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军队
      
        汽车从金城江开出不久,天就黑了,车停在一个只有几家店铺的小镇子上,但店
      铺都关了门,我们前去敲门,全然不予搭理。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既没有东西卖,
      又找不到水弄饭,只好饿着肚子睡觉。当时我们坐的车是没蓬的卡车,也没有真正的
      座椅,就坐在行李上,互相倚偎着。第二天起来,身上的衣服及搭盖的东西全都湿了,
      露在外面的头,也像被雨淋过似的,布满了颗颗露珠。也就是从这日起,我的二妹妹,
      就开始发烧、头痛、肚子痛,时不时还拉肚子,可是在这逃难的路上,又哪里去寻医
      找药呢?只有干着急。
      
        汽车在八点左右又开车了,车行一个多小时,又到了一个小镇,镇上有几个乡下
      人摆着小摊,我们每人喝了一碗糯米粥,算是慰问了一下肚皮。
      
        汽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一停就大半天,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们就趁此
      机会去找水喝,做饭吃,这样无规律的行车生活,过了好几天,我们的汽车才到了南
      丹。按现在的里程算,也就一百五、六十公里,可我们的汽车行驶了快一个星期,也
      不知汽车是怎么在走的。
      
        进入南丹镇,只见马路两边摆满了汽车,汽车上都坐满了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
      头发像乱鸡窝,活像一群叫化子。马路上卖东西的人也不少。
      
        我们的汽车,好艰难的才穿过了这长长的车队,开进了一个大草坪。草坪内搭着
      两个棚子,里面堆满了东西,这就是父亲工厂驻南丹的临时办事处。由于我们要在此
      地换车,所以要将我们的行李、货物全部卸下。后来父亲又打听到,需在这里等候两
      天才能有车,而这里根本没有房子住,于是我们就用简单的办法,将包行李的油布,
      搭了一个简易帐篷,当然不可能有床,地上铺上一点干稻草,全家八口就这么挤在一
      起。
      
        安顿好吃罢饭,我感到无聊,就独自一人到马路上去转转,散散心。马路上的人
      实在太多太多,行来走去,好像来回搬家的蚂蚁。忽听得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叫卖,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卖饼的少年,好像我同窗共桌的好友,我迅速跑过去,果真是他,
      我一把将他抱起,两个要好的朋友,久别又重逢,格外亲热,他是广东人,但我们在
      一起,总是用一口流利的北平话交谈,这是我们学校的通用语言。开始他见到我,似
      乎怪不好意思的,生怕我对他做小生意有看法,首先开言,解释说:
      
        “我做这一行,你该不会笑话我吧?不过我这也是被生活逼的。”
      
        他这是一种虚荣心作怪,其实他完全用不着向我解释,我马上对他说:
      
        “这有什么关系,我也干过这一行,可能比你还要早。”
      
        于是他放下了生意,陪我边走边谈,谈了离别后各自的经历;家庭成员的情况,
      最后他介绍了这饼子生意如何如何的好,建议我也试一试,能赚一天就算一天。我立
      刻同他分手,回家来与母亲商议。
      
        一到家,就见母亲在骂着二妹,责怪她把大便拉到了裤子里,其实母亲也只是骂
      在口里,却痛在心里,出于母爱,仍然替妹妹去清洗被大便污染了的衣裤。妹妹也可
      怜,一天拉好几次,有时不知不觉就拉出来了,人也瘦了,眼睛都凹进去了。
      
        待母亲为妹妹处理完毕,我把刚才在马路上遇见同学及他做生意的情形向母亲讲
      述了一遍,并把自己希望去试一试的想法也说了,母亲满口赞成。随及我又将做小生
      意的那套行头搬了出来。向母亲要了一千块钱做本钱。这笔钱的数目可不少,相当现
      在买100 个烧饼的钱,为什么要这么多钱,因为同学告诉我,这饼子生意好做,每贩
      一次就多贩一点,不愁卖不出去,所以我也就大着胆子,多要了一些本钱。
      
        走到街上,我找到了三家这样的店铺,原来他们是做饼干的作坊,现在临近中秋
      节,或是中秋节刚过,所以改做月饼,不过对我们这些逃难的来说,已无过节的概念,
      但对当地的人们,还是数着日子在过的,中秋节也还需要吃月饼,这是我国的传统、
      风俗。我与老板讲好了价钱,大月饼二十元一个,小月饼十五元一个,我的同学告诉
      我,我们卖月饼的时候,大月饼可卖三十元一个,小月饼可卖二十元,于是我用一千
      块钱贩了大小五十多个月饼。
      
        我从街上跑到行车的马路上,刚喊出几声。
      
        “卖月饼,卖月饼!”
      
        就有人喊我过去,要买我的月饼,真是太灵验了,他问了一下价钱,我按定好的
      价钱作答,那人二话没说,拿了十个大月饼就付了钱,不到一个钟头,铁箱的五十多
      个月饼就卖完了。一数钞票,连本带利变成了一千五百元,我赶紧又跑去贩饼,将一
      千五百块钱全数贩饼,就这么来回跑了四、五趟,钱就成倍的翻,到下午五点多种,
      商店关了门,我就回家了。回到家,我将钱交到母亲手里,母亲一清点,共六千多块,
      母亲真是喜形如色,满面笑容的说:
      
        “这生意太好做了,一千块钱拿出去,才大半天功夫,就变成了六千块,明天还
      去!”
      
        吃晚饭时,父亲回来,母亲将我赚钱的事告知,又得到父亲一番大大的夸奖。
      
        “真是个好孩子!才十一岁的人,就会自己找着去挣钱养家。”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拿了钱去贩饼,可今天贩饼的人就多了,排着长队,等了半
      个小时,才买到一锅,仅20个,这样排队等着贩饼,时间就长了,我赶紧到马路上将
      饼卖完,跑回家把父亲拉去一块排队,表面上我们是两家,第一次我可以贩两锅去卖,
      等回来正取父亲第二次排的一锅,这样就等于我和父亲分工,我卖饼,父亲贩饼,这
      样就可多赚几锅的钱。
      
        一次,我背了一箱饼正在叫卖着,一个军车司机把我叫了过去,他要买饼,但他
      不问价钱的拿着就吃,他吃一个,我心中就数记着一个,一共吃了五个了。他似乎故
      意吃得很慢,五个月饼大约吃了半个钟头,我估计他是不打算给我钱了,故意拖延时
      间,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开口向他说:
      
        “老总!请你给钱我,让我走吧!我还要到别处做买卖。”
      
        “怕老子吃了你的东西不给你钱吗?”
      
        司机恶狠狠的回答,
      
        “先生!老总!因为你吃的时间太长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到其他地方多卖几
      个钱。要知道,我们做小生意的赚几个钱不容易,请行个方便。”
      
        “你他妈的小子真啰嗦!”
      
        接着就是一个耳光打到了我脸上,我毕竟是一个小孩子,这一记耳光我使我“哇”
      的一声哭开了。事也凑巧,我父亲刚好路过,见此情形,跑上来问清原由,父亲说了
      那司机几句,说他:
      
        “不应该随便打人!”
      
        “更不应该欺负小孩子!”
      
        后来经过路人的劝解,那军车司也就照付了一百五十块钱了事。
      
        这件事使我永远铭刻在心,这是我一生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挨耳光,这是什
      么军队,吃了老百姓的东西,不仅不给钱,还动手打人。
      
        后来,母亲也参加做生意,烧茶水卖,兼卖金城江的剩余货物。此时,几乎全家
      人都投入到做生意养家的行列。
      
        也是在这小小的南丹镇,还有一件事,使我终身难忘。
      
        一日,我正在这马路上卖着饼子,只见从金城江方向开来了好多好多的军队,我
      无法来形容他的数量,我只知道是我一生中见到军队人数最多最多的一次,队伍从早
      上到下午,过了大半天。
      
        所过军队的门类也不少,前面有装甲车、汽车、坦克,在一些汽车,装甲车后面
      拖着各式各样的火炮,有山炮、野炮、榴弹炮,以及马背上驮的重型迫击炮,因为我
      是兵工厂员工的子弟,小时见到的兵器种类就不少,汽车后面还有好几队骑马的骑兵,
      数不清的步兵,看来他们的装备很精良,好多好多的重机枪、轻机枪,还有不少的美
      式卡宾枪。
      
        这使我很奇怪,也感到纳闷,在这样战局紧张之际,这么大部队的行动是调防?
      但似乎不像,好像是撤退。因为汽车上除了装有弹药箱以外,还装有不少家具、自行
      车、皮箱,甚至马桶……上面除坐了一些带大盖帽的军官外,还坐了不少涂脂抹粉的
      摩登女人,这大慨是这些军官的太太小姐吧!由此断定他们是撤退,而且是恐慌性的
      撤退。
      
        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么装备精良的军队,为什么不开往前线去杀日本鬼子,
      反而撤退到后方,而且跑得比老百姓还快,真不知国家养这么些军队是做什么用的。
      
        但通过这样一件事情,使我后来想通了以前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偌大一个中国,怎么连个小小的日本也打不赢?为什么丧失那么多国土?使我
      们的同胞惨遭日本鬼子的杀、戮”
      
        正是我们当时的政府,采取的不抵抗政策,才将大半个中国举手奉送,使我们的
      人民沦为亡国奴,饱尝痛苦。
      
        大部队过后,我们猜想战局肯定发展很坏,日本鬼子离我们已不会太远,所以父
      亲强烈要求办事处尽快将我们运走。就在到达南丹的第四天下午,我没有出去卖饼,
      因为这天下午我们就要从南丹出发,就留在家里帮助收拾行装。
      
        这次我们坐的仍然是敞篷的卡车,在一个昏沉沉,夜幕即将来临的时刻,驶离了
      南丹镇,又开始了一段更艰苦的历程。
      
        从这以后,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苦,经常的露宿,使我们家好几个人都病了,母亲
      也病了,二妹来南丹的当天就病了,三妹、四妹也都打摆子,发着高烧,可是又找不
      着一点水给她们喝,口都喊干了,一次二妹在路边拉肚子,一辆汽车倒车,她只好往
      后退,一个跟斗滚下路坡,掉进水田里,父亲连忙跳下去把她救了起来,可是全身湿
      透。时已十月中旬,天气已渐冷,妹妹冻得直发抖,但我们家的衣服在金城江全被烧
      光了,哪里有衣服给她换,只好将被褥把她包着,又怕被她弄脏了,我们连盖的都没
      有了。但骨肉之情高于一切,生怕妹妹再被冻着,用被子裹她身子为第一。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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