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战斗
      
          第二天,太阳偏西的时候,收工的犯人看见检察院的人将关红带上了车。
      
          第三天下午,关红又重新回到大队。
      
          整个监狱从外到内,都知道秦枫想将狱侦干事关红送进大牢。关红虽然回来
      了,却是因为苟科长和大队长出面保她。她如今是取保候审,停职反省。这个消
      息封锁得很紧,但还是被传了出来。这说明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关红虽然几乎不再站在监房的大门口,但她似乎仍然在工作。一年两度的减
      刑释放的前期工作已经开始,关红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填写罪犯劳积、记功审批
      表和提请减刑意见书。按理有很多工作是该秦枫干的,比如审批表的填写,关红
      把着这事,就是要让秦枫看看自己会不会被整倒,看看谁的权利大,看看最后谁
      倒霉。
      
          相反,秦枫反而显得很难堪。这时候的秦枫已经身怀有孕,检察院的人找她
      了解情况时,她才在楼梯拐角处呕吐完。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检察院的人也只
      是草草地在本子上记些东西。秦枫简单地将何清芳找自己的事复述了一遍。她始
      终认为这事与己无关。检察院的人也从没提过检举信是谁写的。是谁写的对检察
      院的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查清事实,尽快结案。
      
          只有苟科长最在意是谁写的举报信。检察院的人办案离开后,所有的人都听
      见他开着边三轮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往来于六、七两个大队之间。他到了七大队,
      就非得停下来,站在监房门口朝里看,然后再走进各个办公室,大声地说着什么,
      骂着什么,然后扬长而去。
      
          大家都知道苟科长的火是从哪来的,平时与秦枫关系友好的干警,都替秦枫
      捏着一把汗,同时也都悄悄地谨慎回避与她往来。大家都认为秦枫告了关红,而
      只有秦枫不知道。她似乎隐隐地感到众人态度的冷漠,但她不能完全明白其中原
      因。她难堪是怕关红怀疑自己告了她,这样的事又不好主动去解释,所以秦枫反
      而像是犯了什么,能不出门她就尽量不出门。她想事情过了,误会就会消除。她
      哪里知道所有的人,已经认定自己是个阴险的小人。
      
          事情也不像秦枫想像的那么简单,想回避就能回避得了。这天,秦枫刚刚从
      教学楼出来,教导员就通知她开大队管教会议。秦枫走进会议室,所有管改造的
      中队长内勤干事都坐在里面。秦枫从众人轻视的眼光中穿过,她坐在一盆绿色的
      龟贝竹盆景边上,她需要在一种灰暗的气氛中感受绿色,逃离不正常的蔑视。
      
          各中队在汇报狱内情况时,几乎都提到了郑大芬。干警对郑大芬在监内行骗
      非常头痛,因为很多情况下都是别的犯人心甘情愿的。关红在做总结汇报时,话
      里就明显地夹着骂秦枫的意思。开始秦枫并不是十分在意,后来关红居然把话说
      到非常露骨的地步,秦枫若再不接话,自然就陷进关红话语的陷阱,就全被说成
      是个卑鄙无耻钻头觅缝陷害他人的恶人。
      
          关红说:“郑大芬说她送了几千块钱给别人,如果得不到减刑或取保外医,
      她就要找这个人把钱要出来。”
      
          秦枫就冷静地看着大家,谁也不说话,整个会场像是特意将空隙留出来让关
      红说话。
      
          秦枫说:“那好呀,大不了再来个何清芳。”
      
          关红说:“你这个破烂货,做贼心虚什么?”
      
          秦枫说:“你还有脸这么理直气壮,你钻地缝里去吧。”
      
          关红说:“整嘛,没有谁是干净的,看谁整死谁。”
      
          秦枫说:“告诉你,不关我的事,你若要硬往我头上套,我会奉陪到底。”
      
          这时大家都站起身来朝外走。关红走在前面,她一边走嘴里一边骂着乌七八
      糟的脏话。秦枫火了,她朝前抢了两步,她试图抓住关红给她几个耳光。走在秦
      枫旁边的干警拉住了她。可关红却来劲了,她猛然回过头来,举起的手已经落在
      秦枫的脸上。几个干警夹在中间。秦枫奋力扑向关红。她的手被别人握在手里,
      有人悄声说,你肚子里有孩子,你不要命啦。
      
          秦枫一下横了,她没想到关红居然敢动手打人。她嘴里骂着犯罪分子,身子
      扑向凉台,她端起一盆花举到半空,却被几只手夺了下来。大队长见再闹去,万
      一秦枫流产什么的,就不能收场了。到那时不仅保不住关红,连自己也会受牵累。
      
          大队长道:“关红,你是不是要胡来?”
      
          这一声有着不同凡响的震慑力,不仅关红从怒火燃烧的冲动中解脱出来,在
      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这话的分量。几个干警人墙似的站在关红和秦枫的中间。无
      论是出于对关红的同情,还是对作为一个孕妇的保护,她们都表现出了义不容辞
      的责任。
      
          这场争斗最后是怎样结束的,人们似乎已经记不太清楚。后来人们就看见秦
      枫在日渐笨拙的行动中,昂扬着肚子和头。孤单地走在各种道路上。秦枫开始反
      复解释这事与己无关,冲突后她认为自己的解释跟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有区别。她
      坚信邪不压正,因此在苟科长三番五次扬言要换掉她的大队教育干事的工作时,
      她显示出了一个女人少有的不屈不挠。
      
          没有人敢接近秦枫,平时里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见了她老远就躲开了。秦枫除
      了感到内心凄凉和世事沧桑外,更多出一份宽容。她只是不明白,在这个事件上
      自己反而变成了最邪恶的。就算自己告了关红也是她有犯罪事实啊?事情到头来
      竟成了做贼的心不虚,抓贼的反而心虚气短。秦枫当时就是抱死这个不信邪的态
      度,真正踏上了不搞倒苟科长和关红誓不罢休的道路。
      
          对于外面干警的斗争,监内自然是不会完全清楚的。她们看到的仍然是风平
      浪静。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人们对这件事的热衷程度自然而然地下降了。所有的工
      作依然得按计划进行,直到有一天传来苟科长被收审的消息。
      
          苟科长被收审那天,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狱方正忙着筹办一张报纸的全部
      工作。张道一给几个人安排油印报纸的任务。有了报纸,首先得有名字,经过几
      昼夜的思考,最后定名为《绿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苟科长被收审的消息在
      监狱内跟炸弹似的四处飞散。
      
          对于他被收审的原因,更是传得五花八门。有人说他从事改造工作几十年,
      收受贿赂太多,也有说他一个拿工资吃饭的,公然买辆车给儿子开着到处跑。总
      之,他是被收审了,收审的原因肯定与钱有关,所以怎么传都错不了。重要的是,
      这个道貌岸然的苟科长,在决定改变别人命运的任何场合出现,都是那样的遥远,
      那样的高高在上。怎么一下子就跌入与这伙人同样的命运呢?这一点是令人愉快
      又难以置信的。
      
          只有米兰非常紧张,她看着张道一将《绿岛》报编委会名单中苟科长的名字
      划去,就像在心里划了个长长的抛物线,仿佛将身体置于某个高度,失去平衡之
      后慢慢下降。她想起苟科长顶在脑门上的那只枪,她哆嗦了一下。对于苟的结果,
      米兰有个直觉,她知道那是秦枫干的,当然只能是秦枫干的。关红的事出了之后,
      苟科长那样气急,不就是惧怕今天的结果吗?他弄巧成拙了。
      
          曾经有个时期,米兰根本不敢见秦枫,她明白秦枫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原
      因在于自己出卖了她。很多次她看着秦枫孤单的背影,反复对自己说,我真的不
      是有意要害你,我是不得已啊,而且你还有与他们斗争的能力,而我……那些日
      子米兰天天跟叶青待在一起,她怕独处,她怕突然横祸飞来,她认为这个过程太
      痛苦。
      
          秦枫站在内铁门口,很久了她没有站在这里朝监内看。里面的人先是对这个
      几乎忘掉的习惯吃惊,继而很快回忆起留在心中的恐慌。她们跟从前一样各自溜
      回监室,但她们的心里多了层疑惑。她们希望干警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希望有
      干警从此消失。她们痛恨秦枫的同时,又惧怕真有那么一天消失的是她而不是别
      人。就大多数人而言,秦枫几乎是她们劳改中努力的希望。
      
          灯光下秦枫的肚子挺得很高,她看着监内跑动的人。
      
          米兰从教学楼下来,这时夜间学习的钟敲响了。她走到秦枫身边,她胆怯地
      叫了声:“秦干事。”
      
          秦枫转过头来,她的目光落在米兰脸上那一瞬,米兰哆嗦了一下。米兰知道
      自己是做贼心虚。她似乎在秦枫面前站立了片刻,离开时身子朝前倾了一下,她
      不知道秦枫是否看穿了自己的举动。秦枫的目光落在米兰的后背上,使米兰感到
      一种冷酷的撕剥。
      
          到了秋天,秦枫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时候她被一种幸福笼罩着。虽然外面
      的斗争依然显得很平静,但是对于之后的结果,她是十分清楚的。她躺在床上,
      她的孩子就在她的身边,紧紧地依在她的腋下。这小东西来自她的生命,还未出
      生就经历那么重大的冲击。这种冲击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以至于令她措手不及。
      
          秦枫在整个斗争过程中,除了理直气壮地昂着头之外,她没有像现在这般难
      过。她的心软软的酸酸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她恨那些强迫这个生命在
      母体里就饱尝人世间恶的冲击,跟随她的母亲经历情感的裂变。她太小,她怎么
      能经受得住呢?
      
          秦枫抚摸着女儿的头,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惧怕感。她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
      从前。从前单枪匹马,没必要怕谁,没必要低眉垂眼忍气吞声。而今,她是腋下
      这个生命的全部依附。她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冲动,太轻视这个世界了。苟科
      长虽然被查了,关红虽然也会有结果,但他们的影子似乎仍在。他们虽然不会像
      苟科长那么张牙舞爪,那么自以为是,但他们更可怕。他们为什么对关红事件如
      此紧张,他们为什么会将黑白分明的事件弄得昏天黑地。道理很简单,他们不能
      让别人突然明白这世界上还有法律存在。如果这样,很可能是一个紧接着一个,
      甚至比关红还惨。所以他们必须得保护关红,保护关红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
      
          想到这里,秦枫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蠢最幼稚的人。她先前只看到事
      件最真实的一面,却未能想通最本质的另一面。但是她转念又想,就算当时自己
      明白这些,能吞下那口欺人太甚的气吗?只要自己还是人,就不会吞下这口气。
      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自责了。当然秦枫也不愿背上个尖头嘴怪置人于死地的名声。
      她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她昏昏沉沉地睡了。
      
          整个九月一直在下雨。秋天的萧瑟已经笼罩在窗外。秦枫站在窗前,眼睛里
      是光秃秃的山,几个孩子披着蓑衣在细雨里放牛。秦枫心里有一种苍凉感。她抱
      着孩子打上一把伞出门了。她很久很久没有见人了。出了门她却又无处可去,只
      好往监房里走。当然她可以抱着孩子到教研室里去,让里面的犯人逗逗孩子。可
      是她却只是抱着孩子站在铁门口。
      
          雨停了。天却阴沉得很。这个时候关红的事处理下来了。检察院的人到队里
      宣布处理结果时,大队长有针对性地叫了几个干警,算是对关红一案开庭宣判。
      大队长当然不会通知秦枫。宣布结果时关红坐在沙发上,用一把指甲刀漫不经心
      地剪着指甲,检察长觉得这样有损法律的严肃性,影响不好,严肃地叫关红站起
      来接裁决书。关红站起来接了裁决书,面对众人站着,她偷眼看了一下大队长,
      大队长正看着自己受过伤的一只手陷入在沉思里。
      
          检察长说:“关红,你对免于起诉的结果,如有不服,15日内仍然可以上诉。”
      
          关红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事件本来是可以按索贿罪论处的,但检察院最后
      按贪污罪论处,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性质都不一样,还有什么不服的。也不知为
      什么,那一刻她的手卷着衣服的一个角,居然声泪俱下。
      
          事后有人将这一幕告诉秦枫,秦枫心里也怪难受的。
      
          很快苟科长也因受贿罪被判了刑。也就是在一切都似乎归于平静,回到先前
      的工作状态中时,秦枫大队教育干事的工作也被撤销了。不需要什么理直气壮的
      理由,工作需要,干部任用制度能上能下,更何况大队教育干事又没有什么明确
      的职务。一句话,人员要精简。秦枫的工作由关红接手,狱侦教育一把抓。
      
          秦枫将钥匙哗啦一下丢到桌上,转身就离开了大队办公楼。这个结果同样是
      秦枫预料之中的,她并不感到十分震惊,她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面对面将工作
      交给一个犯罪分子。也许有人在心里想,秦枫你当初何苦呢?鸡蛋碰石头,你就
      硬要往上碰。
      
          第二天早晨,秦枫把孩子放托儿所就上山了。中途她从山上下来给孩子喂了
      一次奶。当天夜里大队开会,大队长强调了,不准上班时间跑回来奶孩子。所有
      的人都低着头,心里有想法也不愿说。秦枫气得直哆嗦。
      
          她说:“告诉你,再过分,我要让关红的案子从头再来,不信就试一下,我
      不信无法无天。”
      
          会议不欢而散,从那以后大队便默许了秦枫中途回来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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