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通知书
      
        查孙耀同志于一九四九年一月日光荣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决心全心全意为人
      民服务,为了全民族的解放,为建设新中国而战斗到底!除在政治上、生活上及各
      种待遇与本□(字缺)其他人员相同外,尚望该同志努力学习军事政治,提高阶级
      觉悟,服从命令,执行政策,遵守纪律,做一个光荣的革命军人。
      
        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军司令部第三兵团政治部
      
        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一月日
      
        这封入伍通知书已经残破不堪,共折为七块半,右下角磨伤破缺。王艾甫轻轻
      抚摸着这残破的入伍通知书,上面的军徽鲜艳依旧,他感到一种崇高一种悲壮从心
      底升腾而起。
      
        从内蒙古回来,王艾甫自然要把这份入伍通知书给朋友们看,朋友们说,咱们
      把它修整一下,品相会好一些。王艾甫满心苍凉,他说:不必修了,这上面的每一
      道折痕都记载着57年来烈士女儿寻亲的磨难,保持原样更好。
      
        拿着阵亡登记册和入伍通知书这两件具有说服力的证据,王艾甫找太原市民政
      局,民政局的同志也十分惊奇,这两样东西在57年之后会奇妙地会合在一起。为烈
      士及烈属办理相关证明并没有费太多的周折。
      
        王艾甫惦记着孙秀峰的身体状况,怕她萦记太原这边各种手续办理的进展情况,
      王艾甫一天一个电话,及时将信息传递过去。临末,总是问朱敏,你母亲的情况怎
      么样啊?
      
        朱敏总是回答:还行。但有一天,王艾甫敏感地感到,朱敏回答这句话的时候,
      语气明显不一样,再三追问之下,朱敏才说:母亲已经送到了呼盟医院抢救了。朱
      敏说,自从王艾甫走了之后,孙秀峰的病情突然加重。他们一行一出门她就张着嘴
      无法呼吸,皮肤变青变紫,儿女们七手八脚将孙秀峰送到离家100 公里以外的乌兰
      察布市医院抢救。
      
        朱敏说,她都后悔把外祖父的消息告诉了母亲。
      
        王艾甫心里其实也不安,在从孙秀峰家里出来的时候,这不安已经种在了心里
      头,这才应了当初别人劝他的那句话:人家心上本来就有一道伤口,将烈士牺牲的
      消息送达的时候,不啻于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从医院里出来,孙秀峰变得有些絮絮叨叨,每次看到电视里的战争场面就会流
      泪,她对老伴朱元说,你听那些炮声,那些枪声,杀声震天呢,父亲可能就是被那
      些枪炮打死的。
      
        再也不能耽搁了。内蒙古那边,烈士的女儿奄奄一息,如果不能及时办理确认
      烈士的相关手续,孙耀烈士的女儿到死也难瞑目啊!太原市民政局优抚处的同志听
      到这个消息之后,同王艾甫商量,烈士是为太原解放而牺牲的,尽快让烈士家属安
      心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们决定,与王艾甫一起二上内蒙古。
      
        2006年6 月17日,王艾甫和太原市民政局优抚处尹副处长一同再次前往内蒙古,
      同时,带着从太原市民政局开具的各种烈士确认手续。
      
        直奔乌兰察布市民政局。太原民政局来人,市民政局体现出了相当的热情,安
      排了接待事宜。但是,主人从公路上迎接他们,也没有让到机关办公室坐一坐,直
      奔饭店,直奔预订的包间,仿佛他们是从山西跑过来的一群吃鬼。从山西省检察院
      退休的王艾甫十分敏感地体会出,这个热情的接待场面下面的潜台词。对方避而不
      谈孙耀烈士确认的事宜。
      
        一位优抚科的工作人员直眉瞪眼问王艾甫:你跟她家有什么关系?
      
        王艾甫说没有关系,心平气和地把他为烈士寻亲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那名工
      作人员很奇怪地看了王艾甫一眼,好像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地闯进一场盛宴里一样,
      鄙夷和讨厌明明确确从眼里射了出来。
      
        之后,一行人才前往孙秀峰的家,乌兰察布市民政局优抚科还特地派了一名工
      作人员前往陪同,这个后生,就是质问王艾甫的那个人。一行人当然是代表太原市
      民政部门对孙秀峰表达慰问之意的。尹副处长代表太原市民政局向孙秀峰送上2000
      元的慰问金。慰问完毕,王艾甫顺便将孙秀峰视为命根子一样的入伍通知书完璧归
      还。之后他们提议合影,那名工作人员摆摆手,退避三舍,说:别别别,等我们以
      后落实了再说。
      
        王艾甫明显感到,为烈士确认身份和为家属落实烈属待遇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
      事情。
      
        慰问仪式草草结束,但至少给奄奄一息的孙秀峰一丝多少年来未曾得到的安慰。
      在回太原的路上,王艾甫心气难平,他说:即使现在没有烈士称号,至少他们是军
      属,你不该看看吗?按照中国人的良心说,她是一个病人,你至少也应该说两句话
      啊!
      
        但是,那名工作人员居然那样冷漠,那样冷淡,没有任何表示。
      
        又是将近一个月,孙秀峰的病情越来越重,王艾甫每天都要打电话过去,这几
      个月来,就这一件事,电话一往一还,王艾甫设在太原市收藏协会的寻亲热线电话
      的电话费,由300 多元陡涨至800 多元。
      
        其实,在此期间,王艾甫几次想拔腿就走,直奔内蒙古,能为烈士亲属办一点
      什么事情,减轻他心里的一份愧意。可是,经济本来紧张,此时更加紧张。收藏协
      会的王女士好几次听见王艾甫念叨内蒙古这边的情况,一边念叨,一边在地上打转
      转:这家伙,再卖点啥?再卖点啥?
      
        谁都知道,王艾甫是视收藏品如命的人,现在,他不得不出卖收藏品来筹集资
      金了。
      
        这件事,实在是放心不下。王艾甫说,这是他一辈子做下的一件最塌底、最为
      不安的事情。
      
        果然,朱敏兄妹拿着太原市民政局开具的证明前往乌兰察布市民政局办理手续
      的时候,不仅碰了一鼻子灰,而且遭到了一通辱骂,并将他们兄妹推将出来。最不
      能让他们接受的,是民政局优抚科科长居然说:“你姥爷死在太原,就找太原!找
      我们干什么?”
      
        2006年7 月10日,因为申请革命烈士称号必须在牺牲者所在地或家属居住地办
      理,王艾甫第三次来到内蒙古,随行的还有中央电视台、上海电视台的记者。
      
        王艾甫和朱敏一起来到乌盟民政局优抚科,他们拿着太原民政局为孙耀开具的
      在太原战役中牺牲的证明、当地政府开具的孙耀与孙秀峰的父女关系证明,还有孙
      耀的入伍通知书和阵亡登记表。
      
        王艾甫这一次的到来,远没有上一次那样风光。他面临审问一般咄咄逼人的质
      问:
      
        你一个收藏协会管这么多事情干什么?
      
        你那个登记表上的公章呢?
      
        吃饱了没事干,净给我们找麻烦!
      
        王艾甫面对这优抚科长的质问,仍然据理力争,对他讲,因为登记册的公章在
      封面上,所以没有公章,而且,前一次,太原市民政局的尹副处长都来了,还不能
      说明吗?
      
        又是一通质问:谁知道那处长是真是假!现在假的多啦!想骗谁?
      
        王艾甫还是据理力争:即便不能确认是烈士,按照中央文件,孙耀也应该按解
      放战争的失踪人员来对待,办理相关手续。
      
        科长振振有词:中央哪个文件?那个文件过期作废啦!
      
        科长把对朱氏兄妹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端了出来:他是死在太原嘛,又不是死
      在我们这里,死在太原就找太原。
      
        见随行的有电视台记者,科长如临大敌,吆五喝六招呼部下:把这几个记者的
      车扣住,别让他们跑了,看他们是真还是假!
      
        王艾甫这时候真是怒不可遏,他当兵20年,在省级机关工作又是20多年,还从
      来没有见识过这等狂妄,狂妄得连国家公务员最起码的教养都没有了。
      
        如果他们不是事先与乌兰察布市军分区取得联系,有军分区的汽车在那里停着,
      怕连人身自由都难以保障。
      
        他被逼到了墙角,他气得脸色煞白,悲愤至极:你真是白披了一张人皮!
      
        然后,很不冷静地骂了一句脏话。
      
        上一次陪他们去孙秀峰家的那个小伙子见领导被骂,立即从后边蹿出来狠狠踹
      了王艾甫一脚,王艾甫一时性起,真的打算此行要将老命搭上,两人很快扭在一块。
      随行的电视台记者被挡在门外不让采访,听见里面动静不对,忙冲进去七手八脚将
      王艾甫和那个小伙子拽开。小伙子不解恨,义愤填膺:要不是看你是一个老汉,我
      一脚踹扁你!
      
        辉腾锡勒草原的云彩在天上飘荡,草原上空的太阳正朗照着。这一只年轻的脚
      掌就这样轻易地踹了出来,踹在一位年近七旬的老翁身上。这一脚,踹得枉不枉国
      法,违不违党纪?党纪和国法怎么会管到这只年轻有力的脚掌之上?但至少有违道
      德吧,尽管他踹的是一位来自别的省份来办一桩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的老汉。
      
        这一脚踹出来,踹丢的是什么呢?这一脚,踹丢的,还有起码的良知和起码的
      人性。
      
        这个场面让随行的电视台记者目瞪口呆。大家都不明白,这个来自山西的善良
      的老人,到底冒犯了谁?冒犯了谁的什么东西?所有的人想都不敢想。
      
        一行人出集宁城,前往孙秀峰家,记者还买了许多慰问品。孙秀峰的家孤零零
      地伫立在察右中旗夏日的原野上,残破,低矮,老旧,依然靠吸氧度日的孙秀峰一
      双殷殷期盼的眼睛,会将每一位善良人的承受能力推向极致的。
      
        记者拍摄着,泪水不由得涌出来,几次三番打湿前襟,镜头模糊了。
      
        也许是一个特例,但愿仅仅是一个特例。
      
        随后,他们来到察右中旗民政局优抚科,这里的情况要好多了,一名工作人员
      接待他们。
      
        王艾甫几乎是央求:你看这家人已经成这个样子,老太太命悬一线,能尽快帮
      忙办一下吗?
      
        这位同志非常为难,非常无奈。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上面规定着关于烈
      士确认的若干程序。他说:烈士是为解放全中国而牺牲的,我也真的想给老太太尽
      快办成这件事,但是,我说能办那是哄你。你看看这个烈士确认程序,三年五载能
      办下来吗?你说!
      
        这个程序不能说错,甲乙丙丁,ABCD,可当过兵的王艾甫怎么看怎么扎眼。此
      程序大致有三。其一,直系亲属提出申请。其二,须有两个或两个以上被申请烈士
      牺牲现场证明,并写出详细牺牲经过,加盖原单位公章。其三,由县(旗)民政局
      搜集整理好相关材料,报当地县(旗)委、县(旗)政府,经常委会讨论,出具证
      明,上报所在市(盟),经市(盟)常委会讨论会,出具文件上报上级民政厅……
      一级一级,直到省(区)党委常委会讨论通过,才最后确认。
      
        烈士为国家而牺牲,现在变成了一己之事,须家属申请;想当初,戴着红花走
      到军营的时候,哪一处墙上不是刷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一人当兵,全村光荣”
      的标语,现在,不算话啦?如果不申请呢?一位57年前的烈士,要找到两名或两名
      以上的现场证明人,谈何容易,况且,百万大军一声冲锋号就冲杀上去,哪里能容
      得留下三分之二以上的兵员在后方看着前面的战友是怎样倒下的?一个贫穷的农妇,
      让她如何一级一级走过那么多的程序才能换回红头文件?
      
        现实是一种具有想象力的存在,它的想象力要超过任何人的预想。
      
        王艾甫不止一次夜里失眠了,难道我错了?如果我错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那么
      多部门都不遗余力地参与到寻亲当中;如果我没有错,怎么为烈士落实政策这看似
      简单的事情竟然这么难?而且,让别人这么讨厌,自己真的是给政府添麻烦?可是,
      作为民政部门,他们不办这个“麻烦事”,成天又在干什么?
      
        没有哪一位烈士家属找到之后让王艾甫如此伤心,从此,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察
      右中旗乌素图镇这个名字就收藏在王艾甫的心里了,不,是刻在心里了,伫立在辉
      腾锡勒草原上的那一溜泥墙老屋,屋顶上面仿佛架了一盏功率强大的射灯,灯光穿
      过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时不时地划过王艾甫的眼际,让他牵念,让他揪心。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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