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
      
          新婚之夜,鲁迅嘤嘤啜泣; 朱安一封建议纳妾的信,令鲁迅反感异常; 反封建
      的斗士遇到了人生的新课题鲁迅虽贵为新文化运动先驱,伟大的文学大师,但他的
      婚姻未能免俗,被打上了封建色彩的烙印,蒙上了一层淡淡而忧伤的色彩。
      
          1899年3 月,尚在南京江南水师学堂求学的鲁迅接到了家书,他被告知,家里
      已为他聘下了一门亲事,姑娘名叫朱安,出生于一户商人之家。鲁迅虽有不愿,但
      为了不伤母亲的心,被迫应允了。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新世纪之初的嬗变总令人始
      料不及,原本盼望着为两位新人置办婚礼的周、朱两家希望落空了。鲁迅考取了赴
      日本留学的奖学金,回到绍兴故里,稍作休息后,便漂洋过海去了日本。
      
          这期间,他除了两次短暂的探亲外,一直在日本逗留到了1909年。此间,朱安
      一家忧心忡忡,外界传言,鲁迅早在日本娶妻生子,不会再回老家了。
      
          朱家的担心自有他们的道理。朱安长得一点也不漂亮,目不识丁,没念过一天
      书,同时,裹有一双不时尚的且为鲁迅所厌恶的小脚。
      
          对此,鲁迅从日本来信,总是反复叮嘱: 朱安一定要上学识字,同时要放足。
      这着实吓了朱家一跳,女孩上学,闻所未闻。至于放足,朱安已是20多岁,自幼缠
      好的小脚即使放开,因骨折成笋形,已无任何实际意义。
      
          绍兴有句老话“养女不过二十六”。朱家便开始频频向周家施压,鲁迅的母亲
      本来就喜欢任劳任怨、对人体贴大度、有点逆来顺受的准儿媳,加之如果再拖延下
      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她断然做出主张,一面通知朱家将婚期订在1906
      年7 月26日,一面令人拍发电报给儿子,慌称自己病危。心急如焚的鲁迅归来了。
      
          鲁迅提着一只皮箱,足登一双马靴,穿着一套整洁的学生装,神情忧郁中却掩
      饰不住风华正茂。当他踏着熟悉的石板路闯回家时,出乎意料,一种异样的热情迎
      面扑来,全家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母亲正为他的婚事忙里忙外。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很快,鲁迅轻松的心情变得沉重了。他将无奈地
      接受一个事实,与28岁的朱安马上成亲。看着家人忙进忙出,看着乡亲们争相与母
      亲说些吉利的好话,鲁迅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有人和他谈及婚事,他苦着脸冷冷地
      说: “这是母亲要娶媳妇。”
      
          结婚那天,鲁迅木然地听从大家的安排,居然戴上了他深恶痛绝的假辫子,自
      始至终,不发一言,脸上丝毫看不到一丝喜色。朱安乘坐的花轿抬进门后,在一阵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轿夫轻轻放下轿子,有两位妇女忙上前,小心翼翼搀扶下新
      娘,准备送至洞房。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害怕,朱安的鞋居然从轿中跌落了下来。
      朱家知道鲁迅有让女儿放足的意思,为权宜计,临上轿时,特地做了一双大鞋,可
      朱安因脚太小穿不上,只得填充进棉花,使外人看上去有一双大足。岂料,情急之
      下,弄巧成拙。
      
          鲁瑞在旁边看在眼里不由得皱了皱眉,心中顿觉不快。依照乡俗,新娘掉鞋可
      不是好兆头,一群妇女也悄悄议论了起来,说不定将来两人只能凑合着过,生活不
      会幸福。
      
          拜完天地和祖宗,鲁迅由本家兄弟周冠五和周明山扶着进了洞房。其他人走了,
      朱安羞涩而局促地挪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两只手下意识地摆弄着衣角,不时掀开盖
      头偷望一眼对她来讲永远是一个传说的新郎。
      
          鲁迅早已气恼地将假辫子扯落下来,掷在一边,然后坐在床沿上。望着墙上的
      大红喜字、两根硕大的红烛,鲁迅如同置身于一个苦海汪洋里,心有不甘却无力抗
      争。这难道真的是天命难违? 他缓缓起身,沉重嗟叹过后,伏在枕上嘤嘤啜泣了起
      来,朱安惊骇地望着新郎,一时手足无措。次日黎明,鲁迅逃也似的冲出洞房,人
      们看见,他疲惫而又略显浮肿的脸上,被染上了一片淡淡的青蓝色。那是他头晚哭
      时,沾了枕头的蓝彩。朱安呢? 她注定是个悲剧人物,没了鲁迅,她不会青史留名
      ;同样没了鲁迅,她的生活也许会是另一番景象。作为这出“婚姻悲剧”的另一主角,
      也许她比鲁迅更有痛哭的理由,只不过她强忍住泪,因为在新婚之夜痛哭是最坏的
      兆头。
      
          婚后第二个晚上,鲁迅睡到母亲房间里去,三天后,他就迫不及待地离开绍兴,
      再次去了日本。据说,这期间,他与朱安连话都未能叙上一句。
      
      
      
          1909年夏,鲁迅最后一次从日本归来了。这着实令朱安高兴不已,常言道: 不
      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总该为周家生个一男半女,省得乡邻流言飞语,说长道短。
      但归国的鲁迅很快又离开了家,主要是为一家的经济作考虑。二弟周作人已在日本
      娶妻生子,需要用度。孀居的老母和已长大成人的幼弟都需要他的照顾。为此,鲁
      迅归国后在杭州谋得一份教职,赚钱补贴家用。
      
          但他与朱安的婚姻生活仍旧停留在名义上,形同死水。杭州距绍兴很近,每次
      回家,鲁迅只简短逗留一阵,既不与朱安说话,更不进她的房间。1911年11月,满
      清王朝被推翻后,鲁迅在教育部谋得一份公职,次年五月便迁往北京。朱安虽觉伤
      感,但也能坦然面对这一切。一则小叔子周作人带着日本夫人羽太信子归国了,她
      平生头一次接触到外国人,体会到了丈夫进出自如的另一方天地。二弟夫妇是自由
      恋爱成婚的,这一点,让朱安隐隐感受到,自己从小受到的正统的封建礼教教育,
      已经受到了挑战。再则鲁迅去了北京,丈夫不在身边,正好掩饰了她婚姻生活的不
      正常状态。而当时流行做法是做官的人让夫人留在老家,侍奉公婆。两年后,鲁迅
      除了一纸家书和不菲的汇款外,对朱安的态度丝毫未变。1914年11月,朱安回娘家
      省亲时不知听从了谁的劝说,居然主动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建议丈夫纳妾,一来可
      照顾他的生活,二来也希望能有个一男半女,给周家承续香火。鲁迅接信后,反感
      异常,除了在日记中斥之为“颇谬”,连信也没回。
      
          1916年冬,鲁瑞老人年满花甲。事母至孝的鲁迅约好周作人夫妇同回故里绍兴,
      给母亲体体面面办了寿礼。朱安作为长媳,里里外外,忙碌应酬,得心应手。婆婆
      鲁瑞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这位儿媳,她愈加心满意足,生活上依赖她,儿媳成
      了她身边的一根拐杖。
      
          鲁迅当然明白这一点。他除了一种深深的苦闷和挥之不去的愁绪外,似乎无可
      奈何地承认了朱安的现实地位。1919年,鲁迅举家北迁,朱安随之进京。
      
          名义上的夫妻第一次正式生活在了一个屋檐下,朱安也得以如此近距离地接触
      到丈夫的工作、生活和一些表象情况。此时的鲁迅自从在《新青年》上发表了《狂
      人日记》,并大声疾呼、身体力行地推动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化革命,已然成为了新
      文化运动的中坚。他在学术界、思想界矗立起了一座丰碑。家中访客川流不息,令
      朱安慰藉的是,她虽是一名无足轻重的旁观角色,但年轻人仍尊称她为“师母”。
      
          兄弟失和后,鲁迅被迫迁出八道湾。心中郁闷痛苦的鲁迅决心挣脱身上的枷锁,
      情急之中,他让朱安选择,一是留在八道湾,一是回绍兴娘家。
      
          朱安闻知后,顿时涕泪交加。
      
          鲁瑞老人当即责问儿子道: “她能搬到哪里去? ”鲁迅猛然清醒过来。
      
          留在八道湾,何以为凭? 兄弟既已失和,岂有嫂子留住的道理。回绍兴娘家更
      不可行,一个不能见容于夫家的弃妇,怎能立足于封建礼教浓厚的乡里?
      
          朱安鼓足勇气,脸上淌着泪,几近是哀求丈夫道: “我不识字,又是小脚,我
      知道给大先生丢了脸。但大先生的生活总得有人照顾,我愿意侍奉堂上(老母)和
      大先生一辈子。”
      
          听着朱安谦卑真诚而又无助的话语,鲁迅只能是一声叹息。搬出八道湾宅第不
      久,鲁迅因肺病复发,病倒了,只能食流质食物。朱安端汤侍药,缝洗浆补,全力
      照顾卧病在床的丈夫,这在他们17年的婚姻生活中,有了一个相对的单独相处的二
      人世界。鲁迅病愈后,对朱安有了一些感激和客套,但两人仍分房而卧。平日里,
      鲁迅则把朱安的卧房用做书房,完成了《祝福》,整理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呐喊
      》。
      
          1924年初,一位仰慕鲁迅之名的青年,自称其名叫“许广平”,直接投书鲁迅,
      请教并交流对时局、人生、学术等包罗万象的许多问题的看法。鲁迅从对方刚劲奇
      崛的字体、犀利的文辞推断,此乃一位崇拜自己的“五四青年”。于是,他把对方
      置于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地位,称之为“广平兄”。两人在书信中神交,却不曾谋面,
      一年多时间下来,竟然通了一百多封信,这些信件便是鲁迅与许广平之间著名的
      “两地书”。
      
          1925年春,早已在信中相识、相知并引为知己的许广平突然出现在了鲁迅面前,
      只见她剪着齐耳的短发,上着一件天蓝色的绸衣,下穿一条黑裙子,胸前抱着一摞
      书籍,素面朝天。鲁迅惊得目瞪口呆! 千秋家国梦,被自己口口声声呼为“广平兄”
      的竟是位巾帼女儿,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顿时,一种异样的情愫掠过了鲁迅
      的心头。
      
          许广平出生于广东一个名门望族,在她的家族里,出现了不少现代史上声名赫
      赫的人物。如广州国民政府的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便是其堂兄。当年,为了反对家
      里的包办婚姻,许广平毅然随兄长到天津求学,几乎被逐出了家门。
      
          这位刚烈、自强,充满了叛逆个性的女学生转学北京后,成了北京女子师范学
      校的学生领袖之一。二人相晤后,彼此觉得倾慕不已,总有说不完的话、探讨不尽
      的课题。
      
          朱安一如既往,默默侍于一旁,除了唯唯诺诺招呼许广平、添茶续水外,当然
      插不上嘴。许广平则和众多的访客一样,恭敬地唤过一声“师母”,便兴奋地进入
      了二人世界,对于朱安与鲁迅的婚姻状况,她是清楚的。
      
          “三·一八”惨案,北洋军警公然弹压学潮,枪杀了刘和珍、杨德群等人,许
      广平和其他学生领袖受到通缉,将被依次递解回原籍,交由地方与家族管束惩戒。
      许广平当然不能回广东。鲁迅将她藏匿在家中,两人的感情进一步升温,终于有一
      天,许广平勇敢袒露出久藏在心中的渴望,愿与先生共白头。鲁迅大为惊疑。
      
          平心而论,他也很喜欢许广平。这时已有风言风语出现,有人指斥鲁迅道貌岸
      然,背执人伦,搞起了师生恋。鲁迅陷入了一种新的痛苦中。反封建的斗士遇到了
      人生的新课题。许广平依然不改初衷,执著地追求着自己的老师。
      
          1926年7 月,由于北洋政府的迫害,鲁许二人感情的确立等诸多因素的催化,
      鲁迅决定接受厦门大学月薪为800 大洋的聘任,离开北京。8 月26日,他在家中与
      母亲及朱安道别后,便同许广平悄然南下。
      
          两年后,鲁迅来到了上海,正式进入了他杂文创作的黄金时期,当上了自由撰
      稿人,同时,与许广平正式同居。虽然双方都没告知家人,但有关他们的种种传说,
      自他们离京起已流传极多。1929年5 月,鲁迅回京探母,他告知母亲和一些好友,
      许广平已有身孕。
      
          这个消息间接传到了朱安的耳中。尽管她从辗转得知的传闻中早已有了些许的
      思想准备,一旦情感风暴真的来临,其内心深处的苦涩令她顿时陷入了孤苦无助中。
      
          拖着一双小脚,目光滞郁,带着几分无奈,朱安除了勇敢而大度地去“直面惨
      淡的人生”,亦无其他。一向不善于表露情感的她经历了极度的阵痛后,向她的邻
      居说出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
      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我现在没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
      也是没用。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
      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也是会管的。”
      
          一年后,鲁迅与许广平的独生子周海婴出生了。消息连同照片传到北京,早已
      悟透并看淡人生的朱安表现出了友善和高兴的态度。
      
          1936年10月19日,朱安的天空坍塌了。鲁迅猝然逝世的消息传至北京,她和老
      太太悲痛欲绝。不过,早已经习惯接受残酷的命运打击的朱安最终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在客厅的饭桌上摆上鲁迅喜爱的几味小菜,点燃香烛,遥向南方,聊作供祭。当
      月,她做出了友好的举动,亲自致信鲁迅三弟———周建人,称许广平为妹,欢迎
      海婴母子俩回北京居住,共同照顾海婴。许广平没有去北京,但却承担了鲁迅的道
      义与责任,按月接济朱安。
      
          鲁瑞老人去世时,留下遗言,让周作人把每月15元的供养费转赠给朱安。许广
      平在上海被捕后,接济中断了。周作人除了那15元,虽附逆成奸,作了新贵,却不
      曾资助寡嫂分毫。体弱多病而已步入人生暮年的朱安,变得困顿不堪。老母亲去世
      一年后,她欠了数千元的债。周作人出了个主意,让她卖掉鲁迅藏书,以换取一点
      钱。消息传出,各方反响强烈。两名鲁迅的学生迅即赶往北京,加以制止。
      
          当他们不明就里地走进鲁迅在北京的家时,朱安的午餐是几块咸萝卜就着一碗
      粥。两位学生责难她不该卖鲁迅的藏书,朱安可能是平生第一次说出了一句情绪激
      昂的话: “你们都说要保护鲁迅先生的遗产,我也是他遗产的一部分,你们想过我
      吗? ”来者汗颜。
      
          随后,经过协商,他们答应每月从上海汇上一笔数额不大的费用。加之朱安几
      个房间出租的收入,总算可以勉强度日。1946年,许广平回到北京收拾鲁迅的藏书
      及其他物品,两人相处了一个月,朱安非常珍视这个机会,但由于她一向不大会表
      露自己的感情,仅在许广平回上海后,才写信谈了内心的喜悦感受。她还直接写信
      给海婴,索要照片,关心他的学习和身体状况。1947年3 月,朱安病重,她念念不
      忘许广平母子俩。她心理上对于周家有了后代是欣慰的,她把周海婴看成是自己的
      香火继承人,并嘱咐许广平,她死后,希望周海婴烧香火来祭奠她。随即,她又签
      署了有关鲁迅遗产及著作权的文件,把权益全部转移给周海婴。
      
          这年6 月29日,朱安因心力衰竭,病逝于北京,结束了自己因苦孤寂的一生。
      许广平托人为她操持了葬礼,将她葬在了鲁迅母亲的墓旁,坟上未有任何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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