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无法停驻的脚步
      
        惭愧。2007年我采访老人两个多星期,直到接近尾声,我才注意到王艾甫的腿
      脚有些不便。说瘸不瘸,说拐不拐,走起来总是乏乏的没有力气。而且,也直到最
      后,我才注意到,一旦劳累,他的两颊就泛起一种潮红。
      
        我知道,这就是衰老。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行进在人生孟冬的老人。
      
        他是一位老人。以前只是觉得他是一位老人,但没有此刻从心理上感到他是一
      位老人。真正的老境是柔弱的,但是,就是这样一副柔弱的身板,多少年来干着这
      样一件感动着许多人的事情。就这样干了过来。
      
        陪着他回家取资料的时候,在那条古旧的巷子里,我才发现他的腿确实有些不
      对劲。
      
        2007年春天的寒流正从身边经过,风里有些寒意,吹乱了王艾甫满头白发,让
      人感到有些特别不忍。身边更年轻的人匆匆走过,几乎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这张平常的面孔在哪里见到过的,在哪里见过?行人看一看,又回过头来看一看。
      
        而到了2008年,书稿修订再版需要重新采访。再一次见到他,很让我吃了一惊,
      仅仅一年多没有见面,他苍老了许多。不,是衰老了许多。我才意识到,人毕竟吃
      五谷杂粮,谁都不是钢浇铁铸的,岁月对谁都不饶恕。王艾甫这一年年届古稀,已
      经是70岁的老人了,按照农村的记龄方式,他应该是72岁。
      
        农村里72岁的老人们在干什么?我并不陌生。就在他的左权县故乡,他那些同
      年仿纪的老伙计们正在村委会开设的老年俱乐部下棋、打麻将、含饴弄孙,或者,
      蹲在阳坡地里看眼前人来人去,有心情或没心情,都要打一声招呼,他们都是闲散
      的、舒展的、慈祥的,日子在皱纹里缓缓地一点一点流走。
      
        但王艾甫过的日子,与这些根本不相干,他仍然在干着一个壮年人干的事情,
      真正是壮心不已。可是,我也发现,他的景况并不容乐观。我再一次与他晤面,他
      已经从从前那所过去的四合大院里迁了出来,栖身于太原市文庙文物市场两间非常
      逼仄的小屋之内,老两口,还有帮忙的女儿,就住在那里,毛估一下,两间屋子加
      起来不足16平方米。没有暖气,屋子里生着火。而前年所见的太原收藏协会的热闹
      场面也不见了,整个协会显得冷冷清清。我问他其他人哪里去了?他苦笑说,从今
      年开始就出现亏空,市场房租所入,不抵日常开支和出差所出,连人家的工资都开
      不出来,现在的协会,工作人员雇不起,只是在过年过节或有什么活动的时候才过
      来帮帮忙。
      
        又是网站,又是接待来访的寻亲者,又是外出为那些烈士家属办理烈士认证手
      续,不亏空才怪了!
      
        说到经费,老汉很不好意思,甚至脸忽然红了起来,讪笑着,不知如何表达这
      种尴尬。但是他很天真的样子,说:咱有工资啊!咱目前的工资还行,应付日常生
      活没有问题的。
      
        2008年的“谷子地”原型王艾甫,还干了一些让他得意的事情。一个,是家乡
      左权县第一家农村图书室告竣,然后将那用了二十年时间搜集购买的2 万多册图书
      全部登记整理上架,无偿捐赠给村里,包括精心编排陈列的若干抗战文物,还有从
      战国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各个时期的钱币样品。一个,是村里为报答他,将腾出
      来的一座小学校无偿提供给他使用,这所小学校,曾是村里一位富商的私宅,主人
      在土改时被镇压。2008年,他又投资2 万多元修葺一新,想给村里弄一个民俗博物
      馆。
      
        这是让这个山西老汉最操心费神的事情。整整一年,往来于太原左权之间,就
      这样忙忙乱乱过了一年。当然,还有为烈士寻亲的事,这个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
      释手。
      
        2008年,他专程去了一趟湖北。两件事,一件,是为落实襄阳烈士李光耀的烈
      士认证,二是看望新近打电话前来征询父亲下落的烈士女儿。
      
        同许多为烈士认证手续一样,李光耀烈士的烈士认证充满艰难。艰难倒是可以
      想见的,而是不能想象办事时候的憋屈与烦难。前面已经说过,李光耀烈士阵亡通
      知没有送达的近60年间,他一直被认为是参加了国民党,一家人抬不起头来,他的
      弟弟为了避嫌祛灾,干脆自己顶了自己哥哥的名字,直到去世。但是一家人还是无
      法摆脱这个阴影,他的后代上学、参军总是被人审来审去,不了了之。
      
        2006年,华中科大学生找到他们家,李光耀牺牲的阵亡通知书送达之后,满以
      为这一回全家人可以扬眉吐气了。但是不行。李光耀烈士的侄孙参军时又被卡住了。
      他的侄儿李有生不服气,找到民政部门要求落实李光耀的烈士身份,谁知道民政部
      门的工作人员竟然说:你说落实就落实?那不过是学校组织的一个活动,谁还真把
      那种社会实践活动当回事?
      
        没办法,李有生又找回华中科大,又找到追踪为烈士寻亲报道的记者汤华明,
      学校出面,记者出面,一直找到征兵的部队。部队一看这阵亡通知书,马上一路绿
      灯,小伙子终于如愿以偿。
      
        此前,王艾甫应邀参加湖北电视台的一个节目录制,烈士的侄儿李有生一句充
      满幽怨的质问深深刺痛了他:你说你为我们送回烈士消息了,可是我们收到的是什
      么?就是一个死讯,就知道我二叔死在太原了,除这还有什么?送回来起什么作用?
      
        王艾甫无言以对。是啊,他为烈士送回了什么?年关将近,他坐不住,一定要
      到湖北一趟,亲自到民政部门说一说。他同李有生到了民政部门,谁知道,民政部
      门的工作人员一副派头让这个从山西不远千里赶来的老人非常生气,他们总是搬着
      文件说话,说没有这个文件。而且竟然说:那就是一个活动嘛!就是一个杀人犯,
      在逃 30 年都不追究了,这60年前的烈士谁还去认真?
      
        好家伙,王艾甫憋不住心里的怒火,杀人犯,烈士,你一个民政部门的工作人
      员怎么就能联系在一起?这样荒唐和恶毒的想象力是从哪里来的?吸取内蒙古挨打
      的教训,他强压下怒气,摇摇头出来了,自认弱势,自认弱小。何况人家在一个劲
      儿往外赶他,赶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也非常富有讽刺意味,说是,年关下,照常例,
      民政部门无闲人,要走村串乡慰问军烈属去。
      
        说到文件,王艾甫也搜集得不少。其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早在1980年就烈
      士认证问题专门下发过文件,民发(80)63号文件第十三条明确规定:“建国以前
      失踪的军人和因参加对敌作战、对敌斗争失踪的地方工作人员,凡未发现其投敌、
      叛变、被俘、自杀、判刑的,都按对敌作战牺牲处理。没有追认为革命烈士的,经
      县、市、市辖区人民政府审查批准,可以追认为革命烈士。”何况这些烈士现在已
      经明确知道他们没有投敌、叛变、被俘、自杀、判刑,他们的的确确是牺牲在解放
      战争的战场上,可是落实起来还是那么难!
      
        襄阳之行无功而返。襄阳走罢走枣阳。另外一位烈士龚发堂的女儿就在枣阳。
      
        这是第四位寻找到的烈士女儿,她的名字叫龚秀英!又是一位烈士的女儿,又
      是一位秀英。前一位秀英是烈士熊起友的女儿陈秀英。
      
        两位女儿名秀英,两个都是苦命人。
      
        2008年6 月,龚秀英的儿子随意在网上浏览,突然发现了外祖父的信息。就是
      在王艾甫办的寻亲网上,一行黑字赫然,他像被子弹击中一样。这个名字被母亲说
      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龚发堂,六十八军二○三师六○九团九连副班长。年龄:35岁。参军时间:1948
      年8 月,牺牲前立小功两次。籍贯:河南省唐县龚村。
      
        河南省唐县龚村,不正是母亲的故乡吗?龚发堂,则正是母亲念叨过不知多少
      回的外祖父。他当即打电话给王艾甫查询,他要知道外祖父到底埋在哪里,他的生
      前又是怎么回事。
      
        他对王艾甫说:他的母亲4 个月大,外祖父就被抓兵走了,外祖父是家里的独
      子。外祖父走了之后一直没有消息,外祖母在20世纪50年代改嫁他乡,母亲则由她
      年迈的爷爷奶奶抚养大。母亲在12岁就担起了家庭的担子,做饭、下田、担水,爷
      爷奶奶去世,是乡亲们帮忙用席子卷着草草掩埋的。失去亲人的母亲从此也失去了
      家,讨吃要饭来到湖北枣阳,后来那里的人收留了她,结婚成家。父亲在1960年参
      军,在部队上,填写表格的时候,岳父一栏里他如实填上“被抓丁参加国民党部队”,
      结果被清退了回来。
      
        这又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故事,又是一段难以想象的艰难人生。王艾甫在腊
      月到了枣阳,带着山西的土特产,去看望60年前的烈士遗孤,那一位一辈子因为失
      去父亲吃尽苦头的女儿。
      
        不说了不说了。王艾甫每说到此,长叹一声。这样的故事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每一段故事浮现出来,对他就是一次折磨,心理上就增加一个负担,就多了一重牵
      挂。
      
        其实,支撑王艾甫这样走下去的,是眼前出现的一次次小小的希望,比方,他
      会在访谈间隙忽然插一句:“我那个贷款再有二年就还清了!”然后笑一笑。比方,
      河北唐山的张红琢打过电话来,说河北唐山乐亭那边又发现了几个,他听着唐山话,
      两个人在电话两头笑成一团。他会说:“什么时候去唐山见一见这个张红琢,真是
      个好人啊!”而且,事实上,为烈士寻亲这个事真是无法收手,没有人帮忙,他的
      女儿硬是学会了网页制作,在那里做后台管理。他女儿是他的得力助手。
      
        访谈结束的时候,他正搞一个“太原解放60周年”展览,牛驼寨烈士陵园为他
      提供展览场地。几个朋友过来帮忙,忙得一塌糊涂。那一边,有人高声喊:王老师,
      电话!
      
        刚才还神情黯然的老汉突然就精神起来,起身跑出去接电话。当然是询问烈士
      下落的。刚进门,有两个人一直等在那里,是从河北赶过来找自己祖父下落的一对
      姐弟。
      
        两个年轻人一看到王艾甫,上来就握手:“您就是王老师啊!”王艾甫握着手,
      脸上现出非常明朗的笑容。我知道,每每在此时,在此刻,他的精神头又上来了。
      
                                   (全文完)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