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身践祖母训  西出阳关生死路
      
        饥饿像洪水猛兽,摧残着人们的心灵,肆虐着人们的肉体,吞噬着人们的生命,
      这就是一九六○年那场灾难的现实。六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我在庄浪、酒泉、武威
      搞“四清”运动时,尽管工作组再三强调,疏导贫下中农在进行忆苦思甜时,不要
      讲述困难时期的遭遇,但他们总是难以控制那场灾难的悲情,述说着那场灾难造成
      的一个又一个悲剧。四十年后,在西去的列车上,我给老伴回忆了那段不堪回首的
      往事。
      
        新千年开始,老伴退休了。这一年是爸爸去世三周年,清明节我特意去武威扫
      墓,弥补我终生难以弥补的遗憾。三年前八十高龄的继父不慎摔倒,从此抱病卧床,
      我曾几次寄钱让爸爸住院治疗,由于听了游医的鬼话误治,使病情加重,当我打算
      去看望他老人家时,小女儿多次来电话催我去南京给她面相终身,就把西去的事安
      排在了后面,大女儿陪我东行。到南京后的第二天老伴接到老家来的电话说爸爸去
      世了,她心急如火的和我们联系,直到我在南京后的第三天才联系上。接到老伴的
      电话后,我和大女儿立即动身,马不停蹄的往回赶。一路上爸爸的音容不断地在我
      脑子里浮现,自到这个家的五十多年来,他没有去过他的出生地,始终如一的把武
      威当做亲亲的故乡,像老黄牛一样,默默奉献,辛勤地耕耘着朱杨两姓这块贫瘠的
      土地,养活了朱家三代人,养育我们姊妹五个长大成人,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我这个
      肚子不痛的儿子。他对我那么关爱、器重,就是亲父亲也不过如此;他对我恩重如
      山,难以报答。到了武威,弟妹们眼巴巴地盼着我的到来,安排爸爸的后事,希望
      能见上爸爸最后一面。大弟弟告诉我,爸爸在弥留期间,一旦睁开眼睛就问:“”
      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听到这话,我的心里无比酸痛,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对
      不起爸爸,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未能在他的身边。这是我终身难以抹去的内
      疚,痛苦和悲伤使我采取了给爸爸发大丧的方式,来弥补我内心的缺憾。
      
        料理完爸爸的丧事后,为了两个女儿所盼的“纪念”,我故地详游,拜访了一
      些年长的亲友和邻居,去了我曾读过书的几个学校,游览了几处名胜古迹和开拓着
      市容,走遍了我小时侯玩过的地方,处处荡抹着我儿时的记忆。新关已不是旧时的
      摸样,我受过启蒙教育的光明寺小学,破旧的建筑已不复存在,邵逸夫先生捐资修
      建的教学楼拔地而起,好一幅现代化的气派;我家的门前是热闹非凡的农贸市场,
      人头攒动,盛况繁荣。荣华公司的崛起,占拒了新关的绝大部分地盘,兴建了现代
      化的工厂,年轻人在这里荣耀地创造着未来。上河滩也被新建的荣华大桥覆盖,一
      条宽敞的大道把新关和城区连接了起来;荣华小区的建成,有不少城里人也来到新
      关居住。之于高家台埋葬我生母的地方、达家坟、还有许多我小时候玩过的旧址,
      都已荡然无存。武威的变化令我惊叹,真可谓翻天覆地、人世沧桑。
      
        新世纪的第一年,我也被宣布下课了。回顾参加工作的三十六个春秋,我驾驭
      命运的小舟在党政机关、企业和学校的三块水域里来回漂泊,终于在企业的码头靠
      岸,和众多的国有企业的退休职工一样,到社会的养老保险机构领取养老保险,安
      排晚年生活。我所受的教育给我贯输了一种思想;我们这些读书人吸食的是直接参
      与物质生产的劳动者的血汗,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我勤奋忘我的报答着养育了我
      的人民。在这种观念被打破后、知识分子也被称为劳动者时,我也基本上耗尽了劳
      动能力。虽然养老费与过去的工资待遇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但它毕竟给晚年生活
      照射着一缕阳光,比起那些为衣食奔波的人们,我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
      的现实。
      
        这一年的春节,小女儿和小女婿也来兰州过年,带来了不少南京特产,春节期
      间大包小包的提着拜年;你请我宴,今天到这个餐厅,明天到那个酒店,美食好酒,
      各种名吃,使人眼花缭乱,七天来几乎没有在家吃饭。如果把六○年的生活拿来相
      比,那简直是地狱天堂。在此期间,女儿女婿盘算着出资让我和老伴出去走走,我
      俩也都有这个心愿。四十年前的那场厄运,一旦想起来我就毛骨悚然,老像把魂丢
      在了新疆,为着寻找那丢失的魂魄,还有老伴还不知道嘉峪关、莫高窟、鸣沙山、
      戈壁、绿洲、王母娘娘的洗澡盆是什么摸样,也思念在新疆年过了八旬的舅舅,由
      于这诸多的原因,我们把旅游的去向确定为西出阳关,出行的时间定在了五一黄金
      周之后。
      
        交通的便捷和信息化的讯猛发展,使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变得越来越小,人与
      人之间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近,一个电话就能使的千里之外的人近在咫尺,航空运
      输在迅速地缩小着人们生活的空间,朝发晚至的火车能使千里之外的亲人当日能见
      面,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人流的长河中激荡着使人意想不到的浪花,在西去的143
      次列车上遇到八年前在188 次列车上的那个东北人,巧的是又在同一个车厢的同一
      个卧仓内。
      
        这个关东大汉还是那么豪放,他再三说,中国这么大,有近十三亿人口,能再
      次见面真是一种缘分。八年前他在洛阳车站下车时给我的印像他是一个商人,也许
      是缘分之情吧,我问他这些年生意搞的怎样?他毫不掩饰地对我说,五年前就把那
      顶推销员的帽子甩给了别人,自己办了一个企业,现在已发展到500 万元的资产,
      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总。这次他专程从东北来到嘉峪关接他退休的舅舅,到他
      的企业发挥余热。说到他的舅舅,我就想起接触过的东北人,他们为大西北的建设
      献了青春献子孙,特别是在那不毛之地上建设了酒泉钢铁公司的东北人,尤为令人
      起敬,他们在瀚漠中创造了人间奇迹,由于他们的奉献,才有了今天的戈壁钢城嘉
      峪关市。
      
        一路上和关东大汉谈的十分投机,提起了八年前在火车说的那些顺口溜,他说
      :“顺口溜虽然是些牢骚话,但还是或多或少的反映了民意,有些也是真实地反映
      了历史和现实,比如说工人阶级还是不是主人翁的那顺口溜编的就比较见底。”我
      说你说说我听,他脱口而出:
      
        五十年代翻身解放,扬眉吐气;
      
        六十年代共度难关,齐心协力;
      
        七十年代领导一切,顶天立地;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低三下四;
      
        九十年代分流下岗,朝不保夕。
      
        这个顺口溜编的形像生动,虽然道出了中国工人阶级五个历史年代的地位和变
      化,但也有偏颇,工人阶级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主人翁地位从根本上来讲还是没有
      改变,新时期工人队伍的状况并不完全是那样。五六十年代工人阶级的概念是指国
      有企业的产业工人,八十年代以来,当知识分子也被界定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后,
      工人阶级概念的内涵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我问关东大汉:“你和你企业的员工
      算不算工人阶级的组成部分?”
      
        关东大汉一时回答不上来,想了片刻说:“你说的是理论问题,我们生意人不
      关心这个,只要能赚钱,管它什么阶级不阶级的。”然后他还是引以自豪地说:
      “我原来是企业的产业工人,曾经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如今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接着他反问我:“现如今国民生产总值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个体、私营和民营企业创
      造的,你说这些企业的员工算不算工人阶级。”我说:“这是理论界还在争论的问
      题,我也不敢断言;但可以肯定的说,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社会经济层面处在
      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在经济形式多样化的今天,发生和发展着复合性、多样化的社
      会经济群体。比如上亿农民进城务工,他们属于那个阶级。当今在劳动力不断分化
      和组合的过程中,突现的是社会的不同界层,而不是阶级。现时代的人们以与时俱
      进的思维寻找着自己的社会位置,你的社会位置是民营企业主。”我又半开玩笑说
      :“不过你放心,没有人会把你当成是新兴资本家,反而有可能还会登上政治舞台。”
      他说:“怎么可能呢?”我说:“非公有制的经济群体中,将会涌现出更多的百万
      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甚至还会有更多的巨富,他们将会在国家,更多的是
      在地方的社会政治生活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我的这些话把关东大汉说的心里
      乐滋滋的。但他还是谦虚的说:“混到这一步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该知足了,不
      问什么舞台和角色,能够与时俱进也就行了。”在这里关东大汉转移了话题:“
      
        现在的人脑子活得很,跟着形势走,紧拉政策的手,就连编顺口溜的人也不僵
      化,现在又流传‘十种人’你听过吗?”我说:“不知道,没听过。”他又说起
      “十种人”:
      
        一种人掌实权,点色玩美又弄钱;
      
        一种人有后台,弄点名堂就发财;
      
        一种人大盖帽,勒索受贿有新招;
      
        一种人假改革,国有资产兜里塞;
      
        一种人干个体,宰了老张宰老李;
      
        一种人是电霸,不给好处就拉闸;
      
        一种人搞欺诈,骗来票子大把花;
      
        一种人作田老,交了粮食收白条;
      
        一种人下岗了,生活无着等低保;
      
        一种人是盲流,不知何处是尽头
      
        关东大汉说完《十种人》,我开玩笑说:“你的记性真好能说出那么多的顺口
      溜,将来你能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不过我问你宰没宰过人?关东大汉直爽地说:
      “曾经有过,想在我资产几百万,再干那事就钻到钱眼里去了。”相反的是我规范
      经营,照章纳税,却有人常找我的麻烦,今天抽样,明天检查,后天评比,那些爷
      们变着花招从我兜里掏钱,我能被少宰一点就够幸运了。我说:“看来办个企业也
      不容易,我知道所谓评比就是拿钱买荣誉,难道检查还需要花钱吗?”关东大汉苦
      苦一笑说:“你知道什么叫巧立名目吗?我再给你念段顺口溜你就知道了。”于是
      他又念起了顺口溜:
      
        游山玩水称“考察”,胡吃乱拿称“检查”;
      
        钱权交易称“下海”,贩卖户口称“开发”;
      
        公款消费称“投资”,乱戴乌纱称“提拔”;
      
        造成损失称“学费”,异地为官称“处罚”;
      
        关东大汉接着说:“你看这胡吃乱拿都不是钱么!还有摊派、募捐、赞助、献
      爱心、搞扶贫等各种要钱的花样,有的拖拖就算完了,有的还得动真格的。我们的
      这碗饭也混的难着呢?”
      
        社会的变革像大浪淘沙,从根本上来说是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的调整,它必然
      触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多的顺口溜反映了社会生活中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
      在社会分配严重不公的面前,老百姓发出了怨言,同时也对政府和公仆们深深的抱
      有希望,这时我想起了接受我葫芦赠的那两个县官,在六十年代,他们和众多的父
      母官一样,和老百姓共度难关,在人民的心里树起了共产党人的丰碑。火车快到武
      威的时候,我又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四十年前的那场灾难,老伴和关东大汉聆听着
      我的述说。
      
        一九六○年的冬天,武威特别寒冷,头天从井里打来的水,一夜之间缸里就能
      结厚厚的一层冰。冬至阴极阳至,我的家乡有接阳的习俗,这天各家都把水缸或水
      桶盛得满满的,以求来年吉祥,粮食满仓,生活有余。冬至的第二天武威下了一场
      大雪,那雪足有半尺厚,我家的水缸就冻裂了;那间泥草屋里虽然有热炕,,屋顶
      上早晚还是挂着冰霜。此时久病的奶奶病势越来越严重了,胃痛起来汗水像豆珠一
      样滚,痛得无奈时让婶婶用手使劲按她的胃部,还让我用脚挤压她的胃部止痛。奶
      奶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婶婶想着在她临终前让她吃上一顿饱饭,千方百计搞来了
      一点面粉,做成面糊糊喂她,奶奶摆着手不让喂,挣扎着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我是不行了……吃、吃、吃什么…也没有用了,给娃娃们吃吧,救、救…救他
      们吧!”这天夜里奶奶又突然醒过来对我说:“书不要念了…到玉门去…找个工作。”
      这是奶奶临终前对我的嘱咐。第二天早上,大雪纷纷扬扬,奶奶已经不省人事了,
      呼吸短促,拉起了毛声,这时婶婶叫我赶紧去给玉门的姑姑发电报,给爸爸的单位
      和大姑的家里捎话,说奶奶不行了,叫他们赶紧回来。当我披着雪花返回家门时,
      奶奶的双脚已经踏入了地狱的门坎,睁着两只眼睛,回睦着对人世间的留恋。我扑
      到奶奶的身上,把住奶奶的双肩,盯着奶奶不瞑的眼睛,失声地哭叫着:“奶奶!
      奶奶!奶奶!……”院子里的张爷听到我们的哭叫声,托着浮肿的身子,来看了奶
      奶一眼,步履螨跚地返回时载倒在了雪地里。户外刀片似的雪花抠打着门窗,天愁
      地惨,奶奶闭上了双眼,奄然归西。
      
        这一天对我来说是天崩地坼,望着奶奶的遗容我有些木然。婶婶说,奶奶躺下
      了,我们只有这一间屋,再不能等你爸爸和姑姑们了,快去给魏家姑父的大哥报丧,
      他家人手多,请来商量发送奶奶。
      
        我走出家门,新关白茫茫的一片,连树枝上也是雪挂,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在
      厚厚的雪地里我艰难地来到了魏家,跪在门口通报了奶奶去世的噩耗。魏大叔见了
      赶紧从炕上下来,双脚吃力地塞进了那双不相适宜的鞋,颠颠簸簸地来到了我家。
      当时生产队的队长是曾给我讲过长工故事的严大哥,也来到我家。三个大人商量起
      了奶奶的后事,魏大叔说:“天寒地冻,人们都饿的爬不起来了,打坑抬杠是两件
      大事。”
      
        严大哥动情地说:“老奶奶是好人啊,吃斋念佛一辈子,做了不少善事,给过
      我母亲不少帮助,从未嫌弃过我家贫穷,和我母亲好了一辈子,就是地冻三尺,我
      也要让她老人家入土归安。”为了解决抬埋的两大难题,于是商定墓穴打在离我家
      不足二百米的窑沟河旁,在木匠铺钉做一个木匣子入殓,严大哥包了煨坑打坑,魏
      大叔包了订棺抬棺,并给大姑父家报丧,第二天天明出殡。当晚棺木买来了,奶奶
      的遗体装进了那个用铁钉钉成的木匣内,坟地也解冻了,严大哥连夜在打坑。第二
      天早晨魏大叔的三个兄弟也来了,就在起棺的时候,大姑父扛着一个迎魂幡,步履
      艰难、上气接不上下气的走了进来,这个引魂幡是发送奶奶时唯一的纸火。大姑父
      已经走了三十多里的路程,把迎魂幡交到我的手中,倒跪在奶奶的灵前,蜡黄的脸
      上流着心酸的眼泪,他想送奶奶一程,但力不从心,眼睁睁地望着我打着迎魂幡,
      魏家四个弟兄抬着棺木走出了院门。在奶奶西归的路上白雪皑皑,没有儿子、女儿
      女婿送行,形影寥寥,一片凄惨。
      
        讲到这里,关东大汉打趣说:“我是城里长大的人,虽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坎
      坷和磨难,但也在困难时期吃过糠、上山下乡扛过枪;大串联时渡过江,文攻武卫
      负过伤;东奔西跑闯过关,南征北战经过商。听说过不少困难时期的故事,那时侯
      活过来的人真不容易。这时143 次列车缓缓地进入了武威车站,触景生情,我接着
      关东大汉“真不容易”的话题,又说起了首出阳关。
      
        这年冬天,学校的生活不够正常,不是缺柴,就是断煤断粮,生起不久的火炉
      也停了下来,教室和宿舍里冷的发颤,学校在管理上也放得很松,尽管是劳逸结合,
      半天休息半天上课,但还是有不少同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安葬完奶奶后的第三
      天,学校提前放了寒假,发给校籍生的粮票比往日的定量少了四斤。离校时有两个
      同学告诉我他们要到新疆去找工作,问我去不去,这一天院子里张爷爷也离开了人
      世,他纯粹是饿死的。饥饿难奈,苟延残喘的生活常常是我情绪不安,早想着离家
      出走,强烈的刺激产生了冲动,我要走,我不能在家困守了,我要出去找饭吃,我
      要自立为生,我要到玉门去。
      
        这天晚上,我把身上揣的粮票一两不剩的掏给了婶婶,把它留下来顾及两个骨
      瘦如柴的妹妹。临走那天,婶婶把奶奶病危时搞来的面粉全都拿出来给我烙个五个
      薄饼,加起来总共不到半斤,给了五元钱、三斤粮票,还给姑姑捎了一颗包心菜。
      我说:“明天晚上我就到玉门了,粮票用不着。”婶婶说:“拿上万一有个用处。”
      我把钱和粮票,还有学生证揣在身上;把薄饼和包心菜、还有一个喝水缸子装在一
      个草绿色的军挂包里;戴上方梅留下的那顶灰色的棉军帽,就要出门时,婶婶突然
      改变了主意,一把拉住我不让走了。她眼泪汪汪地说:“你爸不在,你走了他回来
      我怎么交待,你是朱杨两家仅有的希望,你出去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在新关就难
      活人了,朱家的先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能饶我。”我知道婶婶的苦心,她二十多岁守
      寡,没有前行,后来招夫养子,历经艰辛,总是想保住我这根独苗,生怕有一差二
      错。正是她给了我太多的爱和希望,我决心要出走,那怕是挣不来一分钱,在外面
      混碗饭吃,也算是给她分忧解愁。我对婶婶说:“你想到那里去了,我是去玉门姑
      姑家,让他们给我找个工作,就是找不上工作姑姑也会给我饭吃,万一不行也就回
      来了。那有那么害怕,我出门就饿死了。”我这么一说,婶婶也少了些心中的疑虑,
      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家门,千叮咛万嘱咐:“到玉门后叫姑姑发个电报来我就放心了。”
      
        严冬的武威一片萧条,被认为繁华的东大街、南大街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沿街
      的店铺也是门庭冷落,有数的几个饭馆进出的人却是不少,吃饭的人排着长队,诚
      惶诚恐、小心翼翼地拿着介绍信、钱和粮票登记买饭,要饭的人比吃饭的人还多。
      狼狈不堪的乞讨者跌倒爬起、磕头作揖,苦苦哀求吃饭的人给他们施舍一口,我经
      过一个饭馆时亲眼目睹了一个乞讨者的惨状;一个人刚把饭端在桌上,乞讨者伸手
      就在碗里抓了一把面条,那人无奈的哎了一声,摊着双手,跺了一脚,把掉在地上
      的筷子捡起来,吃着碗里残剩的面条;乞讨者饿狼吞食似的把面条填进了嘴里,边
      咽边往外面跑,这时饭馆门口的一辆汽车正在倒车,乞讨者一下钻进了车尾,顿时
      惨死在了车轮下。当警察闻讯赶来追究时,目睹者作证,异口同声的说:“他是自
      己钻到车底下的。”人们纷纷议论着他钻车的动机,有的说他是怕人来抓他打他;
      有的说他是饿极了,不想再活了;更多的人说他在饭馆里经常抢饭吃,活的无奈了
      自寻了绝路。
      
        惨不忍睹的现实震悚着我,敲打着我年轻的心灵,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像有
      一团阴森可怕的乌云笼罩着我的心头,仿佛祁连山在流泪,石羊河在哭泣,鼓楼钟
      在哀鸣。
      
        饿魔驱使着饥民离乡背井,通往火车站的那条路上,盲流的人群背包搭担,托
      儿带女、扶老携幼,渴望着异乡的面包和甘霖,心情急切地向车站走去,我也加入
      了他们的行列。火车站的侯车室门口拥挤的水泄不通,侯车室里人山人海,散发出
      刺鼻的臭味,吵杂声此起彼伏,哭声、骂声、喊叫声、哀叹声、惊呼声、还有值班
      员从铁筒喇叭里发出的疏导旅客的呼叫声,各种声音汇成一片,震耳欲聋。我刚挤
      进候车室,一个囚首垢面的人猛猛的把我推了出来,乘着推开的空隙拼命地挤出人
      群,侯车室里传出了大声喊叫:“抓住他!抓住他!他偷了我的钱包,”但没有一
      个人做出回应。喊叫声提醒了我,我摸我的挂包时,挂包里所有的东西都不翼而飞
      了,挂包上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晦气的离开了侯车室的门口,坐在侯车室门前的台阶上心情忐忑不安,好像
      站在十字路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着去留。这时迎面来了一男一女,男
      的背着一个褡裢,女的背着一个行李,他们也许是走累了,顺势也坐在我旁边的台
      阶上,我才发现男的是我的一个堂舅,女的是堂舅的儿媳妇,年龄和我差不多,我
      要称他表嫂。堂舅问我:“你去哪里?”我说:“打算去玉门。”
      
        堂舅说:“玉门有啥好的,那里的工人也是吃不饱,有人把工作不要了去了新
      疆;七级工八级工,不如新疆人种的一垄葱。我看你还是跟我去新疆吧,我们吴家
      楼车门的人几乎都跑到了新疆去了,你的舅舅和表哥他们都在石河子,那里粮食多,
      有人帮助你,吃饭没问题,你是高中生,说不定在石河子还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堂舅的这番话驱散了我心头的沮丧,又使我有了到舅舅和表哥那里找工作的希
      望,于是我下定决心跟堂舅去新疆。
      
        当时火车站积压着大量的盲流人群,正常买票去新疆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扒
      火车的人很多,货车上成群的人往上扒,尤其是煤车上扒车的人最多的,车站也是
      睁一眼闭一眼,尽量疏散旅客,有时还安排在未装满货的蒙罐车里拉人。就在我和
      堂舅谈话期间,一个穿军大衣的中年汉子走过来说,有一趟西去的蒙罐车就要发车
      了。我们听了这个消息拔腿就去扒蒙罐车。夜幕沉沉,盲流的人群争先恐后地爬蹬
      着蒙罐车,有些老人小孩三番五次的爬不上去,这时中年汉子突然出现在人群中,
      帮助那些老人孩子上车,堂舅上车后拉着表嫂上了车,我扒住车厢吃力地往上爬着,
      中年汉子把我推上车,他也上了车。不一会过来一个乘警打着手电在车厢里晃了几
      下关上了车门。我隐约的发现车厢的两头码着稻草包。
      
        汽笛长鸣,蒙罐车开了。车厢里没有一丝光线,在黑暗中人们呼叫自己的亲人
      和同伴,摸寻着自己的行包,寻找着安身的地方,一个男子摸行包时可能摸到了一
      个女子的含羞部位,那女子尖叫着骂那男子;“不要脸,你瞎摸啥!”一个女子脚
      被人踩了,又是尖叫的骂声,中年汉子出声劝阻:“都是出门人,大家都互相让着
      点,黑咕隆咚的,摸就摸了,踩就踩了,不要大惊小怪的”他这么一说,车厢里安
      静了许多,但还是有人没消停下来。
      
        午夜火车停靠到了河西堡车站,不知是谁打开了铁门,路灯的光线照射到了车
      厢,透进了新鲜空气,人们焦躁心情平静了许多,借着光线没有摸到行包的人都找
      到了自己的行包。不少人爬上车厢两边的稻草包,堂舅、表嫂,还有那个中年汉子
      也爬了上去,蒙罐车的当中变松了许多,几个老汉、娃娃强占着地方打算睡觉。发
      车铃响了,上厕所的人提着裤子往车厢跟前跑,有的人慌忙中忘了自己没有系上裤
      带,伸着两只手就往车上爬,裤子掉到了半腿,露出了光光的屁股,
      
        哐啷一声,黑暗又笼罩了车厢;堂舅说他那儿还有空当儿,让我也爬上去。我
      爬上稻草包后摸着稻草包里疙里疙瘩的,但猜不出里面放的什么东西。火车开了,
      饥饿、急噪、疲劳了一天的人们都困乏了,车厢当中的那些人都睡着了,有的还打
      起了呼噜,爬上稻草包的人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有的人未能入睡,打开了话匣子。
      堂舅问那中年汉子,:“你到那儿去?”
      
        中年汉子说:“到新疆去。”堂舅说:“新疆大了,有没有个具体的地方。”
      中年汉子说:“南疆有个亲戚,来信说那里不错,让我去看看。”
      
        堂舅以为中年汉子也是逃荒的人便说:“从乌鲁木齐到南疆要坐七八天的汽车,
      不如到北疆,那里有许多兵团农场,也能找活干。”
      
        我只是歌曲里知道“新疆是个好地方”,但新疆具体是个啥样,一无所知,他
      们两人的对话使我脑海里浮现着美丽的牧场、肥壮的牛羊,茫茫的戈壁,跋涉的汽
      车,于是昏昏入睡了。第二天早上火车停靠在了河西堡到山丹之间的一个小站上,
      等候正点列车通过。在这个小站上停的时间很长,除了个别老人和小孩没有下车,
      绝大部分人都下了车,有的上厕所,有的找水喝,我上完厕所上车后,表嫂找来了
      水,堂舅喝了几口,,表嫂喝了几口,我满以为堂舅也能让我喝几口,却在剩下的
      水里倒进了炒面,伸进两个手指头搅拌。炒面拌好了,堂舅给表嫂抓了一把,问我
      吃啥,这一问使我特别心寒。我后悔不应该跟堂舅来,我什么吃的也没有,还要坐
      两三天的火车,我能到新疆,能见到我的舅舅和表哥么?事到如此,我上不着天,
      下不着地,只有硬着头皮,听天由命了。看着他们进食,我馋延欲滴,心慌意乱。
      
        火车开了,人们回到了各自占据的地方中年汉子见到我没有吃东西,悄悄地说
      :“你知道这草袋里装的是什么吗?”他说:“昨晚你们睡着的时候,我在一个破
      口处摸了,那里面装的是白菜,那东西解渴也能解饿。”说着从破口处拉出了一颗
      白菜给我吃,我边吃边给堂舅和表嫂撕了几片,中年汉子没吃。我们三人偷偷地吃
      起了白菜。其实稻草包里装着白菜不是中年汉子第一个发现的,在我吃白菜的时候,
      对面的稻草包上也有人在吃白菜,这个秘密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大白菜成了难
      民们解渴充饥的快餐。坐在蒙罐车上人们不知道客运的时间、停靠的车站和最终的
      去向,一路上要给东进西去的正点车让道,像老牛拉的破车,走走停停,黄昏时才
      到了张掖,二百多公里的路程,几乎用了一个对时。
      
        蒙罐车停靠在张掖车站,值班员打开车门向里面喊话:“旅客们!这趟车到达
      了终点车站,请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下车,需要西行的旅客不要出站,请排队直接
      上对面的客车,客车从本站始发开往新疆,车上有座位,请不要拥挤。”尽管值班
      员不停的喊着:“车上有座位,不要拥挤。”但盲流的人群还是蜂拥而动,堂舅和
      表嫂急不可待的下了车,中年汉子乘机在我的挂包里装了一颗白菜,下车后紧追忙
      跑跟上了堂舅和表嫂。表嫂和中年汉子手疾眼快,上车后抢占了靠车门的四个座位。
      不一会车站的门打开了,人流向车厢涌来,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了我身边,片刻时间
      空位上都坐满了人,没有找到座位的人把行李放在走道里当席而坐,列车员过来让
      他们挤到了座位的中间,留出了人能抬脚走路的空间。不一会又是一声汽笛长鸣,
      火车开了。
      
        夜幕下车灯闪亮,照射着人们千姿百态的面容,我第一次发现中年汉子气质与
      众不同,他问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你是张掖人吧?”中年男子微微点头,
      轻声一应“是”。中年汉子接着又问:“你们张掖的情况怎样?”
      
        中年男子说:“还能怎样,张掖饿死了一层人,我进车站时车站外面就躺着几
      个饿死的人,还没人来收尸呢。那个地委书记胡吹冒聊,把张掖人害苦了。你知道
      这趟列车为什么在张掖始发吗?河西走廊的饥荒,饿死人的问题就是在张掖东窗事
      发的,党中央做出了抢救人命的政策,才有了从张掖始发的‘专列’。”
      
        中年汉子说:“还是毛主席英明伟大,不知中国还要饿死多少人。你说地委书
      记是谁?”
      
        中年男子说:“就是统治河西走廊的土皇帝。”听了中年男子的这话我有些吃
      惊,心想这话前些年说出来,不是右派也是现行反革命。中年汉子不以为然的说:
      “地委书记有地委书记的问题,天灾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张掖地区的县乡领导也有
      他们的责任,不少县乡领导虚报浮夸,也是造成地区灾荒的一个原因。有一个故事,
      说一个张掖人和一个武威在一起吹牛,张掖人说张掖有个木塔,离天只有尺八,武
      威人说武威有个钟鼓楼,半截子穿在天里头。有些领导的浮夸就像吹牛的张掖人和
      武威人一样,调子一个比一个高。老百姓那有不遭罪的!!”。
      
        列车上开始查票了,中年汉子掏出一个证件,我们三人都没有买票,中年汉子
      说堂舅和表嫂是逃荒的,说我和他是一起的,列车员放过了我们。中年汉子和中年
      男子继续着灾情的对话,列车员提着一个大铁壶走进车厢喝着:“谁要开水!谁要
      开水!”
      
        堂舅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制作非常粗造的搪瓷缸子,这个缸子在一个小站上用过。
      当时蒙罐车里光线不清,我没看清楚它是什么样子。在客车里我清楚的看到这个缸
      子是用镔铁制的,内外了斑斑驳驳的搪瓷,缸耳子还是歪的。说到这里老伴插话说
      :“你说的那种缸子,我家也有一个,那是我困难时期用过的刷牙缸,我说把它留
      下来作个纪念,让孩子们也知道我们在困难时期是怎样过来的,你偏把它仍了。”
      我说:“那破玩意又不是什么宝贝,困难时期用过这种缸子的人多了,不是什么稀
      罕东西,留下来你想让它进历史博物馆?再说现在青年人不会相信历史上会发生那
      样的苦难,听不进去我们说的这些陈籽麻烂谷子。”关东大汉笑了,我又把话题拉
      到了“专列”上。
      
        堂舅接了一缸子水,放在茶几上凉着,不一会摸着褡裢里想掏东西吃,看着我
      又把手放下了,他的表情使我意识到,我成了卡他们咽喉的余物。表嫂说:“爹还
      是吃点吧!我心里难受!!堂舅从褡裢里摸出一个馍馍,给表嫂剥了半个,剩下的
      半个装进了褡裢,那缸子水堂舅和表嫂各喝了几口,堂舅在剩下的半缸子水里倒进
      了炒面,把拌好的炒面先给我抓了一把,然后用三个指头撮着,小心翼地往嘴里放,
      生怕掉下一个喳喳。堂舅的那把炒面是我一天一夜来第一次进食。我早就饿过劲了,
      失去了饥饿的感觉,那把炒面像救生丸,吃下去后调动起了我生命的欲望,但也像
      强心剂激起了胃的痉挛,心里更加发慌,两手发抖,浑身虚汗,难受的不知如何是
      好,挣扎着从挂包里拿出白菜就啃,中年汉子看出了我的痛苦说:“吃吧!多吃点
      白菜就不难受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饥饿对生命的威胁。想起那些在饭馆里抢
      饭吃的人,此时我和他们的心理需求和渴望没有什么两样,真正认识到了粮食的宝
      贵和感受到了饥饿的痛苦。
      
        “专列”毕竟是“专列”,在西行的路上正点运行,站站通报站名并提醒旅客
      看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我疲惫的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朦朦胧胧的听到柳圆车站到
      了,哈蜜车站到了,挣扎着向窗外望去,黑夜深邃无边,空旷的戈壁上回响着车轮
      滚动的声音。堂舅和中年汉子还没有睡意,谈论着哈密瓜和火焰山的故事,我听到
      中年汉子的地理、历史知识比堂舅更多。这一夜时间很长,也过的很慢,第二天下
      午太阳刚刚偏西,火车到了终点站大河沿车站。下车后中年汉子被一个戴棉军帽、
      穿军大衣的人接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感到他是一个神秘的人物。
      
        在呼啸的寒风中,我们三人和众多的盲流者寻找着各自的归宿。当时的大河沿
      车站有几间简陋的平房,候车室里人满为患。车站的四周是敞开的,来往着运输物
      质的车辆,汽车掀起的尘土在大风的吹动下一浪超过一浪,盲流者三五一伙,在风
      浪中东跑西颠,憔悴的脸上愁云满面,其中不少人背着行包,迟步向前,有的妇女
      娃娃见过来人就哀求:“爷爷!爸爸!给上些吧!行行好救救我们吧!”那些脸上
      发“胖”的人跌倒后半天爬不起来,有的躺在路旁奄奄一息。看到这种情景,堂舅
      说:“这里太可怕了,我们赶紧去买汽车票,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我和表嫂在堂舅的带领下经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帐篷的旁边几乎都是土堆,土
      堆的上面冒着青烟,堂舅说那青烟下面是地窝子,是人们住人的地方。多数帐篷门
      口写挂着标牌,各种各样的“站”数不过来,其中有物资站、货运站、转运站、储
      运站、供销站、加油站、接待站、汽车修理站,近处有商店,远处有煤场。我们终
      于找到了汽车站的售票处,门口排着长队,我排在长队的后面,长队拉的越来越长。
      当轮到我买票时售票员说,买到石河子的车票七天后才能坐车。我问堂舅买不买?
      堂舅说:“七天后我们就饿死在戈壁滩上了,赶紧走,另想办法。”我以为堂舅来
      过新疆,可能有别的门道,跟着他进了一个地窝子,原来是个旅店。此时我已口干
      舌苦见到旅店的暖瓶,那暖瓶的外壳是竹草编的,要了堂舅的缸子,喝了足足有两
      缸子水,还没有解渴,堂舅说给他们也留点,我没再喝。等他们俩喝完了水,我肚
      子越来越难受,我对堂舅说:“咱们去吃点饭吧!”堂舅说:“到那里吃饭?”我
      说:“到外面找个饭馆子。”堂舅问:“你有粮票吗?”我说:“有。”这时堂舅
      几天来紧绷的面孔舒展了些,便说:“那我们就把行李放在这里,包包蛋蛋的提着
      背着叫人家看着还以我们是要饭的,连饭馆子也进不去。”他虽然这么说,但只放
      下了行李,却背上了褡裢。
      
        在火车站西面的一个拐角处有一个饭馆,这里的人群也是熙来攘往,我在饭馆
      的不远出见到一张破席四角用石头压着,下面好像藏着什么东西。饭馆里也是要饭
      的人比吃饭的人多,我们刚到饭馆门口,一个人从里面抢出一把面条往外跑。买饭
      也要排队,挨到我时售票员看了学生证,说一次只能买一碗,我排了三次队买了三
      碗面条,每人吃了一碗后,堂舅说再来一碗,我感到肚子还是空荡荡的,我也还想
      再吃,于是每人又吃了一碗。吃完饭后我们走出饭馆,白家姑奶奶和他的儿子延寿
      迎面而来,她见到我好像见到了救星,上前抓住我的手说他们困在这里了,而后再
      什么话也不说,竟眼泪汪汪,欲语凝咽。我不知说啥好,我把饭馆找零的粮票给了
      她六两。她拿着粮票,如获至宝的进了饭馆,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了奶奶。
      
        回到地窝子,好像我们的旅途生活融合到了一起,堂舅仍然以长辈的口气问我
      :“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粮票?”我如实地告诉他:“出门时我只带了三斤,刚才我
      们吃了一斤二两,给了我白家姑奶奶六两,现在还有一斤二两了。”堂舅听了说:
      “我带的馍馍也吃完了,剩下的炒面也不多了,加上你一斤二两粮票最多在这里能
      维持两天,明天早上起来我们赶紧到路上挡车。”我心里想,在火车上我只吃了你
      一把炒面,见你拿出一个馍,也没给我吃一口,你们偷着吃馍馍我也知道,我只有
      一斤二两粮票了,你也把它算进去了。虽这么想,却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他是
      舅舅,还要靠他们把我领到石河子去呢。第二天醒来我感到脚有些麻木,穿袜子时
      发现脚肿了。堂舅说不要紧,那是坐火车坐的,我也没有在乎就一同去挡车,等到
      日落也没挡上车。晚上回来我们三人吃了些炒面,堂舅说明天找个车多的地方肯定
      能挡上,先到饭馆里吃饭,坐上车就不难受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给堂舅说我先
      去排队,你们后边来,乘他们没来的时候我先吃了一碗,等他们来了又买了三碗每
      人吃了一碗,吃完饭后我们又去挡车,结果是无望而归。晚上堂舅还是不甘心地说,
      明天吃完饭后我们再去挡,我就不信挡不上个车。我说还有四两粮票了,堂舅很不
      高兴地说那你俩去吃面条,我吃炒面!吃完饭后我们再去挡车,还是那个地方,不
      知过了多少辆车,就是不理睬我们,越等越急,我险些被车撞上。这时我有了恐惧
      感,我想着粮票用光了,五块钱吃饭花了一块一角,住店四角,剩下三块五角钱在
      私人手里连个拳头大的馍馍也买不上,要是挡不上车,万一堂舅不管我,我就饿死
      在大河沿了,突然又想到车站有个石河子八一农场的接待站,和八一农场的舅舅联
      系在了一起。我对堂舅说:“我们去找八一农场的接待站,就说我们的亲戚在八一
      农场,向他们求助。”我们又急急忙忙地折回到车站,接待站的人问我:“你的什
      么人在八一农场,叫什么名字?”我说:“我的舅舅,叫吴泽南。”那人好像认识
      舅舅,点了点头又问:“你有证件吗?”我说:“有学生证”,那人拿着学生证和
      旁边一个穿军大衣的人商量了一下又问:“你们几个人?”我说:“三个人”,然
      后那人把学生证还给我说:“你还是个高中生,有用处!有用处!今晚八点钟,我
      们有一辆发往乌鲁木齐的车,你们先到那儿自己再想办法,你们每人要买两元钱的
      车票,不要走远。”买完车票,我身上只有一块八角钱,如此寒酸,但八一农场接
      待站的帮助,特别是那“有用处!有用处!”的话鼓起了我的勇气和信心,使我又
      见到了光明和希望。
      
        那时带表的人很少,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也买不起那昂贵的奢侈品,太阳的影
      子就是钟点,八点钟的时刻我们无法掌握,就一直等在接待站的门口,日头刚落的
      时候,接待我的那个人走出来说时间快到了,交给了我一封信,并说:“见到你的
      舅舅,拿着这封信领你到团部去。”我把这封信如获至宝的揣到了身上,不一会就
      发车了,那是一辆嘎斯车,车厢上面搭着帆布蓬,车厢的两侧有木板支架的座位,
      车后面是敞开的。乘车的人不少,但在司助人员的调度下很有秩序,没有行李的人
      基本上被安排在座位上,有行李的人也按序把行李放在车厢中间当座。开车前司助
      人员清点了人数,向接待站进行了汇报。
      
        嘎斯车在沙石路上西行,后面的尘土不断地卷入车蓬,人们裹着头或缩着脑袋
      听任着风沙的摆布,盼望着车开的快些,但坑坑哇哇的路上汽车怎么也跑不起来,
      有时停车,有时饶道,午夜后才到了大板城,不知是放风还是别的原因,车又停了
      下来。这时间司机说上厕所的人可以下车,我也下了车。汽车在这里停的时间很长,
      王烙宾的《大板城的姑娘》给我种下的印像是大板城是戈壁滩上的绿洲,是个美丽
      的城市,有漂亮的姑娘,我在这里没有见到动人的倩影,踩着大石头隐隐约约看到
      路旁的村庄,汽车靠在了灯光闪亮的汽车修理铺前,原来是嘎斯车出了故障。
      
        经过一夜的折腾和熬煎,我们终于到达了乌鲁木齐碾子沟的长途汽车站。下车
      后,堂舅说他和表嫂去找一个人家,顺便给石河子发个电报,让舅舅和表哥来接我,
      叫我在车站的候车室等着,不要走远。堂舅和表嫂走后,我也走出了车站,想看看
      这个地方的新鲜,最引我注目的是狗拉的爬犁和维族人烧馕的烤炉。我站在一个店
      铺的门口看着做馕的过程,黄澄澄、热腾腾的馕饼使我垂三延尺。制馕的人抄着不
      太流利的汉话问我:“你买么?来一个么!”我问怎么卖?那人说:“一个么,一
      百克粮票,一毛钱么!”。我才知道新疆的秤论克,这里虽然不是异国,但有他乡
      的别情。我没有粮票,一克也没有,我只是问问而矣,转身离开了这个使我垂延欲
      滴的地方,朝着汽车站的方向走来,走到了离车站不远的碾子沟的堤坝上又好奇的
      向堤坝上的几个帐篷走去,那些帐篷是南江、还有塔城、伊梨农垦兵团招募农工的
      接待站,我脑子闪过去这些兵团的念头,但还向望着石河子的八一农场,那里对我
      “有用处”,希望舅舅快些来接我。我离开了那些帐篷,走着走着辩不清了汽车站
      的方向,一路上问了好几个人指点,迷迷湖湖的进了候车室,倒在候车室的墙根里
      惶惶忽忽的睡着了。当我苏醒后,太阳已经夕照了,我的旁边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
      人,急促地喘着气,车站的人过来问我:“他是你的什么人?”。我说:“不认识”,
      不一会来了几个人把那人抬走了。这时我害怕了,感到了死亡的恐惧,是多么的希
      望舅舅和表哥马上来救我,那怕是堂舅也好,他的褡裢还有炒面,能给我吃一口多
      好,或者把我领到他认识的人家吃一口饭也好,我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痴呆呆
      的瞪着两只眼睛,眼巴巴盼着他们的到来,,一直巴盼到后半夜还是不见一个人影。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等,又苦苦地等到了天明。我
      想着他们要是不来我就完了,忽然我向门外看去,我的眼睛闪出了一条生路,我缓
      慢地向那招募农工的帐篷走去。
      
        我进到塔城的一个招募站,先问了我的一些情况,我让他们看了学生证,然后
      量体重,量完体重,量秤的人有些不太相信地说,这人体重怎么这么轻,想再量一
      次,旁边的一个人向量秤的人摇了摇头说:“我们招的是农工,文化程度不重要,
      关键是身体要好,体重必须在四十五公斤以上。”我又找到了几个南疆的招募站,
      他们以同样的理由把我拒之门外。最后一家虽然也没有要我,但总算得到了一些安
      慰。看我学生证是个武威人,给我倒了一杯开水,问我怎么来的新疆,我如实地告
      诉了他,他说体重是收人的硬规定,你体重轻,身体太单薄了,面黄肌瘦,干不了
      又苦又重的农活;再说乌鲁木齐到南疆要七八天的汽车,像你这样子,半路上就完
      了;石河子离这里不远,你还是回去等你舅舅吧!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了候车室,又倒在了墙根下,心想石
      河子不远,舅舅和表哥为什么还不来;堂舅是答应领我到石河子去的,为什么两天
      了还不见他的踪影,是不是我没有给他钱,电报没有发,是不是把我当包袱抛了他
      们自己走了。此时我满腹的哀伤和悲凉,想着想着又惶惶忽忽的闭上了眼睛,脑子
      像演电影似的浮现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这些人影中有婶婶、奶奶和白家姑奶奶;
      竟然我同桌的影子也浮现了出来,她和我发生了争吵,从此一刀两断;最可怕的是
      杨家坝河的洪水把我冲走了,我拼命的在水中挣扎着,大妹妹在河堤上顺着洪水边
      跑边撕心裂肺的呼叫着:“哥哥!哥哥!”我从梦中惊醒了,候车室的外边被黑暗
      笼罩了,在微弱的灯光下,一个维族小姑娘站在我的身旁问我:“同志!你买饼吗?”
      我有气无力地问她:“多少钱一个?”
      
        小姑娘说:“三块钱一个么!”。我低声低气地哀救:“小妹妹!我是困在这
      里了,我只有一块五角钱,能卖我一个吗?”不知她听没听懂我的话,揭开小篮子
      的毛巾取出了一张薄饼递到了我的手中,我把钱掏给她数也没数,仍站在我的身旁,
      睁着两只大眼睛,盯着我吃完饼子走了。
      
        吃完饼子我把挂包里仅存的两片白菜也吃了,好像又活过了。这时我想,我已
      经成了一个一无所有、孤独无助的流浪汉,要是舅舅他们明天再不来,我会被抛尸
      在碾子沟的荒郊野外,强烈的救生欲望使我胡思乱想,我要走,我不能在这等死,
      于是想出一个非常冒险的办法,天亮后扒车回家。天还没有大亮,我偷偷地上了一
      辆去大河沿的汽车,藏匿在座位下,天大亮后一个维族司机上车来察看时发现了我,
      有半汉半维的话说:“你…票么…买了么?”我伸出头来,半坐半跪地哀求:“叔
      叔!你行行好,我三天没有吃饭了身上没有一分钱,我想回家去,请你把我带到大
      河沿。”他见我不肯起来,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我说的话,伸出手一边拉我一边说
      :“起来么!起来么!”让我坐在靠驾驶楼的那个座位上,开车时他还从驾驶楼的
      玻璃窗里看了我一眼。
      
        这个维族司机车开的快,下午三点多就到了大河沿,旅客们都下车了,我仍昏
      睡在车厢里,维族司机把我叫醒,指着停在火车站的列车对我说:“你么,是往口
      里去的么,那趟车是开往北京的么!”我在维族司机的扶助下下了车,艰难地向那
      趟列车走去,眼睛里冒着金花,快到车跟前时,看到车厢门口站的女列车员好像在
      那里见过,忽然在脑子里闪出十年前土改工作组的方梅的影子,那列车员的模样和
      我记忆中的方梅长得一模一样,我急切地向她走去,下意识地念叨着方梅!方梅!
      方梅!走到车厢门口她惊疑地看着我,然后挡住问我:“你买票了吗?”我说:
      “我困在新疆了,我家在武威,我想回家去,我一分钱也没有,只有一个学生证。”
      他说:“你把学生证拿出来我看看。”她看完学生证后说:“你先上来。”我非常
      吃力地登着车梯,她把我拉上车,车厢的连接处人挤的满满的,见我挤不进去,她
      打开乘务室的门把我推进去,又把门锁上。不一会火车开了,她来到乘务室,给我
      倒了一杯开水说:“你喝点水先缓解一下。”我喝完水,脑子清醒了许多,她接着
      说:“你上车前嘴里念叨的谁?”我说:“方梅。”她问:“你怎么认识方梅
      
        ?”我说:“土改时她在我家住过,我戴的这顶棉帽就是她给我家留下的。”
      她问:“你看我长得像方梅?”我说“你和十年前的方阿姨长得太像了,我见到你
      时好像做梦似的,心里有一个念头,如果你真的是方阿姨就能救我,但又像是幼觉。
      她说:“方梅是我的大姐,我俩长的很像,你说的话我相信,你没有买票也不要紧,
      我们对没有买票上车的饥民灵活处理,你不要乱走,就在这里休息,我会帮助你。”
      说完这些她出去了。当时火车上凭车票每天上午和下午给旅客供应面包,每次每人
      一个面包,每个不到一两重。不一会她给我拿来了一个面包,并对我说:“慢慢吃,
      吃了就会好一些。”到了晚上为了使另外一个乘务员也能休息,她在车厢里给我找
      了一个座位,查票时她和另外一个乘务员也不问我有没有车票。连续两个白天,每
      当供应面包时,她告诉餐厅的服务员也给我发一个。就这样方梅的妹妹用一片爱心
      和同情心挽救着我的生命,我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家中,一进门就倒在了地上,大约
      有一个月的时间才恢复到了离家前的状态。
      
        我唠唠叨叨的讲了一夜,关东大汉说:“你可真够玄的,工作没有找上,差点
      把命丢了。”我接着说:“我出关到进关的路上,度过了难忘的十一个昼夜,这十
      一天里我吃到粮食最多也就是一斤半,平均每天一两五钱,而有连续三天没有进食,
      可想而知我到家门口是什么样的惨状;这十一天里我每天都是度日如年,饥渴、焦
      虑、恐慌、等待、期盼、绝望,每一天都过的那么漫长;这十一天里我感受到了什
      么叫饥饿、难堪、凄凉、哀伤、悲惨和痛苦;这十一天里我体验到了死亡的威胁和
      对生存的渴望,幸运的是没有把命丢了。我之所以能活着回来,多亏了那些帮助过
      我的好心人,中年汉子、维族小姑娘,维族司机、方梅的妹妹、还有那两个兵团农
      场的接待员,他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今我牢牢地记着他们,时常缅怀着他们的
      恩德。”关东大汉开玩笑说:“你还是命大,我也听说过那年头去关外的路上有不
      少饿死的人。还是活着好啊!要不你那有再出阳关,现在的新疆和四十年前不一样
      了,新疆人说共产党在中央,社会主义在新疆,你这趟去可就大开眼界了。”
      
        清晨,关东大汉在嘉峪关车站下车了。吃完早点,老伴的脑子好像还在昨夜讲
      述的情景中,问我那次去新疆的事后来舅舅知道不?我说后来我给舅舅去了信,还
      告诉了八一农场接待站给他捎信的事,舅舅来信说那个给他捎信的同志已经调到塔
      城兵团的农场去了。之后我和舅舅一直保持着联系,六一年我考上大学后舅舅给我
      寄了二十元钱,巧的是那个同志后来又搭救了应惠。
      
        六一年的秋天,我去兰州上学,寒假没有回家。这时,白家姑奶奶和她儿子延
      寿已在塔城的兵团农场安顿下来,回来处理家里的什物,还想给延寿说个媳妇领到
      新疆去,延寿年龄大了,一时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临走时来到我家,说了塔城的不
      少好处,想把应惠带到塔城去。婶婶心想,家里吃的跟不上,饥一顿饱一顿,应惠
      也十四岁了,能听使唤了,跟着姑奶奶到新疆还能吃顿饱饭,于是合拍了姑奶奶的
      意愿。应惠一走,铸成了大错,爸爸回来和婶婶大吵大闹,老俩口甚至闹到要离婚。
      婶婶也知道错了,又是写信,又是寄钱,又是发电报,叫姑奶奶赶紧把应惠打发回
      来,过了好几个月没有音信。春节过后,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知道了家里发生的
      事情,我特别担忧,婶婶太糊涂了,在古浪那次,差点叫人把应惠骗走,这次也是
      凶多吉少,远隔千里之外,应惠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我们那里能知道,人急了什么
      样的事情都能干的出来,有可能应惠被他们当做了童养媳,我心急如焚,也是急中
      生智,想起了让我捎信的那个同志,记得舅舅说他调到塔城的兵团农场,就当下写
      信给他。过了一个月,家里来信说应惠回来了,暑假回家应惠告诉我她就是在那个
      同志的关照下离开新疆的,那个同志还对应惠说你哥哥上了大学,再不愁找不上工
      作了。我常在想,人世间还是好人多,能遇上几个好人也是人生的幸运和福气。
      
        凌晨,143 次车到达了乌鲁木齐车站,下车后我们直奔石河子的舅舅家,有个
      表嫂还从来没有见过我,说舅舅外甥长的太像了。在此期间我们又谈起了那次去新
      疆的事,舅舅说:“十二(是那个堂舅的排序)不是个东西,把外甥领到新疆丢了,
      把你还差点饿死。”我说:“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也是逃难的人,他没来车站找
      我,那也是自保性命的选择,好在他在火车上还给了我一把炒面,这一点我始终没
      有忘记,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那也许是命运的安排,现在我不是很好么!”
      
        在石河子住了七天,那里吴家的人太多,亲戚也转不过来。七天后我们返回乌
      鲁木齐,寻巡了我丢魂失魄的碾子沟,那里变化很大,已经是面貌全非,那段经历
      给我留下的伤痛太多太多,巨变后的碾子沟还是抹不去记忆中的悲凉。人世间有很
      多艰难,尽管艰难的情形和程度各有不同,熬过艰难就是辉煌。这时我意识到碾子
      沟是我人生旅途上的真正起点。
      
        二出阳关圆了老伴的梦,也找回了我丢失的魂魄。从乌鲁木齐到天山,在王母
      娘娘的洗澡盆里划艇,而后到月牙泉边照影,和小姑一起在石油城里游览,最后登
      上了天下第一雄关,每到一处都有亲友接待,旅途一帆风顺。感触良多,感受最深
      的人间最温暖的是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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