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在唱歌(1)
      
          受访人:斐然(上海)
      
          年龄:34岁
      
          受教育程度:高中
      
          婚姻状况:1988年结婚
      
          健康情况:1989年生育一次无流产史
      
          职业:幼教
      
          个人档案
      
          怀孕、生产是人体的巨大工程,是女性生命里肉体与精神共同奋斗的一场硬仗。
      面对挑战,女性对自己的“基础”了解多少?是否有充分的身心准备?而作为一个
      家庭,在这样特殊的时期,丈夫是看客还是参与者?这至关重要。
      
          蟋蟀在唱歌
      
          我10岁的女儿特别爱笑爱唱,几乎听不到她小嘴巴闲下来的时候。有时候听着
      她闹出的叽叽喳喳声响,我会想,女儿真的就是当年那只闹在我耳边的小蟋蟀变的。
      
          我是在领了结婚证半年后怀孕的,按我们上海的规矩,没办过结婚仪式就不算
      结婚。那天,当我把已怀孕的消息告诉丈夫时,他并没表现出要当爸爸那种该有的
      兴奋和激动,淡淡地说:“既然这样,那就结婚吧。”可我是挺激动的。倒不是因
      为怀孕,怀孕是稀里糊涂怀的,并不感到紧张、害怕,也没想到今后会有什么问题。
      我激动,是因为终于要做新娘了。自从一年前母亲去世,家中兄姐们就如大难临头
      的鸟儿,都各自找自己的归宿,我的心一直惶惶,不知自己这只最小的鸟该落到谁
      家的屋檐下。
      
          其实,后来我也明白了,当初我丈夫急急忙忙与我领了烫金的结婚证书,一半
      的原因是他母亲说服了他娶我———因为有结婚证书才能分房。房子没分下,我自
      然是进不到屋檐下做不成新娘。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怀孕了,这一下子让我觉得
      有指望了。我真的特别激动,好高兴啊。我要做新娘了,我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从
      那时才有了特别的感觉,觉得是她在保佑着我,让我不再过惶惶的日子。
      
          谁知第二天,丈夫变卦了,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我母亲叫你去做人流。”
      我听了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就哭了。我说,我愿意把孩子生在平房里,和你妈妈挤挤,
      几平米也是家。丈夫不听,不耐烦说:“我妈是为你好。”我说:真为我好就快让
      我做新娘,我们这么不明不白的(指没举行结婚仪式)关系拖下去,是毁我。那天,
      我们领证后第一次吵得很凶。
      
          我和他家就这么僵起来。我不能不隔三差五去他家,我是他家的人哪,我必须
      迈入他家的门。可每次去,再也看不到他母亲的笑脸。每次当我迈进屋,我直觉得
      他一家人的眼神都往我肚子上扫,好像我肚子里长了恶瘤非要拿出开刀。我好怕,
      总是坐在那里下意识按住肚子,我手一刻也不敢离开,感到一离开,肚子就会被他
      们捅破。
      
          那一阵,我被各种恶梦惊吓得夜夜不宁。有时梦见被人追杀到悬崖绝壁,有时
      梦见被人开膛破肚,血流成河……后来连白天也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各种念头。白
      天清醒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掉入一种特别的状态里,这个状态让一切都变得模模
      糊糊,心里常特别绝望,又说不清怎么回事。但有一条我特清楚,就是我要保护我
      的孩子,我一定要生下她。因为我总觉得我跟这个孩子有种神秘的约定。她会保佑
      我一生平安。
      
          就在这时候,大概怀孕3 、4 个月吧。房子分下来了。婆婆答应把朝北的10平
      方米房间作婚房。老天有眼,我心安定多了。丈夫去南京路订了十桌酒席,我拖着
      虚弱的身子开始四处采购。有时,走在路上突然蹲下来哇哇吐一地,丈夫在旁不但
      不怜惜,还生气地用脚踹我,边踹边说:看结婚有什么好,你活该讨苦吃。我真的
      好心酸。我那时真是已搞不清结婚是为讨苦吃呢,还是为结婚而结婚。有一点明白,
      结了婚肚子里的孩子就有了合法的家,是为孩子。至于当不当新娘已经不让我激动
      了。
      
          我的婚姻生活似乎从举行结婚仪式那天起就昭示着不吉利。新婚那天我和伴娘
      找到的理发师都不会化妆,当我们做完头发回到家,家人手忙脚乱地为我化好妆,
      忙乱中婚纱的拉链弄坏了,新郎也不择时机地来了,走到门口定睛一看婚车却是白
      色的,我当时虽有些不快,可还是上了车。好在酒席上没出什么洋相,可在跨饭店
      的那十几级台阶时,丈夫并没有与我挽手并肩而行,而是身轻如燕地快速上去了,
      而我却显得步履沉重,因为我的脚后跟老是踩着曳地的长裙……
      
          怀孕5 个多月时,有一天家中有来客,我不知趣地坐在客厅翻晚报,丈夫暗示
      我说:晚报不在厅里在房里。我说屋里没有,仍继续找。丈夫认为我挺着个大肚子
      被客人看了难看,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因为有客,我没有闹,忍着泪回到小北屋。
      可是这一巴掌好像永远没落下,从此耳边始终有隆隆的火车驶过,我心里的感觉好
      像是一遍遍被火车从身上辗压,我和孩子快压成碎饼。接下来又发生一件事:那天
      丈夫本该晚上6 点就到家,可10点还没回,我就躺在床上看电视《聊斋志异》等他,
      后来边看边发抖,一下子掉进了几个月前的那种状态里,车祸、血淋淋的场面……
      
          第二天早晨,我的耳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火车隆隆声。到医院检查,
      说是耳鸣,又查出患有妊娠高血压,住院观察待产。
      
          住院吃过一些药后,火车声消失了。我跟大夫说:左耳边有蟋蟀在唱好听的歌。
      大夫拍拍我肩膀:“耳鸣慢慢就好了,你该好好听听孩子的胎心音,你听她在唱歌。”
      哦,自怀孕以来我还真的从来没有认真听过孩子的歌。大夫提醒了我,住院的每天
      早晨,一睁眼我就竖起耳朵听。对我来说,蟋蟀在唱就是我的孩子在唱,因为我一
      直分辨不清他们彼此的声音。直到10年后的今天,我的蟋蟀(耳鸣)还在伴随我每
      一天。可是,我爱听蟋蟀的歌,因为听着会觉得自己那颗心变得软软的,好像被雨
      滋润过,特别清亮,意识也不模糊。我一直老记得母亲在我小时候说过的,她说孩
      子最初都是钻进妈妈肚子里的小虫。有时我会恍惚有种感觉,孩子是在用蟋蟀的歌
      声跟我交流,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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