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84位烈士回家

　　　　　　　　　　　　　　　　苍凉之旅　　从1996年开始，王艾甫开始实施他为烈士寻亲的计划。　　这个计划曾经让他兴奋过，他的脑海不时地冒出一些词来命名自己行动的主题，比方他在自己的记事本扉页上写下的那些话，最后，为这一行动总结为“为烈士寻找亲人，送烈士魂归故里”，这些词语和定义每每让这个退伍的老兵感到热血沸腾不能自已。这命名和总结确实是准确的，也是豪迈的。　　十年之后左权县的那一夜长谈，王艾甫为我描述他拥有了这些阵亡通知书之后的情景。那时候，他在一个个难眠的夜晚，常常自己把自己搞得都激动得不得了，构思着他把一份份阵亡通知书送到他们亲人手中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构思着他作为一个老兵，把更老的解放军弟兄的荣誉送到他们家乡时候的那种热烈场面。　　“好家伙，那是什么光景！” 　　老人激动的心情不难理解，他的这种真诚谁也不会怀疑，那些偶然冒出来的词语和每一次构思的心劲，我信。1996年，拥有那批文物的王艾甫好像是一位重新归队的战士，听到了一声命令，重新披挂，整装待发。　　这个计划尽管激动人心，但他未必就没有犹豫过。收藏界的老伙计们凑在一起，王艾甫每一次都不厌其烦地叙述自己的这一计划，“烈士登记册”、“阵亡通知书” 在一段时间之内成了他的口头禅，有的老伙计开始给他泼冷水了。　　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报喜不报忧。别说人死了47年不好找，就是找到了，你把死讯送到人家家里，本来已经很痛苦了，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这一层倒忽略了。但王艾甫转念一想，可这些人的身份不一样啊！他们是死了不假，但是他们还是烈士！送去死讯的同时，也是送上一份荣誉，这荣誉可是亲人们用生命与鲜血换来的啊！退一万步讲，你明知道一个人死了，明知道这个人的家庭住址，不告诉人家能说得过去吗？况且，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大部分人员的地址都很详细，找到他们的亲人应该不是难事。　　连他都没有想到，这一找，就找了整整十年。　　从1996年一直到2005年。84份未发出的太原战役阵亡将士通知书，就和刚到他手里时候的命运一样，还是一份都没有发出去，一位烈士的一位亲人都没有找到。　　显然，他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他以为，按照通知书上的地址，打个电话给当地的民政部门问一问，再不行，写封信给烈士所在的村子，看有没有这个人，还有没有他的亲属在。　　为了显得正规一些，他请他的朋友，山西省检察院政治部副主任张志云为他拟了一份措辞恳切的信函，打印了几百份，按照阵亡通知书上的地址发了出去，同样的内容他寄两份，一份直接寄到烈士的村里，一份则发往当地的民政部门。　　信发出去了，每一封信都是石沉大海。十年间，他写了几百封信，都没有回音。　　电话打到当地民政部门询问，当地的民政部门几乎是同一口径，答应查一查再说，但“查一查”也就是“查一查”，一说，再无下文。　　写信、打电话，成了1996年到2005年这十年间老人日常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有时候几乎是无意识地就拿起电话打过去询问一番。然而，十年间总是杳如黄鹤，一次次的失望也成了他日常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位从军营里走出来，又在省直大机关待过的退休老人太过单纯了，十年帮助烈士寻亲未果，他居然从来没有往旁的方向去想，他对自己生活的现实还怀有相当程度的善意，不是体会不到，他只是不想往坏的地方想，他也没有受过那种产生坏念头的训练。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独自一个人坐下来黯然神伤：这些烈士的父母亲都下世啦？他们难道都一律没有家庭，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也没有？84位烈士，84个家庭的亲人们，竟然没有一个想着他们，他们竟然不找他们的亲人，这是怎么回事？　　十年来，把个老汉折腾得有些神神道道的，年过花甲之后迈向古稀，王艾甫的头发由花白而全白，成了一位皓首老翁，但他的内心还是热乎乎的，没有一天想过要放弃自己为烈士寻亲的计划。　　十年间，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民政部门办事人员承诺的“查一查”的说法，一时查不到也仅仅是一时查不到吧。十年之后，当凤凰卫视的记者问他就没有怀疑过公家的办事人员在敷衍他吗？他说，绝对没有。　　王艾甫哪里会怀疑吃着国家俸禄替国家办事的工作人员的工作态度。以他一个普通人最朴素的想法，你拿那一份钱，就得对得起那一份钱哪！他哪里知道，对他一个普通的太原市民而言，他在电话这头传递到各地的声音显得太过微弱了，他的声音撞在了由各种程序和级别组成的巨大消声设备上面，冷枪撞上棉花包。　　直到后来，他才有所省悟。他自嘲地说，咱一个老百姓嘛，一个山西的老百姓，哪能用得动人家其他省份的公家单位。　　我们谈起这一节的时候，老人还担心我不相信。恰好，左权县几个农民在翻地的时候，从自家地里起来一座坟墓，墓碑还在，是抗战时期病逝于左权县的一位八路军将军，他叫张义侠，墓碑上明确标注着这位将军的籍贯。热心的农民们都知道王艾甫在为烈士寻找亲人，就直接把寻亲的报告打到他这里。按照记载的籍贯，他几次打电话给当地的民政部门，对方一口答应帮忙查一查。　　王艾甫随即拨通电话让我听。他说，你听听。　　电话拨通之后，对方显得很客气。王艾甫告诉他：“我就是上一个月打电话寻找烈士下落的山西人啊。” 　　“噢，咋回事呢，你再说一遍。” 　　“我是山西左权县啊，我们这里发现一座坟，墓碑上记载的人是八路军的一位将军，他的名字叫张义侠，标注说是你们县的人。前一次你们不是答应帮助查一查吗？查得怎么样了？” 　　“噢，有这事啊，你再说一遍。” 　　又说一遍。　　“好好好，我查一下看啊！等会儿你再打过电话来！” 　　王艾甫放下电话，示意我等一会儿。他放下电话的时候，手分明在抖。　　等了几分钟，再拨电话过去，对方说：查了，没有这个人。还好，对方还说了说查不到的原因，是因为解放之后，地方的行政归属几经变动，查找这样一位60年前的人根本不可能，让王艾甫试着到其他地方查一查。　　“就这样啊！”没等王艾甫再说第二句话，那头的电话不耐烦地挂断了。　　王艾甫苦笑着说，这还是好的！答应给你查一查。　　我说人家也蛮客气的嘛。王艾甫告诉我一个非常滑稽的事实，也就是这个电话，也就是接电话的这个人，每一次打过电话都是这样的对答，每一次打电话过去对方都像是茫然之中第一次接听一样，都要让王艾甫把内容和姓名重复一遍。就是这个电话，两个月之内打了不下十次！　　事实上，王艾甫这十年中间所遭遇的恶言恶语要比这更甚，有的办事人员直接斥责他：麻烦，净给我们找麻烦！　　不，那边说的是“麻球烦”，一句很北方的脏话，王艾甫让他们厌烦甚至讨厌到了极点。　　十年间杳无音信毫无结果，老人难道没有想过要放弃吗？王艾甫告诉我说，没有！真的没有。他说：“说了别人可能不相信，这家伙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神有鬼似的，那些东西放在那里好像会自己出声，常常听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每一次打开柜子看一眼都感觉不一样。我觉得躺在里面的就是我的战友，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就在那里催着我，这个计划一旦形成我就没办法放下。咳！你还别说，当陆陆续续找到烈士亲人之后，还真不响了。” 　　我知道，这是他心情的一种表达。这种表达让人感到苍凉而悲怆。　　十年来，那84份阵亡通知书他不知道抚摸过多少遍了，上面的人名和他们各自的籍贯，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尤其是84份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里的名字，你一说哪一个，他马上就能答上来，而866 位烈士的阵亡登记册，也大致有一个印象。　　我随口难了他一下。我说，陈开业。　　他说，好像，好像是四川的吧，866 份名单里的。　　好家伙，逼得老汉都快成精了。　　处在疑惑不解中的王艾甫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的寻亲计划是一时心血来潮，寻亲计划就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无疾而终。　　十年寻亲未果，他手里用3000元“巨资”买回来的“死人名单”的真伪再一次成了一个话题- 要是真的，还能十年没有结果？　　他想，可能是方式不对。在落寞之中，他忽然灵醒过来，太原市有牛驼寨、双塔、黄陂、阳曲、清徐等烈士陵园，在那里长眠着数以万计的英雄先烈，是不是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些线索？　　马上行动。烈士陵园还真的有阵亡通知书上的烈士坟墓！这让他惊喜不已。在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现出这么一丝希望，他身上收藏家的那种刨根问底的劲头再一次帮了大忙。一个夏天，一个冬天，他一有空就泡在烈士陵园里，七大烈士陵园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拿一瓶矿泉水，把大理石墓碑上的灰尘杂草冲洗干净，挨着个一排一排排查，几千座墓碑无一遗漏，在七大烈士陵园，居然找到几十位与他手里的阵亡通知书和烈士登记册里名字、籍贯相吻合的烈士坟墓。　　龙华章、苏廷信、李宝顺、贾老巴、刘成仁、李漠元、刘克功、李光耀、毛通银……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零零散散出现在各大烈士陵园。每对上一位，他就从旁边的地里扯一把野花扎成束，献在墓碑前，鞠躬，默哀……多少年了，没有亲人来看望你们，我代他们祭拜你来了。战友啊，你原来在这里！　　事实上，每对上一位烈士，王艾甫的心里就会增加一份沉重，他惊喜着，但不痛快。　　找到墓地，说明这些烈士是确实存在的。是真的。没有发出去，亲人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死活，看来，也是真的。　　成天往烈士陵园跑，一泡就是一天，至少显得很反常，连陵园的人都感到奇怪，就问他，这里面有你的亲人吗？　　他如实相告，人家很不屑一顾：“这不是有病吗？”但是，谁能知道此刻王艾甫心里面的狂喜呢！他成天去，又成天跟陵园的人见面，一来二去，当初质疑的好多人都成了他的朋友，甚至主动前来帮他寻找。　　他对朋友们说，你们看，有名、有姓、有坟墓，这东西呀，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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