文本复制。但让人羡慕的是,
      他的成绩却一如既往的让人羡慕。李小义除了学习成绩比他差得多外,其他的都跟
      他差不多。每天忙的就是上网玩游戏,打球,还爱耍酷,座右铭是以前流行的“头
      可断,发型不可乱;血可流,皮鞋不能不上油”。早自习别人读单词他唱歌,小学
      时别人还只会唱少先队队歌他就唱流行歌了,别人唱国语歌他唱粤语歌,听到有人
      唱粤语歌,他唱英语歌,到全班集体学英语歌,他都学日语歌了。聂宇与他交往密
      切非凡,没有不受影响的理由。
      
        他以自己天生丽质,且不穿皮鞋为由顶回李小义的座右铭,但论到听歌,还是
      深有同感。华语乐坛里垃圾太多,歌词恶心做作令人作呕;英文歌更要不得,连
      “I want to make love with you”开放至如此也唱得出来;日语不见得能好到哪
      去,但至少听不懂。聂宇又有着一副好的歌喉,元旦晚会能变成个人演唱会。名声
      大噪。加上期末考试为全班整体成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他的大力扶持下,
      平时英语不及格的同学也考了一百一二十分,聂宇一跃而成了英雄。
      
        以至于他走的时候,有不少人送行。
      
        王众问他被开除的原因他一直没回答过,好像这件事没什么值得提的。后来随
      口说自己在那边最难忘的几件事是失恋、聚众斗殴和被开除。王众略加分析,认为
      这三件事没有蹊跷,很符合逻辑。编故事说聂宇失恋了心情不好,与情敌决斗,被
      校方开除。聂宇说,你看我的样子,可能为了一个雌性动物做这些吗?但王众的说
      法是容易被接受的,故事情节越来越丰富,人物性格越来越鲜明,最终成了传说。
      聂宇懒得辟谣,任自己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聂宇在初中听过王众大名。在他的村小学进化成养鸡场那年,他正好毕业去镇
      上读初中。他们镇位于三县交界处,所以很乱,街头巷尾打打杀杀根本不足为奇。
      警察接到报警,通常就集合分队喝茶,估计打斗结束了,才去收拾场地。这让人很
      怀疑是从有警察的电影里学来的。不过无师自通的是,他们主要目的是坐警车兜兜
      风,再收一点得胜方送给他们的烟酒钱。没办法,警察也是人,也要抽烟喝酒打牌。
      任你们打打杀杀,只要不出命案就行。街上如此,校园里也毫不逊色,今天你砍我,
      明天我捅你一刀。最轰动一时的是一个初二的把一个初三的刺了三刀,差一点就把
      心脏戳穿了。幸亏当时学校没有新闻机构,不然聂宇当记者了要喜得疯掉。
      
        为了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而影响学校升为重点,吸引更多学生,牟取更大暴
      利,学校不得不采取一定措施。最简单可行的是定期检查学生寝室,收缴凶器。收
      缴的匕首都陈列在校长办公室。没几个月,该镇两所中学、三所小学的校长办公室
      全成了兵器库。尽管如此,仍然无法“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王众在北中,读
      初二,一次因为一个女生而在南中校门旁的十字路口与一另一个男生各带弟兄进行
      会战,轰动一时。许多放学的人有幸目睹了这一不收门票的电影。聂宇听上小学的
      表弟讲了王众是如何教训比他高大的对手后,捶胸顿首后悔放学不该走那么早。聂
      宇在南中也是个混混,但很少惹事。所以聂宇刚认识王众时说出“久仰大名,如雷
      贯耳”也不算恭维。现在他俩一见如故,马上称兄道弟,共同追忆似水年华,看看
      有无发生过现在正好用来“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事。
      
        可惜没有。
      
        现在他们寝室在西苑三楼第三个,编号303 ,共十人居,班长王众挟寝室长以
      令诸君,党同伐异,苦心经营一年多,终于达到了很可观的团结。寝室实行共产主
      义公有制——应该是共用主义,因为他们还没有能力“产”。公到衣架,私到肥皂,
      一律共用。聂宇很快融入其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班七八十人,有意无意
      就分成了一群一群。303 便是这样一个单位。班主任指着某个人说“你们这些家伙”,
      就是说那人所属的单位。303 与其他单位最明显的差别是他们在成绩表上的排名普
      遍靠前。所以座位也靠前,班干部也以303 的居多。
      
        王众并没想打造个文明寝室,然后拿一面锦旗。这种奋斗目标是他不屑的。不
      过事与愿违,303 还正是“闻名寝室”,尤其在夜里,别的寝室都睡了,还能听到
      他们在谈天说地,放声大笑。周六晚比平时少一节自习,第二天没早自习,这一夜
      他们能闹到转钟。最经典的一瞥是王众装疯卖傻地问:“今天是今天还是明天?”
      
        然后吴超看看手表,没过十二点,更傻地说:“还早还早,现在才昨天。”
      
        两个星期后,段杰迫于父命搬出去了。听说赵帅要搬进来。
      
        “他妈的,那种人怎么能让他进来呢。”
      
        “有什么办法呢,他来定了。班主任只看分数不看人,他成绩这么好,又是物
      理课代表——对了,你没看见今天早上他被物理老师叫出去的样子,恨自己没长一
      条狗尾巴呢。”
      
        “他娘的,现在谄媚老师,讨好班主任,取悦于女生;将来也谄媚上级,讨好
      领导,取悦于女同事。这种人,到哪都惹人讨厌。”王众说。
      
        “应该是惹人喜爱才对。”聂宇纠正说。
      
        “他奶奶的,我们要全体行动,反对他。让他趁早卷铺滚蛋。”
      
        话题当然没这么窄,一会儿到台湾海峡,一会儿又到伊拉克,又到美国,NBA ,
      又到日本,《犬夜叉》和《火影忍者》。环球旅行一周回来又下乡,讲童年乡村趣
      事,好不容易才回来班上。各自把自己讨厌的老师骂了一遍后,文子终于想起了有
      什么不愉快的事,用力猛想,原来是赵帅要搬进来了这件事。王众说我们再骂也没
      用,班主任决定了的。
      
        “对了,今天早上,聂宇你还记得不——吃早餐的时候你旁边一个家伙叫楼上
      的‘大嘴’,我还以为叫赵帅呢。”
      
        聂宇说:“哦对,我也以为在叫赵帅呢,我说他怎么认识的。那个好像是隔壁
      班的吧,染着红头发……”
      
        曹斌说:“哦,我知道,高一刚分班的时候我认得他。他还跟老师打架过。”
      
        聂宇说:“他怎么也叫大嘴?”
      
        文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去看昨天的《篮球先锋报》的海报,奥尼尔的
      嘴那才叫大呢。”
      
        王众说,不行不行,要给大嘴换个号。和赵帅同乡的曹斌说,我们小学时候就
      叫他大嘴,蛮好啊,没必要改。
      
        聂宇说万万不可,(1 )班也有个大嘴,容易混淆。虽然这一命名法生动形象,
      一叫‘大嘴’就有一张大嘴跃然纸上,象征人们积极向上的乐观心态和对生活的热
      爱,是广大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但毕竟有缺陷。化学里的有机物命名是很科学,
      说起甲苯别人就知道是一个甲基连着一个苯环,不会想到乙醇结构式。但我们不能
      生搬硬套,甲苯是独有的,而大嘴却一个班有好几个。几个人哈哈大笑,算是给聂
      宇捧场。陈俊被被吵醒了:“你们无不无聊啊,这么晚不睡,讨论别人绰号。”说
      到这里就已经尽了他寝室长的职责了,可他偏偏没完,“就叫他大嘴怎么啦?”这
      句话标志着他也参加了讨论。王众严肃批评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做学问有你这
      样的态度的吗?搞科研有你这样的态度的吗?你没听班主任说过吗……”接着七八
      个排比句,每句后面都粘着“你没听班主任说过吗”。陈俊此时已经做起第二个梦
      了。聂宇又说:“取名字是要有讲究的,含糊不得。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为什么叫
      闰土?五行缺土嘛;他为什么叫赵帅?”
      
        然后继续。文子说:“不如叫他‘大喙‘吧。今天做生物题,碰到‘喙’字不
      认识,查字典一看,原来是鸟嘴。”
      
        众人一致叫好,反正那鸟嘴喜欢给班主任打小报告。
      
        第二天中午大嘴就搬进来了。行李是他和叶小枫搬来的,有床单、被子、盆子、
      桶、衣架等等。原先他在外面租房子住的,班主任好几次劝他搬进学校他都不愿意,
      这次终于勉强同意了。他之前不愿意的原因是303 没位子,其他寝室他又不会去。
      所以总是说自己英语差,要多花时间学英语;寝室太吵,熄灯又早,对他学习英语
      不好。班主任说你少给我扯淡,叫你进来你就进来。结果303 一有位子他就乘虚而
      入了。赵帅本想跟同学打好关系,在生活上和学习上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团结友
      谊,共同进步,将来成为祖国的栋梁,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量。可惜现实就是那么让人失望,他进寝室没几天就成了众矢之的——为其他同学
      的团结友爱,共同围剿,在并肩作战中升华友谊做了贡献。全寝室除了叶小枫,每
      个人对他说的话都像杜甫写诗要求“无一字无来历”一样,无一句不带刺。赵帅每
      天晚上打算记单词的时间全用在了“舌战群儒”上。只不过他没有主战权,充其量
      也就自卫还击,反围剿。王众有时觉得不应该做得太过分,但想想赵帅那嘴脸,实
      在可气,就是怎么也不明白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长期的口水战让他们保持着头脑亢奋,这对于枯燥乏味的中学生活也未尝不是
      好事。用赵帅的口头禅来套用,适当地争吵是有好处的。赵帅的口头禅是“适当地
      ……是有好处的”,这句话是从班主任个口头禅脱胎而来的,班主任喜欢说“是有
      道理的”。比如昨天他拿着补课期间的课表说:“啊,同学们,课表上安排一节物
      理一节语文挨着,一节英语一节数学挨着,是有道理的。你们平时也要有科学的学
      习方法,理科的做累了就学学语文英语休息休息,记单词看作文累了的,也做做数
      学化学,休息休息,注意调节。古人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是有道理的。”
      
        聂宇乐不可支,重操旧业,每晚执笔记录战况。当时场面相当混乱,言语如漫
      天飞舞的箭矢,谁都有被中伤的可能。聂宇凭着当年苦练来的能力,以凤凰卫视驻
      中东战场的记者的冒死精神自勉,把战况记录得井井有条。晚上别人都睡去了,他
      还钻进被子打电灯细细整理,感叹战地记者真辛苦。一段时间后聂宇累积稿子就有
      厚厚一叠了,该记得也都记得差不多了,就此缀笔。聂宇看着自己的成果想,真不
      简单呐,比他十几年来做的课堂笔记多几百倍。
      
        元旦晚会将至,王众热爱集体,叫聂宇从中整理出一个具有校园气息的相声,
      以303 的名义报上去。聂宇很给王众面子,一反以往漫不经心的态度,花了四个物
      理自习将剧本完成了。文艺委员看了很满意,不日叫他们排练,到时候作压轴戏。
      聂宇无所谓,随王众找人去演,与他无关了。
      
        王众一直都很热爱集体,只是,乌合之众尚有乌合的目的,他们二(2 )班这
      盘散沙却匪夷所思地聚在一起。王众满腔热情渐渐冷却,政绩无望,徒留班长虚名。
      由于相声节目起初没在寝室商量,现在找不到上台的,曹斌、吴超、宋阳都是些在
      寝室作威作福,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家伙,洗脚水都让别人帮他倒,可就是在教
      室里老实得恨不得头也不抬一次。一回跟王众同桌的一个女生对王众说:“你要多
      向人家宋阳学学,你看人家多么老实,就像一块木头似的,哪像你这么不听话。”
      王众情不自禁地想到宋阳在寝室里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教导王众帮他倒洗
      脚水,气得差点跳起来。
      
        聂宇太清高,不屑向广大群众——也就是庸庸世俗谄媚,让他把剧本整理出来
      就有点强人所难了,让他演更不可能。叶小枫在寝室就不多话,上舞台也不太可能,
      虽然舞台是那么的小,观众才两个班一百多人。到圣诞节了还没找到合适人选,在
      寝室一个一个的做工作,他们就是死活不肯在女生面前表演自己。只有聂宇说可以,
      但态度又是那种漫不经心,带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吊儿郎当,不知靠不靠得住。事到
      如今,不放心也没办法了。一个人显然不够,王众急得焦头烂额,恨不得把寝室搬
      来,现场重播一遍。但那是不行的,寝室的讲话中语气助词太多,不够文雅。这时
      聂宇觉得,有剧本没演员还不如有演员没剧本,劝王众不如把节目改掉,让他唱首
      歌算了。
      
        终于,这些都白忙了。消息传来,今年的元旦晚会取消。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班主任宣布这消息,“元旦照常上课。”全班一片哗然,说学校太蛮横无理,连这
      点时间也不给。班主任说:“我也想休息呢,这有什么办法呢,学校领导规定的,
      又不是我说了算。我也想看你们办晚会呢。”
      
        女生们比较天真:“那您让我们办晚会啦?”
      
        班主任看着她们,表情僵硬,严肃地摆了摆手说:“那不行,那不行的,太吵
      了,打扰别个班学习。学校领导知道了会来骂我的,我一把年纪了,还因为你们去
      挨骂啊?”
      
        王众再次受到打击,对聂宇说,我长这么大不知做了多少傻事,傻到这种地步
      还是第一次。聂宇依然无所谓,也不觉得有哪里傻的,他把那些稿子给了叶小枫。
      叶小枫喜欢珍藏东西,连长得漂亮一点的落叶也能捡起来夹在日记本里。
      
        元旦的晚自习班主任来过,先说了句“我随便说两句”,然后说了——据聂宇
      统计——至少两百句。这里聂宇又误会老师了,老师其实总共只说了一句话,因为
      一句话的结束是靠句号来完成的,而班主任讲话却没有句号,只有逗号,停顿的地
      方全用“是不是啊”“啊”“呃”连接起来的。他说:“大家知道,是不是啊,期
      末考试马上就来临了,这是检查大家一个学期学习情况的时候,是不是啊,你在学
      校学了一年,是不是啊,学得好,学得不好,啊,都通过这次考试,啊,一目了然,
      是不是啊?有些同学在学校不搞学习,成天上网!打扑克!抽烟!酗酒!聚众斗殴!
      ……”说到这里速度放慢了些,边说边伸起指头数,心里同时继续搜索这类词,却
      再想不出了,历届他带的学生都经受过这些词的洗礼,如沐秋风。这次他突然想创
      新,虽然有新词从脑海一闪而过,但却是电视上法制节目常播出的“杀人”“抢劫”
      等等,太离谱了,只得舍爱。
      
        琢磨着音拖得太长,赶快接道“……是不是啊,把家长辛辛苦苦换来的血汗钱
      不当回事,啊,你们对得起你们的爸妈、对得起你们自己吗?呃,你们扪心自问,
      看看有谁敢说‘我用心学习了’有谁敢说‘我对得起自己这半年的早起晚睡,对得
      起自己的辛苦,没有虚度年华’,是不是啊,每天五点四十起床,是不是啊,那么
      早,我都想多睡会儿呢,现在又是冬天,冷得要命,手都不敢伸出来;晚上十点多
      才休息,是不是啊,究竟为了什么,你们说说究竟为了什么……所以,啊,我们一
      定要以正确的态度,以积极的心态,去迎接这次挑战,去面对这次考验,这是对我
      们本学期的一个总结,也是对高三的一个展望,啊,有同学会问,下个学期还是高
      二呀,怎么是高三了呢,您弄错了吧,呃,一定有同学会这么问——你们想想看,
      你们竖起指头算算看,还有几天!还有几天就高三了?你去高三教室看看,人家大
      哥大姐们是什么样的学习气氛,哪像你们,完全是没长大的,那那,那幼儿园的小
      朋友,是不是啊,都比你们懂事,你们,用那乡里话说,叫还没有醒水,只晓得玩,
      一旦老师不在,就讲起闲话来,我还真就不明白到底有几多话讲不完!真不明白,
      有多少话要讲!……”
      
        说到这里物理老师来了。班主任停下来,装模作样看背后墙壁上的课表,自言
      自语道:“哦,物理自习——”然后又将头转过来,“啊,物理自习,大家把物理
      拿出来看,我就不多说了,好吧?”说完走出教室。
      
        教室还回荡着最后一句比较有气势的话,由于班主任并没有以为它将是最后一
      句的,所以没用上最饱满的激情。等他后脚踏出教室,聂宇低声重复道:“我也还
      真就不明白,到底有多少话讲不完!——非要等到科任老师进来了才罢休。”
      
        物理老师是聂宇最讨厌的老师。班上同学可能都能说出为什么。
      
        一次测试,最后一题全班就聂宇一个人做出来了,物理老师一看,连自己视为
      干儿子的赵帅,物理科代表都没能做出来,这个混混模样的新转来的无名小辈却做
      出来了。一口咬定聂宇是在哪儿抄的,叫他出去。聂宇只是当时只弯起嘴角微笑,
      悠然地将试卷捏成球,站起身,挥手一甩,潇洒地走出了教室。这件事引起全班激
      愤。但聂宇讨厌他并不在于这件事。
      
        他们班的物理很差。这个物理老师是个有着《战争与和平》里的皮埃尔的体型
      的中年男子,骑一辆贴有豹子花纹的健壮摩托,常穿黑大衣,在楼上望去,还以为
      是狗熊在骑豹子。这种人民教师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厚颜无耻,厚到刀枪不入的境界
      :考好了,“老子功不可没!”;考差了,“你们是一群猪啊?”上课臭规定最多,
      水也不准喝;行为粗鲁脾气暴躁,居然在课堂上动手打人,而且是打一个女生。聂
      宇虽然平时认为那女的很欠揍,听说了这个件事也义愤填膺,对眼前这位默默奉献
      的蜡烛,辛勤耕耘的园丁横眉怒目。
      
        关键是他讲课的水平还差得登峰造极,拿着题目就知道说“这题很明确,很明
      确”好像汉语里只有这一个词。一节课讲不清两三个题,“啊、呃、嗯”这样语气
      词却有四百多个,并且个个都是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动不动就讲起了自己的光辉
      业绩,说自己当年如何艰苦考进了一个师范大学的函大,还是自考生,后来拼命学
      习,看高深的物理著作像看小说一样,一本接一本,终于拿到了什么证,才有今日
      的岗位。说话尽是特废奇废,“啊,呃,我们,啊,一定要学会,动脑筋”。
      
        这句话让他的学生们活了十六七年,终于明白了:原来动脑筋也还要学啊,我
      们还以为是天生就会呢。
      
        他看见别的物理老师有学生请教,心里嫉妒,也提倡“你们有什么不懂就一定
      要问呐,不能放着,越放越多,最后想补就太晚了。你们一定要向我问呐!”结果
      谁问他骂谁,简单了就骂学生上课没听讲,把他的话当耳旁风;难一点的就说“这
      题超出了范围,不要把精力花在这上面”;难一点但仍在他能解决的范围内,就投
      入地讲,一旦学生有丝毫没听懂,就发狂起来,边讲边挥起拳头,往往这时候他的
      不知是嘴还是唾液腺就出毛病,口水大量外排,如喷雾器,似洒水车,一股脑洒在
      学生脸上,或者直接垂直下落,扑在课桌上。
      
        至于小的方面,体型笨拙,相貌当然也难登大雅之堂,尤其那双触目惊心的眼
      睛,叫人一见就想尊儒道学孔子“敬鬼神而远之”。聂宇一排坐在讲桌前,能闻到
      他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总之,从外表就能看出他的智商、表达能力等等。全班几
      乎没有一个学生不讨厌他。
      
        聂宇上物理课从不听讲,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故意挑衅狗熊就行了。聂
      宇称的是“狗熊”,主流称“憨豆”。憨豆进来说了几句就回办公室了——办公室
      有空调,教室没有。一个晚上有四节自习,聂宇做题腻了,拿出一本卡夫卡的小说
      看——纸上得来终觉浅,混熟了就知道听来的规定全是吓唬人的,聂宇完全可以肆
      无忌惮地看闲书。王众左边耳朵里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做着物理题,偶尔借聂宇的
      看看。聂宇的物理全靠自学,已经超出进度两章了。叶小枫心不在焉,笔悬在纸上
      方,感叹一年过得真快,自己的成绩还是这么不理想。即将来临的期末考试该怎么
      考。
      
        下晚自习的时候,校园弥漫着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这些都与叶小枫无关,人
      的快乐和痛苦是不能相通的。他抬起头看看天空,一片暗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天空飘起了小雪。期末考试怎么办,考完了又接着补课,马上又是下个学期了。班
      主任的那些话在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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